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再次切开你的心！我生长……

你知道，有时候会真的很想被遗忘，像蜗牛缩进背上的壳一样，钻进精神世界。换一种眼光，只看云，看树，走路，被风轻轻吹着，默默想着不相干的事。

要有一位真正的诗人陪，嘴上不说一句，但心里可以走几光年的距离。只有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满足的。

最近拿在手边的是伊丽莎白.毕肖普，其实很早就零星看过一些她的诗，但爱上可不是件快速的事。感情被她的克制揉碎在韵律里，只有在反反复复的低声诵读中才显现出来。一件平常的事情，经她之手，总会上升到令人意想不到的高度。她的眼睛是诗人和画家的眼睛，入口很窄，出口却像沟通两海的海峡一样，异常壮阔。自尊要求她隐藏于诗歌背后，她先天的悲剧带她在地球所有的海洋中漂流。她的见识靠生活得来，因此坚实朴素，外表严谨，但随处都有“闪烁无定”的随意。所有琐事因为她不断的凝神观察获得超现实的意义，她所吟诵的因此变得不太真实。

引述一下阿尔弗雷德·考恩在1977年对她的评价：

“表达直白，笔调诚恳，把苦难和喜悦、痛苦和忍耐非凡的结合在一起——这种容光焕发的坚韧，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只有少数作家能成功表达。诗歌体现出了哲学美和平静，被‘灵魂深处的笑声’照亮，那是喜剧天才的最佳部分。 ”

毕肖普的诗也多次出现于电影中。比如在《依然爱丽丝》的开头，做演讲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爱丽丝就引用了《失去的艺术》：“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 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 / 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很巧，毕肖普写这首诗也是为了一个叫爱丽丝的爱人，二人的恋情因爱丽丝的婚约陷入危机，这首诗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两人的关系，尤其是陷入绝望的毕肖普。

在另一部根据毕肖普爱情改编的电影《月光诗篇》中，她在熟睡的爱人身畔呢喃：

情人们整夜黏在一起

在睡梦中她们一起翻身

亲昵得像一本书里的两页纸

黑暗中阅读彼此

彼此了解彼此的了解

知悉你的心

你的玉体

那是怎样令人颤抖的事，用一生所有，写成几行诗，虽然她是个带有毁灭倾向的人（一直把爱情至于一切之上），只能酒精中获取一点勇气。

以下是她的几首诗，我一直想把它们念给最爱的人听。

香波

岩石上寂静的爆炸，

同心的灰色震波扩散

地衣由此生长。

它们已做好安排

去邂逅环月的晕轮，尽管

它们在我们记忆中从未改变。

既然天空也会同样恒久地

照看我们，

亲爱的朋友，你一直

匆匆忙忙，讲求实际；

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因为时光

若不服从我们，就是虚掷。

你黑发里那些流星

排着璀璨的阵列

在哪里成群结队，

这般笔直，这般迅捷？

——来吧，让我在这个大锡盆里为你洗头

锤击发丝，令它闪亮如月。

一起醒来多么美妙——

一起醒来多么美妙

同一分钟醒来，听见

突然下起雨，落满屋顶，

感到空气突然清冽

仿佛被空中一团黑线网

骤然通了电，多好。

雨珠在屋顶四处咝咝作响，

下方，一个个吻轻盈降临。

雷暴来了，或正在撤离；

是刺人的空气把我们弄醒。

如果闪电此刻击中房屋，它会通过

高处的四个蓝色瓷球

降临屋顶，降临避雷针，包围我们，

我们睡眼朦胧地梦想着

整栋屋子受困于闪电的鸟笼

那一定赏心悦目，毫不可怖；

以同样简单的

夜晚视角，我们平躺着

一切都可能同样轻易地变换，

为了警告我们，这些黑色的

电线必须始终高悬。无须惊讶

世界可能转为一种迥然不同之物，

就如空气变换，或闪电转瞬来袭，

变幻着，如一个个吻不及我们思索，已在变换。

一种艺术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

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

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于是练习失去得更快，更多：

地方、姓名、以及你计划去旅行的

目的地。失去这些不会带来灾祸。

我丢失了母亲的手表。看！我的三座

爱屋中的最后一座，倒数第二座不见了。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我失去两座城，可爱的城。还有更大的

我拥有某些领地、两条河、一片大洲。

我想念它们，但那并非灾祸。

——即使失去你（戏谑的嗓音，我爱的

一种姿势）我不会撒谎。显然

失去的艺术不算太难掌握

即使那看起来（写下来！）像一场灾祸。

寄往纽约的信

——给路易丝．克伦

我希望你在下一封信里，我希望你说说

你要去往何方，正在做什么；

戏怎么样，看完戏以后

你还要寻找什么别的乐子。

深更半夜搭上计程车，

一路飞驰，像要拯救自己的灵魂

那儿，道路绕着公园盘旋又盘旋

计程表闪耀如德高望重的猫头鹰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

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石中

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

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大多数玩笑你就是听不懂

如同从石板上擦去的污言秽语

歌声响亮，却又暗淡莫名

而时间已经晚得不像话

当你走出褐砂石住宅

来到灰色的人行道上，来到洒了水的街，

楼群一侧与太阳并排升起

宛如一片微光灼烁的小麦原野。

——小麦，而不是燕麦。亲爱的

若是小麦，恐怕就不是你播种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

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

为了石灰写在镜子上

我只住在此地，在你的眼睛和你之间，

但我住在你的世界里，我做点什么？

——别收利息——否则我怎么办；

毕竟，我不是那个目光睽睽的男子汉。

地图

陆地仰卧在海水中，被绿色的阴影覆盖。

这些阴影，如果真实的话，它们的边缘

出现了一串长长的布满海草的礁石

那些海草使得海水由绿色变成纯蓝。

或许是陆地斜躺着从底下把海洋托起

再不慌不忙地拉回到自己身旁？

沿着美丽的褐色的砂石大陆架

陆地正从水下用力拖曳着海水？

纽芬兰的影子寂静平坦。

黄色的拉布拉多，爱斯基摩人在上面

涂了油。我们能够抚摸这些迷人的海湾，

在玻璃镜下面看上去快要开花了，

又像是一只干净的笼盛放着见不到的鱼。

海岸线上小镇的名字标到了海上，

几座城市的名字则翻越附近的山脉

——当激情大大超出了动因

印刷工人享受到同样的兴奋。

这些半岛从拇指和食指间提取海水

犹如妇人触摸庭院里光滑的家当。

地图上的海洋比陆地更为安逸，

它把波浪的形状留给了陆地：

挪威的野兔心急地奔向南方

它的侧影摇晃于海水和陆地间。

国家的颜色分配好了还是可以选择？

——最能表示水域特征的色彩是什么。

地理学并无偏爱，北方和西方离得一样近

地图的着色应比历史学家更为精细。

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过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注: 题图来自Maud chalard

配图来自 Daejafallas

所引诗文翻译：包慧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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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NO.548期 / 主编：温瑶

已出版《流经我们内心的风景》、《你的脚步走在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