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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有义,女儿长情:从《刺客聂隐娘》看侯孝贤的江湖情结

聂隐娘

唐传奇中的聂隐娘奇谲神秘,因其种种莫测的行踪举动,成为江湖流言竞相追逐的对象。传奇家讲故事,多少有点耸动,一招一式间总带着些争夺和无情的意味。到了侯孝贤手里,这位神秘的侠女,却变成了栖于树梢的亚斯伯格人,在静默中观察对手,就好像《童年往事》中,盘踞在大树上久久不肯返家的阿孝咕,瞪大好奇的眼,打量这个不怎么熟悉的世界。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刺客聂隐娘》都是侯孝贤导演集大成的作品,也同时是一出在其创作脉络中无法归位的异类:对江湖的痴迷仍在,女侠的故事却并非手到擒来。早年充斥着青春荷尔蒙的潮湿躁动,被透彻的古韵浸染,花了八年时间打磨,《刺客聂隐娘》也由此成为一部比缓慢更缓慢的电影。放眼华语世界,鲜见同僚,这也应证着导演在拍摄对主人公几乎决绝的定位:一个人,没有同类。

预告片里手起刀落的打斗,既有重拳出击的力度,又有发丝拂面的轻盈,看上去是《藏龙卧虎》一脉飞檐走壁的延续。直到成片放映完毕,才发现自己低估了侯导的野心。原本以为,将打打杀杀拍得空灵梦幻就是水平,没想到重新召回基本的物理法则,将地心引力的诸多限制加在身上,刀落不见血,才是武侠片最大的挑战。侯导的老朋友唐诺说得准确,“他就是要放弃和观众的这一部分类型约定”,令人出乎意料地重新为“武侠”下一个定义。习惯了刀光剑影的打打杀杀,和动不动就呼天抢地的儿女情长,面对《刺客聂隐娘》的观众,几乎都会露出诧异的表情。“隐”字作为电影的题眼,无时无刻压抑着可能一泻而下的情感,不论是近身肉搏的武戏,还是含情凝视的文戏,都将心绪收缩在胸腔内,点到为止,绝不说破。就连对战双方的胜败,都只由一道衣袖上的裂口,或是掉落的面具委婉表达。

《刺客聂隐娘》深如老井。外国观众看得一头雾水,只能大声称赞美到让人屏息的画面。本土观众,若非没有些历史文学的底子,也无力招架这迎面而来的九世纪山水。然而,电影的诘屈聱牙并不在情节,故事梗概,更是一句简短的描述就可概括:一位冷面女杀手,在恻隐之心的推动下,解甲归田,从此隐于江湖。时值大唐盛世已过,节度使盘踞厮杀,势力此消彼长。魏博藩镇最为强大,大将之女却在幼时被道姑掠走。习得绝世武功之后归家,意在刺杀藩主田季安。田氏又恰为其青梅竹马之兄长,又有妾室身怀六甲。隐娘不忍相杀,又念及天下大局,恐杀一人并非除害,而是加剧群龙无首之势。利弊权衡后,终于忍弃随身的羊角匕首,随倭国渡海而来的磨镜人归隐乡野。

杀与不杀之间,大有洞天,而《刺客聂隐娘》的任务,则是通过影像的营造,将这看似极端的遽变,处置为顺理成章的渐变。侯导将华语电影中少见的“仪式感”注入电影,完成了这一场漫长的“柔化”过程。电影中的仪式感,是镜头、光线、剪辑、表演、台词等各种元素合力而成的结果。招牌式的长镜头,仍旧是他不变的影像签名,如同《恋恋风尘》的开阔,《刺客聂隐娘》里“人小天地大”,环境变成演员之外的又一主角。侯导的镜头耐心地捕捉着自然的情绪,用云、麦田、树林、河流,甚至不见踪影的风来铺陈镜头的纵深。仿佛一副徐徐展开的山水画,电影以留白寄情。虽然描写的是晚唐藩镇割据的乱世,镜头却全然不见丝毫慌张。色调的变化,同时左右人物与观众的感知。黑白回忆作为开场序幕,聂隐娘在电影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快速剪辑透露旧时光的不安。偶尔画面瞬间转为殷虹山河,一股血染的悲凉逐渐升腾。匠人一般的侯导,在豪华编剧团队的辅佐下,悉心考证唐朝日常生活的细节,又有长时间阅读《资治通鉴》的定力,终于找到表达时代氛围的方法——细描。所谓细描,便是如同《海上花》一般,还原一器一物的精致,侯导在布景下花了大力气,这一点,看过电影的人,都无法否认。有影评说,《聂隐娘》的影像语言本身,“呈现了矛盾两极的并置,叙事上是泼墨,影像上却是工笔”。与情绪上启承开合相对的,是细节上的一丝不苟,侯孝贤为了这份认真花费的代价堪称巨大:八年时间,四十四万尺胶片——节度使田季安的官邸最是其中杰出的代表,极尽奢华的场所中,飞檐画壁有之,灯火游烛有之,金缕玉衣映衬建筑本身的辉煌,高饱和度的暖色调,亦与《海上花》中民国长三书寓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室内光源如出一辙。同前作相比,更进一步的,是镜头亦大胆地将空间向外拓展,并用冷色点的田园外景,与炙热的内景相对比。色调的冷热,隐秘地挑动着观影者的感官,亦为剧中人性格的转变写下脚注。

隐娘负伤一场,绝对算是布光的登峰造极。在这场攸关的戏中,冷面杀手不仅露出身体的残缺,更是迎来了心灵颤动的关键时刻。两股情绪的对冲,同样在无言中展开。侯导却令人惊异地在同一个场景中,布置了橙色和蓝色两个光源。磨镜人为隐娘疗伤,是一片暖色,低眉顺眼的杀手柔情默默。镜头忽而一转,靠在墙角的将军,亦即隐娘之父,同样负伤奄奄一息,冷色调光源的又极力营造着某种不安。一切景语皆情语,而到了侯孝贤那里,千言万语,又总能凝固成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或者仅仅是一片准确的颜色。电影中,隐娘唯一一次情绪崩溃,是听闻嘉诚公主的死讯,最深情的动作,也不过是将一条手绢蒙住脸颊。据说这个动作的灵感来源于张爱玲的《雷峰塔》,小说结尾女主人公沈琵琶送别老保姆,难过至极,就用手绢“闷住哭声,灭火一样”。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拍“商业大片”,甚至要向“拍得过瘾”的《谍影重重》致敬,《刺客聂隐娘》却绝非好莱坞式的快餐爆米花。任性的侯导,明知收回九千万的投资不易,但还是选择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叙事方式。对白精简到十六句,又一再压缩不到至不到十行,还都是低吟浅叙的文言文,激活古语不假,但生涩难懂,还是让观众隐隐感到压力。好像他最为津津乐道的布列松和小津,侯导在《刺客聂隐娘》中也仍旧保持着对“叙事性”的警惕。他并非不懂得故事紧凑、冲突四起的好处,而只是有意地从松散的生活片段中,寻找更多的诗意。短兵相接带来的疲惫感,被电影中漫长的等待与蛰伏冲淡,摆脱流行法则的束缚后,他反而找到一种更为舒服的行进节奏。充满混沌的影像风格,形成电影独一无二的特质。正如编剧之一的朱天文所言,侯导的疏旷,使其影片“在任何时候看来总像未完工”一般。情绪都在画框外,韵味也散落在片段与片段之间的缝隙中,等到观众自觉的咀嚼与品味。谁说侯孝贤不懂叙事,他不过是用镜头和画面欲语还地说话,稍显诘屈聱牙一点罢了。为了调动观众的全部感官,侯孝贤甚至不惜将电影最为浓郁的韵味隐藏在画外,一段看不见聆听者的对话,一扇只能听见响动的门,皆构成情节的主要推动者,而不耐烦的观众,则很可能错过包括环境音在内的重要暗示,在《聂隐娘》面前,因自己失去了全知视角而恼怒不已。

有时,侯导也“好心”地赐予观众一双上帝的眼睛,使其能够毫不费力地洞悉这个王朝内外的阴谋与权术。纸片杀人一场,便是由摄影机追随化为烟雾的妖术,从巫师的房间,一路摇到田季安的宫殿。场外看着真真切切,剧中人却人就不明真相地自相残杀,观者不禁为这耸动的一刻捏把汗。但更多的时候,隐娘牵动视野变化,观众和她一起蛰伏、观察、伺机而动。初抵田府,隐娘在对屋房顶遥望田季安与妾室胡姬的对话,轻柔纱帐随风而动,时而阻碍视线的穿梭,时而又掀起缝隙,屋内种种若隐若现。侯导耐心地跟随着风的动作,用摄影机记录下这漫长的窥视。观众亦拥有了隐娘的视角,短短几个来回,便将所有恩怨情愫的来龙去脉了然于心。

虽是武侠片,《刺客聂隐娘》重“侠”轻“武”,仅有的几场打斗赶紧利落,用侯导的话来说,有“母狮子扑食般”的迅捷。当蛰伏、观察成为武打必经的步骤,快意人生的莽撞,也终将让位于对情义的思考。在道上混过的侯孝贤,骨子里仍是盘踞着浓重的江湖情结。早年其镜头下的那些小混混们,一语不合,便掀桌砸场,快得如同疾风暴雨,从镜头外一路打到镜头里。到了聂隐娘这里,更多呈现的是传统的散淡,多了一份对家国天下的同情。电影对于江湖义气的另类表达,似乎承接了《南国再见,南国》的悲悯沧桑,只不过年近七旬的侯孝贤,已经不再是凤山城隍庙前顽劣的青年,来去无踪的刺客聂隐娘无疑让经历人世纷纭的他找到了表达的冲动。

然而《刺客聂隐娘》更多的韵味,尚在戏外游离、吐纳。

因为是如同毕加索创作般,由简到繁,再去粗存精,最终留下枝干,由影像呈现的,只是电影创作脉络中极小的一部分。躲在画面之后的侯孝贤,同样是操弄文字的好手,他身边一众精英编剧,也个个保有响当当的大名。这一次,朱天文掖着不动笔,她的侄女谢海盟却稔熟地好似速写者,将八年拍摄的辛苦、趣味,以及更久远之前的剧本讨论的诸种细节,统统记录在《行云纪——<聂隐娘>拍摄侧录》里。在影像成品之外,手记的互文为解读、理解侯孝贤提供了另一条隐秘的管道。

《刺客聂隐娘》的诞生实属不易,谢海盟将电影剧本讨论的过程比作是“奥赛德之妻尼洛佩为夫织衣”,白天织,夜里拆,永无完工之日;又仿佛是荒年丰年交替来袭,往往使人在欣喜过后,瞬间饱尝饥荒的滋味。有时,又好似闭门造冰山,辛苦许久,露出海平面的,却只有小小一角。而唐诺也说,这部电影的庞大超乎想象,只因其“关乎整个倾颓中的王朝而不是高雄市那两条暗巷子,你得记挂着以万为基本计数单位的人(尽管电影里不会出现),而不是四个年轻人的求职和薪水多少”。原来越多的旁逸斜出,在咖啡馆稠密的讨论中诞生、否决、消失,难怪朱天文感慨,“对我来说,侯孝贤的影片最美的时候,都是在拍摄前的讨论阶段”。对于唐传奇的痴迷,也没有妨碍侯导对原著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修缮一新的故事,在阿城、朱天文、谢海盟和侯导的相互角力后,呈现出一派全新的气质。当聂隐娘终于有了自己固定的人格,剧本讨论阶段更多振奋人心的细节,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舍弃。

更无奈的,是影像本身体量有限,即便能够负载历史的重量,可毕竟是工业的制品,需要经过太多道世俗的考量,成本、观众、票房、团队……无一不在影响电影最后的形状。曾经在谢海盟拍摄笔记中感天动地的磨镜少年,从东洋背负驳杂身世而来,却在成片中只落得一个远远的身影,在长长的镜头中,陷入自然的包围,令人难以寻觅。少年与隐娘长谈一幕,据说拍摄现场效果极好,却最终因为戏份的取舍,这片闪亮的回忆篇章被暂时抛进影像深渊,成为巨大冰山深藏海平面之下的部分。日本演员忽那汐里的戏份,甚至全然不见,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隐身人,只剩下宣传海报上,面纱后那双忽隐忽现的眼睛,撩拨着观众痴情的想象。据说日本版里她会重现身影,至于是哪一段情节,则尚不可知,也许是一场雅乐下翩然起舞,也许是与夫送别执手相看。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竟给作品带来意想不到的开放性,处于对不同市场的考量催致多个版本的诞生,又使影片增添一份如女杀手般的神秘之感。侯导在浩瀚的素材海洋中采撷片段,推敲组合,编排缠绕,织成名目繁多的影像锦衣,各种剪辑版本的共生,也将使得《聂隐娘》成为一个充满趣味的影像文本,如溪流源头的泉水,汩汩而来。

久违的侯孝贤,终于在戛纳颁奖礼的舞台上,接过了属于他的“最佳导演”殊荣。对于翘首以盼的影迷来说,《刺客聂隐娘》虽然未能如期斩获金棕榈,多少有些令人失望,但在一边倒的好评声中,它已然成为滨海大道电影殿堂中的无冕之王。这部充满孤独和诗意的作品,不仅打通了新武侠电影的脉络,更是一次值得敬仰的反商业抗争。深陷电影工业的侯孝贤,周身散发不愠不恼的匠人气质,聂隐娘在等,侯孝贤也在等。等到极致,便成就了一种只有东方人才能尽数理解的美学,没有长袖善舞,没有刀光剑影,侯导孝贤镜头下的唐传奇,是空灵和隽永,偶尔的短兵相接之后,景色与物件独成镜头中的主角。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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