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元朝，总有些绕不过去的问题，这些问题争论了几百年，争论双方恨不得大打出手，但似乎永远也没有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论。我们今天就一起来讨论讨论这几个问题，不见得非要得出明确的结论，重要的是过程，看看讨论历史问题需要考虑哪些方面的因素，这对我们思考其他各类问题其实都是有帮助的。
张弘范是不是汉奸
讲南宋的时候说过，最终彻底消灭南宋的人叫张弘范，据说崖山海战之后，他还在岸边礁石上写下一行大字：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这个举动给他带来极大争议：张弘范是不是汉奸。其实张弘范代表了一个很大的群体，就是为元朝服务的汉族人，尤其是在大元汗国征服南宋的过程中为其服务的汉族人，对他们的行为如何理解？
很多人的直觉反应是：看到张弘范的名字是个汉族人的名字，就给他定了性——必是汉奸无疑，这还有跑吗？这么想就太草率了。
我们先来看看张弘范的身世。张弘范祖居今天河北保定市定兴县，这个地方我们讲宋朝的时候说过，早在五代十国的时候就被石敬瑭割让给了辽朝，到张弘范祖父的时候属于金朝，而张弘范出生时，这块地方已属于元朝。所以张弘范虽然是汉族人，但他家已有好几代没在宋朝领土上生活过，宋朝从建立就没管理过这块区域，说他背叛宋朝是说不过去的。
但张弘范确实说汉话，写汉字，而且能做很好的诗词，四书五经也是脱口而出，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儒将。他确实不是宋朝人，可是文化背景和宋朝人是一模一样的。你说你这么一位儒将，带着蒙古兵跑到南宋杀了那么多汉人，确实也让人觉得有点“那个”，和今天对汉奸的定义好像也很符合。
所谓汉奸，就是汉族的奸细，也就是说在与其他民族发生冲突的时候，帮着其他民族来伤害本民族。拿这个概念来套，张弘范得算大汉奸了。但我们学习历史要掌握的一个基本思维，就是避免拿今天的眼光和标准去看待古代的人和事。
汉奸不是一个自古就有的词汇，把民族和国家这两个概念紧密结合起来，以民族为特征划分国家，这只不过是最近一百多年刚发生的事情，对我们来说，这种观念已经是常识了，今天的新闻里，经常听到一些多民族国家里，少数民族聚居的区域主张独立。但对于几百年前的古人来说，可能都没听说过这种理论，这种新闻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为古代的国家观念和今天是很不一样的，就拿中国来说，古代中国不像现在，有一条实打实的国境线，越过我的国境就意味着战争。古代的国境线是一条虚线，是一条文化线，你认同中国文化，认可中国皇帝是至高无上地位，那么你就是中国的一员。今天北京有几个区的名字用的是古地名，就体现了这种思想，宣武、崇文，这就是修文敦武的意思，文化武力都很强盛，不见得要去讨伐征战，而是要慕化远方，怀柔就是这个意思，怀柔远人，以华彩辉煌的中华大国文化，让远方的蛮夷发自内心的顺从、归化，这是儒家思想中的国家理想形态。
那么在这种模式下，国家这个概念是很虚的，今天我们说爱国，回到唐宋，你跟那时的人提爱国，他们会目瞪口呆，因为没有这个概念，那时候讲的是忠君，忠君思想从哪里来的呢，儒家思想，所以还有一个是忠于文化传统。我们回头再去读《满江红》和《过零丁洋》，你会发现里面没有爱国的表述，而是忠君——“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是忠于文化传统——“留取丹心照汗青”。忠君和忠于文化传统，是知识分子才会有的情怀，所以我们看古代王朝没落的时候，没有知识分子挑头的地方，老百姓对新来的统治者基本上没有抵抗的，因为他们和统治者没什么接触，也不读书识字，对文化传统没有概念，改朝换代，新皇帝代替旧皇帝，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事——只要别影响我的生活就好。明朝灭元的时候，有大批汉族知识分子为元朝殉国，你如果用今天的观念来看，是很难理解的，但要从忠君的角度看，这就很好解释了。
说回张弘范，他和当时其他人一样，还没有把民族和国家结合起来的意识，他只是忠于自己的君主——蒙古大汗。而且我们还注意到张弘范的老师，元朝的儒家大学者——郝经。为什么那些尊崇儒家的汉族知识分子、将军要把同样尊崇儒家的南宋赶尽杀绝？这其实要从儒家自己的学说里找原因。
儒家没有国家观，只有天下观，得天命者得天下。以郝经为代表的一批北方儒家知识分子反对华夷之辨，认为不论你出身如何，有德者居天下，蒙古虽是北方蛮族，但认可儒家思想，执行了儒家治国制度，就具备了居天下的条件，在他们看来，南宋气数已尽，元取代宋，是天命轮回，而不是蛮夷入侵华夏。
所以对张弘范的行为怎么理解，和用什么时代的标准去衡量是有关系的。拿今天民族国家的概念去衡量，张弘范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汉奸。但要是拿当时的认知标准去衡量，他的行为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正常行为。所以明朝编元史的时候（前朝历史都是后朝编写的，这是中国古代的传统），张弘范列传是从正面写的，并没有批评他叛汉灭宋的意思。
如果张弘范所为正常，那么怎么理解崖山之战张世杰、陆秀夫的表现呢？其实并不矛盾，就是各为其主，张弘范为忽必烈灭宋是职务行为，张世杰、陆秀夫为南宋拼死血战到最后，包括文天祥誓死不降，这更是被史书所称颂的了。
讨论张弘范的例子，对今天又没有启发呢？是有的，如果今天中国和美国发生了战争，生活在美国的华裔该怎么办？如果他们帮助美国怎么评价？如果他们帮助中国怎么评价？把民族和国家结合在一起思考时，我们发现这个问题还真的难办了。这可能促使我们反思，近一百年来主导国家意识的思想是民族主义，当民族主义可能威胁而不是促进世界和平的时候，我们的思路是不是要有所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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