《天龙八部》：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文/简书作者：赵巍巍

1.

1966年，陈世骧先生给金庸写信，信里说《天龙》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冤”好懂，但“情孽”是什么？

看《雪山飞狐》的结尾大概就能懂——袁紫衣出家后，法号圆性，看到远道而来的胡斐，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个更贴切的例子。《情深深雨蒙蒙》里陆振华戎马一生，成为一方军阀，但这会年少时的“萍萍”早已嫁作他人妇，陆一口气娶了九个和”萍萍“容貌相似的姨太太，依旧是「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便是了。有缘无分，造化弄人，想见不能相见，想念无法相恋。而多年后，街头贴一张寻人启事，大伙说查无此人。然后，我们每个人都会死掉，死掉之后被忘掉。

《天龙》这本书里塑造了二百多个人物（没细数），是他所有小说里人数之最，如果不算宋兵甲和金兵乙的话。但几乎所有人，小角色浮沉，大人物飘摇，都难逃命运安排。想要的和最终得到的，对不上号。佛教里讲人生的“七苦”（不知道是不是同“凄苦”双关），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仔细一想，金庸笔下众生都难逃命运，所有的苦都是，求不得。

如果不出意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金庸很可能失恋了——失恋的作者才会折磨人。（同时期的一部是《神雕侠侣》）

2.

这些小人物，每一个，非冤即苦。

逍遥三老有什么错？他们合起来三百岁开外，金庸说他们还有很多事情看不开。天山童姥和李秋水同时爱上了无崖子，连绵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互相妒忌、仇恨以至于辗转报复，末了死到临头，两人看到画像才发现无崖子真正爱的是李秋水的妹妹。

谭公谭婆赵钱孙这三位与逍遥三老对应，谭婆到老也爱耍些小性子，自然与憨厚的谭公成为一对。赵钱孙呢？他痛苦得连姓名都不要了，是为孽。三人就这样，打打闹闹了十几年，本来就是带着孽缘色彩的恋情，最后无缘无故地沾上当年雁门关的血案，三人死的不明不白，是为冤。

段正淳和他的一大家子女人有什么错？

说书人自然说了，好个大理段二，生于帝王世家，挥金如土，风流倜傥，本该传为“不爱江山爱美人”佳话，却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说他多情、滥情或是罪有应得的诸位，其实他未必薄情，更谈不上还债。他风流成性，未必是虚情假意。对秦红棉们、甘宝宝们、阮星竹们、王夫人们、康夫人们、刀白凤们，都是有过「恨不得相伴终老，做个平常人家」的单纯热血的想法。

就像对甘宝宝说的那段：

段正淳心头大震，将木板又托起两寸，只听得甘宝宝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个耕田打猎的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强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去……”跟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她花鞋边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热血上涌，心道：“我不做王爷了，我做小贼、做强人去，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王爷有甚么做头？”

愿生生世世不生在帝王家。这是新安王刘子鸾被篡位前的感慨。在阮星竹们一个一个死掉的那一刻，段二更会想到这句话。他们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死掉？像王夫人，刀白凤，段正淳完全可以独活，为什么殉情？

所有的殉情都不是因为人死掉了，而是因为情湮灭了。情中的痴者，心里都有一把可以烧掉一切的火，只看到烟的旁人自然不会懂。这故事够虐心吧？

如果这还不够，段正淳放着外面的情人们、私生女们不管，没尽过一天丈夫慈父的责任，但养大成人的段誉，最后发现居然是死对头段延庆的孩子，这讽刺，这对比，不够辛酸吗？

如果还不够，就连大战少林的那段，慕容博反复地逼问叶二娘，你说说那抛弃你的汉子姓甚名谁？你说说那名镇天下的贼汉子是谁？

此刻，诸位心有灵犀地盯着段正淳。段正淳冷汗直掉，内心一阵恻然，想：难道是我做的吗，嗯，那个晚上的呢？

四大恶人们，叫做恶贯满盈。他们有什么错？有！他们自称是「恶贯满盈」、「无恶不做」、「凶神恶煞」、「穷凶极恶」，哪有恶人不做坏事的说法。

叫云中鹤的那位估计一直憋屈着：嘿我好歹轻功了得放到古龙老师那就是个楚留香之类的人物我不就是就和你表哥徐志摩笔名一模一样怎么你对你表哥的怨念如此之深吗？最后不痛不痒地死了，不冤吗？

可是岳老三一直是呆萌的典型，从头到尾就杀过两人，万劫谷的进喜儿，大理四大护卫的古笃诚。在曼陀山庄段延庆要杀段誉的时候，拼死相救，最后冤死在自己倾心信赖段老大的手上。

叶二娘和少林方丈那段，如果通俗点，确实是孽缘，可是儿子被贼人偷走，一夜之间，母亲找不到孩子，这笔债，谁来偿还？

段老大的事，不消多提，云南的太子，被奸人所害，面目全毁，双腿残废，连说话都不利索。与慕容复走到一块，不断加害大理段氏，差点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笔账，谁来算？

这四位加在一起，就是在暗示：人人都是可怜的受害者，人人都是可恨的做恶者。

段誉的妹妹们有什么错？

先说阿朱。萧峰自己说的，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萧峰被康敏误导，认为镇南王段正淳是凶手。阿朱乔装其父，父债子偿，女代父过，死在萧峰掌下。塞上牧牛羊，终成梦一场。

阿紫呢？阿紫恨自己没能早点遇到萧峰。虽然性子毒辣，但骨子里是个少女。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偏偏是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的萧峰。最后殉情，抱着萧峰一起投了崖。孽！

木婉清和钟灵这两位，一个婉兮清扬，一个钟灵毓秀，先后与段誉定下白首之约，却被爹妈辈的那段旷世孽缘搞得鸡犬不宁，不断地被那句「愿天下有情人，同爹异母」诅咒。得知真相后，段誉却对那位王语嫣痴迷不已。

王语嫣，只爱表哥一个，他是南慕容也好，是落魄的失忆者也好，不离不弃。但是慕容复欲争西夏驸马爷时，王语嫣则心灰意冷，投下枯井。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并为他倾其所有，是为痴，是为孽。

姑苏家的四大家将有什么错？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哪个不是死心蹋地，忠心不二，风波恶和包不同这二位不断地在说相声，一个捧，一个逗，末了被倾心信赖的慕容复一掌劈死，图个什么？

游坦之，大概也是犯了「金庸起名大法好」的忌讳，你不是叫“平之”或者“坦之”的嘛，偏偏让你不得安宁——游公子本来也是那种怀揣着孔子孟子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想的三好少年，无缘无故地家破人亡，被自己喜欢的姑娘当做实验白鼠玩弄，最后瞎了双眼，仍然得不到阿紫的心，这故事虐不虐？

萧远山，本来是个本分的辽国人，致力于宋辽睦邻修好，得汉族和契丹族的爱戴。新婚燕尔，在雁门关遭受贼人伏击，引致中原二十一位高手的围杀，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乔三槐夫妇算是个老好人了吧，将失孤少年萧峰抚养长大，最后被养子的亲爹一掌劈死，这结局冤吗？

玄苦大师，一生所想渡人渡己，教萧峰武功，被萧远山一掌震得五脏剧裂而亡。临死见到萧峰，错把爱徒萧峰当做重伤自己的凶手，郁郁而终。这和尚，何错之有？

马大元，为人正直，前丐帮帮主汪剑通死前秘密地告诉他萧峰的身世，因不愿揭发萧峰，最后被康敏和白世镜陷害而死。

鸠摩智，一代高僧，坏事做了不少，痴迷武学，一生想在武学和佛学上修的更高的造诣，反而走火入魔，在枯井下被段誉吸走了功力，真是“天下起了大雪，白茫茫一片”。够戏剧性吧。

慕容博是万恶之源。不难想象，这位曾经怒马鲜衣的少年，在某个点着蜡烛的夜晚，被垂死的老爹拉倒床前，老泪纵横地聊起家族往事，告诫后人毋忘国耻。他的复国大计，他的大燕国，都是他将这世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来源。主角们，配角们，只不过是棋子。最后呢？复国终成梦，儿子也发了疯。这个老人，丢失了一切。

这些配角们的故事，每一个拆解下来，或重构或，加上细枝末节，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关于理想的破灭，和不可避免的苦难。

3.

再说几位主角。

金庸送给萧峰的一句诗是：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峰这号人在武侠文学里是没有的，他浑身都是干练的筋骨，筋肉骨骼间流淌着古希腊悲剧英雄的血，有点像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或者科里奥兰納斯这类悲剧英雄。评价萧峰的话，金圣叹的这句自然经典不过——他有阔处，有毒处，有正处，有良处，有快处，有真处，有捷处，有雅处，有大处，有警处，何尝不是天人。

萧峰是个彻彻底底的大悲剧。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雁门关、杏子林、聚贤庄、小镜湖、少林寺、雁门关，都放不下他的悲情豪壮。随意摘引两句：

“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兵，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宋辽疆界。”

“陛下，萧峰是契丹人，曾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举起右手中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右臂回戳，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心口。

好一个人间大侠，背信弃义，却有至性至情，一生为宋辽矛盾所累，却拯救了千千万万个宋人辽人的性命。大丈夫，生当如是。莎士比亚说的：写大英雄必然要用大手笔的大悲剧。都说阿朱殉了情，萧峰殉了义。都说萧大侠为国为民，是侠之大者。可知英雄也是个会流血的、会掉眼泪的普通人。

他折箭自戮，是因为无处可去。

同样的，金庸也给慕容复配了一句，叫做王图霸业一场空。还嫌不够，金庸先生玩起了作弄人的文字游戏，就像林平之那样「你不是名字里有“平之”吗」——偏偏让你家破人亡，偏偏让你断子绝孙。

慕容复就是这些，几代人光复大燕国的梦想，薪火相传，祖上余荫，期待他能完成使命。在少林寺，武功输给了萧峰，不丢人，在西夏，驸马输给了虚竹，不丢人，出场后，风度输给了段誉，也不丢人。

他丢人的地方在哪？是在——他的人生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是属于慕容博的，属于慕容家的，自己的路从开场就被设定。诗意的燕子坞，花不落的姑苏。俊俏的慕容公子，不知道故事一开始，悲剧就在倒计时。

所以面对西夏公主提问慕容复，你最快乐的时光在哪？

慕容复脑海一顿空白，哑口无言，别人瞧他是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志得意满，可是从未有过童年。他只好，搪塞说，要我觉得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将来，不是过去。

将来在哪？你们都说金庸没写。金庸先生早说了：后来，慕容复疯掉了。未来疯掉的时光，确实是他最快乐时候，但不觉得讽刺吗？

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虚竹和段誉是两个极端——虚竹身世坎坷，但际遇颇佳。段誉出身高贵，但命途多舛。最后前者终于知道了自己亲生父母姓甚名谁，而后者知道了坑了自己大半本书的那位不是亲爹。

虚竹看上去功成名就，应有尽有——灵鹫宫主人，西夏国驸马，无崖子的百年功力，西夏公主……这些头衔，这些个身份地位，这些个武功才识，放之四海，依照世俗点的评判，都说是个英雄汉子。该有的他全有了，那他是最最不苦的吗？

不，不是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被人逼的，他不愿杀生，不愿投入他人门下，不愿近女色，只想做个守着清规戒律的少林弟子，所有的这些被自己离奇的「少年虚竹漂流记」碾碎了。

那晚，和尚变成了成年人，以为自己能承担一切，阳光三月的早晨，见到了自己亲生父母亲，一个时辰的光景里，他们被逼身亡，少年和尚无能为力。

段公子的事更被众人所知——大理国的十八岁的少年，向北走的路上，遇到每一个姑娘，眼睛好看漂亮。但十之八九是自己的亲妹，剩下的那十分之一，是燕子坞的王语嫣。

金庸在最新的一版里，做了个不为人知的改动——在新版里说，「坟边垂首站着两个女子，却是王语嫣和阿碧。」不难理解，王语嫣不为段誉的真心所动，情归何处，江南燕子坞。爱便爱了，感情勉强不来，大概如此。

金庸告诉我们——命运这东西遑论公道，它最残酷的一面，不是给你一个坎坷的身世或者多舛的命途，而是把你不想要的东西统统给你，你想要的始终得不到。

《天龙》煌煌巨著，百万之字，笔下众生，难逃一个命运安排。但是，命运神奇的地方就在这里——命运像送不仅有思维还有感知力，许多事都有命中注定的开场白：段誉初逢王语嫣的时候，就惊喜万分，说是“神仙姐姐”；潘金莲开窗，晾衣服的叉竿不偏不倚掉在了西门大官人的脑袋上；令狐冲遭师门猜忌、金刀王家侮辱、病痛折磨后，生无可恋，恋无可恋，在洛阳绿竹巷学琴，遇到了任盈盈。

《天龙八部》的奥秘，大概就是基于「人人都是可怜的受害者，人人都是可恨的做恶者」的内核上，极大地给人自由的权利，让「慕容家的王霸雄图，萧峰家的血海深仇，段誉家的情欲纠葛，众人诸生的贪痴迷恋」无限膨胀，结果自然而然，演变成天灾人祸般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所以，书里每个人的悲惨遭遇，是非罪恶，都有缘由。而这种悲情，恰是能引起我们对「命运真他奶奶的无常，每个人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苦难」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