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惊悉汉默老师不幸谢世，令我十分悲痛。此前得知他下个月要过99岁生日，在佛州“飞龙中医学院”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我还在与儿子商量要送他什么礼物。汉默老师是美国医学博士、执业精神科医师，他还是一位著名的中医学家、诊断学家，在海外的中医界中享有盛名。
众所周知汉默医师是沈鹤峰的学生。我很早就知道美国的沈鹤峰医师，他是我伯父丁济万的私授弟子。但当年见到他时，他已是病重住在龙华医院八病区，我去他病室探望过两次，因为他是慢性呼吸衰竭，说话已经有点困难了。第一次是礼节性的探望，并因常熟余信的要求去跟病房主任打个招呼，请蒋一鸣主任多多关照。第二次去时，他的情况好了一点，他跟我讲起一些老话，如为了学脉，家中拿出多少根 “条子” ；在丁济万家中，为了学习付出的辛苦等等。交流后从他口中第一次知道他最好的学生是美国佛州的汉默医生。不久他就病故了。
沈医师晚年在沪养老时，想把他的毕生的经验再进一步总结下来。虽然他觉得他的脉法已经传承给汉默医师，并由他继承、发展成了 “飞龙脉法”（后称 “沈-汉默脉诊系统”）。但他还是邀请常熟余信（沈早年与余信的父亲余鸿仁是上海中医学院的同学）和戴祖铭医师协助整理他的 “系统病”中医理论、中药学、方剂学、药膳食疗等等。我与本院田雨医师2016年申请了卫计委的课题 “孟河丁氏流派传人沈鹤峰医生学术思想与临床经验总结”，因知道余信处有大量沈鹤峰的资料，我和学生同去常熟拜访他，余信慷慨地让我翻阅了所有文本，但他提出如果我要调用这些材料，必须得到汉默医师授权（因为沈医师临终时关照过这些材料是仅供汉默医师用的）。接下来我通过纽约中医学院陈业孟院长与汉默医师取得联系，我们通过了互发邮件，解决了余信处沈鹤峰材料的使用问题。
晚年的沈鹤峰医师
通过陈业孟院长介绍和与汉默来回邮件以及网上资料查阅。我了解他以前是医学博士、一位执业精神科医师，在遇到沈鹤峰前四年才开始学习中医。他与沈医生初次相遇在纽约东汉普顿的另一位医生的诊室，在那里沈医生每周出诊两次。当时看见一位中国人坐在桌前替一个男病人诊脉，那个中国人就是沈医生，然后沈将汉默和另一位医生拉到一边说：这人在1940年杀了一个人、还感染过性病。后来同他一起去的那位医生私下询问了那个盲人患者，患者说他曾是戴高乐将军1940年在北非的法国志愿军的一员，在美国的入侵战后，在和法国维奇人的战斗中他曾杀过一个人，并在同一年得了性病。从这一刻起，汉默下决心一定要学习这看似神奇的技艺，然后开始了历时28年的艰苦学习历程。
在汉默起初高强度的跟诊学习中（每周2-3次），沈医师告诉他“你可能一无所获，但是会吃得很好”，而后来的事实确如他所说的那样。沈医师同时还说“你们西医大夫现在要忘记你们所学的一切”。汉默告诉我：他并不是十分情愿地分享他的一些医学知识和技艺，而需要他自己不懈的努力钻研和摸索，特别是在学习他的脉诊和望诊技艺方面。通过临床实践，汉默不得不承认沈医生不但是一个杰出的诊断学家，而且他的中药处方也十分有效。
汉默医师告诉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沈医师有了稳定的社会精英病人群体之前的八年间，他一直和沈医师在纽约中国城的一间简陋的小公寓里接诊，并吃遍了几乎所有的纽约的中国餐馆和小吃店。那个阶段之后，他的高超诊断技术和处方能力持续闻名于美国和欧洲。当然沈医师的成名也离不开在美国、欧洲和澳大利亚的他那几位学生的帮助，他们在这些地方为他安排了许多次讲座。
58岁的那年，汉默搬去了离纽约6小时车程的新家，他的身体已经难以胜任冬季驾车行驶在大多是山路的道路上，就这样他和沈医师密切的师生关系也从此时戛然而止。然后，汉默老师在以后十余年继续钻研、探索，逐渐形成了一套“飞龙脉法”，并在2001年出版了厚达800多页的专著《中医脉诊的现代应用》（Chinese Pulse Diagnosis: A Contemporary Approach ) 。汉默医师同时也是中医与心理学相结合的典范，他1990年撰写了《龙飞凤舞：心理学与中医》(Dragon Rises，Red Birds Flies：Psychology & Chinese Medicine)。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本书的第14章还专门介绍了他恩师沈鹤峰的“系统病”概念。此后还写了《沈鹤峰方药》（Chinese Herbal Medicine The Formulas of Dr. John H. F. Shen）。这些著作在当地中医界均有相当的影响。
笔耕不缀的汉默医生，桌上绿色封面书籍即为其著作《Chinese Pulse Diagnosis: A Contemporary Approach》
汉默医师是美国中医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曾是全美针灸学校鉴定认证委员会最早委员之一 (1981)，也是全美中药考试蓝丝带委员会委员，启动了全美中药考试 (1995)。1991-1998年担任主管针灸执照的纽约州教育厅针灸委员会委员，2001年任飞龙中医学院院长并获得全美中医公会“年度教育家”称号。古稀之年后放弃诊务，专注教学并著书立说。
此后，在我们做课题和参与翻译他另一本英文中医书《沈鹤峰方药》的工作时，我与汉默经常有邮件往来，每当我写信咨询他问题时，他总会很快亲自回复我。2016年9月我去加州讲学，抽空带着儿子丁佐泓去佛州一个小镇拜访他，因为他曾在信中答应要收我儿子做学生。他在他家中接待了我们，那天他的得意门人杰米医师也在场。我们交流了很多，他从沈鹤峰的故事讲到自己学中医、学脉法。 汉默讲中医言必到孟河，认为其学术渊源宗于孟河，并以传承孟河医派而自豪。他虽不精中文，但他熟悉孟河，崇敬孟河医家，除了丁家以外，他能清楚地说出孟河医派其他几家，更知晓家族之间联姻的故事，这些出自一位外国医生之口，简直难以令人置信。最后他答应收我儿子为学生，并建议来他的“飞龙中医学院”脱产学习一段时间，但我儿子当时在旧金山既要教书，又要打理自己的诊所，所以不可能脱产去学习，于是汉默当下就安排儿子去参加旧金山 Brian Laforgia 医师的课程，并布置他可去跟Brian看诊。最后他还介绍了“飞龙脉法”在大陆推广的情况，他讲当下主要是在社会上办班（已在舟山、上海两地办过），但他希望能把这个脉法培训班推到中医院校系统中去。
北京中医药大学2016年夏天在美国马里兰州的美国中医中心举行“中医特色疗法”会议，我在徐安龙校长同意下，联络海默老师共同把“飞龙脉法”作为一个专题在大会上报告，汉默因为年事已高，推荐他的弟子Ross Rosen 医师与我一起来完成，会议上我先讲了这个脉法的历史渊源，Ross 介绍了这个脉法的概念并表演了临床诊脉操作，引起了与会者极大的兴趣。这是“飞龙脉法”第一次走进国内高等院校的殿堂。
北京中医药大学在美国中医中心举办 “中医特色疗法”会议时与海默弟子Dr. Ross 合影
2016年到2017年之间，汉默老师完成了他的《当代东方医学》第一卷，出版前他先让我看了他的稿子。他在前言中写道：
“当代东方医学”展示了这样的演变过程，从发源于中国17世纪的孟河医派到丁氏家族的传承绵延至20世纪。此时，“当代东方医学”已经成为了这一传统的现代表达方式。丁济万先生的学生沈鹤峰医生，把许多古代的概念用现代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他把孟河丁家的脉法和许多新的理解和思路传授给了我。在长达45年的学习、教学和临床过程中，本人进一步用现代的语言解释了这些概念，同时基于我自己对该医学的经验和理解又发展出了一些新的概念。这就是整个演化过程，从根植于中国古代的孟河医派，到丁氏家族，再到沈鹤峰，最后到我，就形成了当前的这门“当代东方医学”。
一个海外中医大家，如此清晰地把自己的“根”追溯到孟河丁氏家族，令我十分感动。经他所邀，我写了一篇《孟河丁氏医学家族》的短文，后来就登载在该书的扉页之后。
2013年底孟河医派家乡的“常州孟河医派传承学会”正式接纳汉默医师为会员。此后他被聘为学会顾问。2021年底在传承学会第三届一次会员代表大会上，汉默医师被选为名誉理事。正当“新冠”疫情逐渐平息之际，学会正准备与他进一步加强合作时，传来了他去世的噩耗，实在令人悲痛不已。
汉默老师对中国大陆中医事业的发展十分期待，他觉得我们的中医是传统的、又是引领世界的，正走在蓬勃发展的道路上。但是他对我们中医的接班人却忧心忡忡，就他本人的遭遇来说，就有内陆一个号称某某博士的体制外的中医，拿到了他的《沈鹤峰方药》一书后，未经授权，就组织人员来翻译，并要集资出版；另外还有一个号称“孟河丁氏第五代传人”的后学者，仅通过汉默弟子教授的4天脉法培训，就自称掌握了“孟河正统脉法”，公开办班招收学员。汉默曾在信中告诉我，学脉必须做到“两个1000和一个10000”才能达到“指下了然”。（即教师讲1000个脉案，教师临证带教学生，学生再实践写出1000个脉案和体会，让教师批改，最后学生独立脉诊10000个病人）。这是汉默医师对我们后学者的谆谆教诲，他慎重其事地关照我，务必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想学习他脉法的大陆后学者。
曾有位中国学者赠汉默医生一幅对联；
术传孟河千秋业，
心涵慈悲万象春。
我以此来结束本文。
丁一谔
2023.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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