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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宁远《云川知寒意》

云川知寒意

文/谢宁远

不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

1.世界宽广,都由你去。

2013年深冬,纪小寒从温哥华结束了毕业考便回家。当晚转机在上海,于是凭空有了五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飞机停稳,她却不急于下舱。这座城市有她日夜想见的人,但事隔经年,早已没什么说辞让他见她,更没立场祈求什么陪伴啊,照顾啊。

然而她刚一出转机通道,就迎面撞上戴着厚围巾裹着驼色大衣的周云川,那年他读大四。

他的寸头分毫没变,一脸老友久别重逢的喜乐,淡淡的小胡子随着笑容漾开,年轻高大的身影横在窄窄的楼梯中央,伸出手拦住她:“够保密的,回来连我也不通知。”

她咽了咽口水,发不出声,风尘仆仆地回应他一个疲惫的笑。

他大大咧咧地将她的脸轻按在他脖子处,他外套上温暖的气息扑鼻而来,像春天湖边的柳絮,一小团一小团吹进她的鼻子,拂到她的眼角,痒痒的,让她很想打喷嚏。

这家伙三年也没长大,没轻没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走,哥们儿带你吃饭去。”上海冷风过境,呵气成霜,都是穷学生,两人并肩缩着脖子坐在街边吃石锅麻辣烫。

她近在咫尺地看着周云川皱着眉心思完全不在吃食上的模样,预感他有话想说,猴急地不断瞥他的脸。

他慢腾腾地清了清嗓,酝酿来,酝酿去,才终于躲开她犀利的眼睛问:“小寒啊,这次回来还走吗?”

“当然,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溜哪儿去都行。我都还没亲眼看过南疆的日出,也没亲耳听过冲绳的海浪呢。世界宽阔广大,每一秒钟都有无数事发生,又转瞬结束……这辈子想抵达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她紧盯着他纹丝不动的脸色,越说越沉不住气,越说越失控。

谁知他只是悬着手里的筷子发了会愣,闷闷地点头冲她笑,笑得又勉强又难看:“嗯,你从来都不缺想法,世界宽广,都由你去吧,小寒。”

热气腾腾的汤汁不断往上蹿,弄得她眼眶灼灼地泛红。

他原来并没有什么话要对她不吐不快,纪小寒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重新降落,却似乎蒙了一层薄灰,渐渐模糊了喜悦与伤感的界限。

2.云川是假想敌。

别看周云川的名字听上去行云流水,但在十七岁的纪小寒看来,他这个人整天就晓得埋头做题,不会耍酷,不懂电玩,不关注流行,简直闷得像一个又酸又硬的冷馒头。

至于他的长相嘛,昏昏欲睡的单眼皮,常年了无惊喜的板寸头,灰突突的运动衫,活像一只刺猬,和任何故事里窜动少女荷尔蒙的男主角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更要命的是,纪小寒每晚一躺下就满脑子都是他那张面瘫的脸。她悲壮地想,自己恐怕……

不知从哪天开始,纪小寒与周云川默认了彼此的假想敌关系。

他们妈妈一直同单位,本着一山难容二虎的心较了半辈子劲也没分个高下,只得把赌注押在儿子闺女身上。

周云川自小踏实沉默,貌不惊人,成绩却稳居班级第一。而纪小寒生来就爱玩,但好在她脑袋还算灵光,大考小考倒也能紧追在周云川后面。

起初纪妈妈并不担心,总觉得周云川这孩子弦绷得太早,才高二就火力全开,咱小寒先保存实力,到时候来个一鸣惊人。

但渐渐地,眼瞧着周云川越长越高,肩膀变宽,脸孔越发俊朗,出落成好看的少年模样。而缺心眼的纪小寒却越发黏着周云川说东说西,或是拿冷笑话逗他,或是死缠烂打地让他买零嘴儿给她……

纪妈妈坐不住了,痛心疾首地敲纪小寒的脑门:“还有一年就高考了,这是你要翻的第一座山呀。我晓得云川那张小帅脸总板着,让你们这些少女联想到冷酷什么的,但这绝对是他们家的大阴谋。这节骨眼上,谁先喜欢谁,谁就输了。”

“翻哪门子山呀,考场在平原上,脚都不用抬,您放心!”她抓起书包,火速逃离妈妈没完没了的阴谋论。

闭上眼,她总觉高三遥遥无期,她和周云川还和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却又常常势不两立。

怎么能给唠叨的妈妈一击,让她消停呢?

她苦思冥想半天,最终用她能写出的最好看的钢笔字,雕琢出一封长信,在上午最后一节课后,教室人走完之时悄悄塞进了周云川的课桌。

她明明只是简单地想同小时候一样和周云川形影不离,全世界却都不准她靠近他,那她偏要硬着头皮勇敢一次,让周云川晓得,她不再是他脑海里那个流着鼻涕追着他跑的小妹妹了。

然而中午放学,她身旁的许年戳了戳她手臂,努努嘴:“小寒,看。”

一向文弱的周云川竟微笑着骑车,载着一个拽着他校服衣角的女生。

女生投在周云川身上那种友达之上的目光纪小寒分明看得懂,因为她自己望久了周云川,也会忍不住放出那种目光。车上两人脸上跳跃着被枝丫分割的日光,安宁又寂静,像一段赏心悦目的无声片。

许年虽知纪小寒和周云川才是死党一对,却始终心甘情愿地当纪小寒的跟班儿,这时也只小心翼翼地问:“周云川不会压根没告诉你吧?”

是的,中午总和她一道回家的他这两天突然变得很忙,一打铃就不见踪影,却没和她解释过一个字。然而纪小寒故作轻松一耸肩,笑道:“他说了,我没太注意。”

她猛然想起周云川课桌里的信,于是火急火燎地往回撤。离开前,她蹙着眉,有点愠怒又有点倔强地盯住身后目光温柔的许年:“嘿,许年我告诉你,他们99.99%的可能就是学霸结盟之类的。”

许年手插口袋,幽幽地一笑,不答反问道:“都不重要,反正小寒你压根不在乎呀。”

“嗯……说得好,反正我也不在乎。”她毛毛躁躁地扯了扯额前的刘海,试图把自己脑门上不停转圈的阴云赶走,随后又不耐烦地朝许年一摆手,朝楼上冲去。

3.本属于她的少年。

纪小寒蹑手蹑脚地弯腰取回给周云川那封信的一刻,手腕猛然被人从后面擒住,瞬间有种小偷被警察抓获的感觉。她一回头见是周云川,才异常愤怒地挣脱开,双臂死死护住那封自己一笔一划斟酌而成的长信。

周云川皱着眉盯住她,发现她的双瞳心虚地躲闪,更是满腹疑云。

她先发制人地问:“你来教室干什么?”

他挠了挠后脑勺,板着脸老实说:“说好一道回家,今儿有事耽搁了,怕你脑子不够用,在这儿傻等,就折回来瞧瞧,然后……估计你要发脾气,于是谢罪礼都顺路买了。”说着,他拿出热气直冒的木饭盒,慢腾腾地递给她。

她孩子气地俯身一闻,鸡仔排盖在鳗鱼饭上,她很挑剔,总要饭松软,而鸡排酥脆,于是他记住加热要用保鲜膜隔开,还有……她死都不吃黑胡椒的。

感动当然不是没有,少年虽没将她当作心上的姑娘,但到底相伴长大,他的温柔总是又粗粝又迟钝,像一架笨拙陈旧的秋千,一圈圈地撞击她的心。

但她有限的注意力正牢牢扣在那封信上,鬼鬼祟祟地往后退。

周云川从小是班长,笃信她一肚子坏水,这回不定在闹什么,不依不饶地要夺:“纪小寒,你那么懒不午睡来我课桌里乱翻,我目击了全过程,你可以保留解释权。”

她脑袋里又蹿起他骑车载那姑娘的画面,心一横,将计就计地打开信封在他眼前大胆晃,声音亦丝毫不弱:“看懂了吗周云川,这是许年写给我的信,我看完不小心落你课桌里了,大惊小怪的……”

周云川本就不敌她的气场,在此刻更像极了一只泄气的皮球,他放下手愣了好久才嗡嗡地问:“不丢掉吗?你不是最讨厌男生塞东西给你?”

她浑身的表演欲在这一刻统统被激发,得意扬扬地笑着反呛他:“谁都会变的,过去我讨厌,可现在我喜欢了。怎么样周云川,许年他还不错吧?从不板着脸,会拉小提琴,爱给女生说微博上热门的段子,懂电玩又那么精通篮球。”

她故意提及的每一样,都是周云川所没有的。

她硬着头皮在他的每一个弱点上踢一脚,想让他冷不丁地吃痛,却发现她自己糟糕的心情并无丝毫转圜。

而他依旧紧绷的脸略显苍白,掌心默默攥紧,使劲地一字一顿告诉她:“纪小寒,你敢肆意妄为,我就敢让你倒霉。”

恰在这时,放学时坐在他单车上那姑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云川你在吗?我有题想和你讨论。”

“木子,我这就出来。”他连忙应了一声,努力收起一脸愠怒,温和地跑出教室,低低地丢给纪小寒一声,“你别闹,好好坐着吃东西。”

她无心进食,偷偷从窗口扭头望,周云川正专注地和那姑娘头挤在一块演算结果。他瘦高的身影近在咫尺地将木子完全笼罩住,纪小寒看不到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让本属于她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撇下她。

也就从这天起,整个高二楼上楼下无人不知,纪小寒和许年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儿。

她放学再也不等周云川,和许年冲出校门便驰骋风里;她不再焦头烂额地追问周云川那些立体几何、函数应用该如何求解,在擅长数理化这一点上,许年压根不逊周云川半分……

甚至是周末,以往约定俗成要和周云川一块海吃海喝郊游溜冰的周末,她也豪爽地统统交给许年安排,许年从不让她失望。

许年才是真正的热血少年,念书玩耍两不耽搁,总有使不完的笑容和力气。

但纪小寒很生气的是,一到快乐时刻,她脑海里的刺猬就会跳出来搅坏气氛。

许年带她吃完鸡公煲,两人就懒洋洋地压马路。她习惯性地追着路灯狂奔,像个小疯子,许年却只是远远地笑着望着她,一脸纵容。

而换成周云川,他总会蹙着眉像个无聊的大人一样攥住她的手腕:“纪小寒你瞧瞧,迎面很多车了,成天发癫。”他浓浓的眉毛配上义正词严的口吻,掌心也是暖得薄薄地发汗还不肯松开,确定安全了才由她走。

他一脸过分偏执的谨慎,叫她每每想笑又不敢笑。

4.最漫长的黄昏。

周云川数不清这是纪小寒第几次上课在脸上卡着书偷偷补觉了,更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叫她,她却死猪般纹丝不动了。

睡着的她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么吵,一脸安然与温柔,毛茸茸的刘海还时不时歪到他手臂边缘,弄得他压根没法专心听讲。

他捏了捏她白皙挺直的鼻尖,她却眼都不睁,迷糊中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耳朵,任性嘟囔:“周云川,你扰人清梦成瘾啊。”

他真怒了,腾地从座位上起来,一声不吭中双颊涨红,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你等着忏悔吧。”直到被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批,纪小寒才明白,向老师打小报告这种让人恨得骨头发痒的事,周云川居然也做得出来!

她昂头向班主任争辩:“周云川和那个木子走得近您就准?”

“人家在一块研究题,成绩双双飙升,你们俩倒好,哪天不是东游西荡海吃海喝?”

这就算了,关键她从班主任那儿领的惩罚竟是“在班长监督下绕操场跑十圈”。她瞪着悠闲的周云川,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走吧。”
“不用和我说‘请’吗?”他狡黠地挠了挠寸头,盯着她快意大笑。

“班长,请跟我去操场。”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怒气,于是憋住呼吸埋头跑,而他微笑着在草坪上晒日光浴,吹着口哨东张西望,只差没倒杯茶来喝。

跑完十圈的她将校服摔在平躺的他身上:“搞定,走吧。”

周云川见她还生龙活虎,慢腾腾地掸了掸发梢上的草屑,伸着懒腰温柔地告诉她:“热身完了?好,你开始吧。别忘了,老师原话是在班长监督下跑十圈,刚才我在小憩呢,什么都没看到。”

她嘴巴张大愣了数秒,最后也只得握紧拳头回到跑道,呼哧呼哧地又跑了十圈。

只怪平时太懒,她跑完整个人软塌塌地快虚脱了,连怨恨他的力气都不剩,刚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猛灌,手机就响起来,她苦兮兮地告诉许年:“放学别等我,我哪儿都不去,回家,大睡十个小时!”

他的小心思顺利达成,嘴角勾起浅笑,但看着她痛苦地捂住肚子,他渐渐内疚,或许自己玩过火了,她虽性子硬,但身体比他想象的脆弱太多。

“很疼?运动后不能猛喝水,怪我没想到……”他见周围无人,便堵在她面前,“上来,背你回教室。”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疯了吧周云川,不至于……”

“叫你上来就上来!”周云川俯身的样子突然很温柔,她也只好照做:“沉吗……我下来吧。”他回眸望她,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宠溺:“小身子骨轻得跟风筝似的,闭嘴好好待着。”

自习课上,跑步受了冷的她胃里翻江倒海,没来得及起身就吐了一通。周云川放下书,到办公室端了热水给她漱口,又收拾了地上污物,那么个被捧在掌心长大的独生子面对这些却并不嫌恶心。

纪小寒脸色苍白地笑着抱歉:“那么脏,真对不起。”

“说什么胡话呢,快做题吧。”他满心难受地抹了抹额头的汗,重新坐到她身边,直到放学都没再对她说一个字。

眼眶湿漉漉的纪小寒在嘈杂人声里叫住了径直朝木子班级走去的他:“云川,我有话对你说。”

“要不……你在教室等会儿,我送完她来找你。”他的眉宇皱成一个川字,默不作声的双眼显得好为难。

她生气地冲他背影吼道:“送送送,她自己没有腿吗?”不知是他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总之他肩膀微微一抖,跑远了。

纪小寒的青春里,没有比那段等待更漫长的煎熬。

深秋天暗得快,她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仰头对着旧电扇,越发害怕。她不断望向窗口,祈求周云川早点出现。

她决定把卡在喉咙里的话统统说给他听,再也不想默默扛着一份喜欢他的心,疲惫不堪地当他的假想敌了。

周云川进来时,被她满脸四溢的眼泪吓坏了,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毛衣上:“小寒,今天在操场我不是故意捉弄你,我就是……特不想看着你和许年胡闹下去,你明明能成为更好的姑娘……还有,我和木子只是学习搭档,我钦佩她的认真,想帮帮她……”

她鼻子一酸,打断他:“周云川,我们不较劲了成吗?我举白旗了,我再也不和许年成天一块疯了,那你也别和木子继续两个脑袋挤在一块做题了,成吗?”

他愣愣地与她湿漉漉的双眼对视良久,最终木讷地耸了耸肩,尴尬地笑着揉了揉她的马尾:“小寒你说什么呢,我们俩是纯洁的友谊关系啊,从小就是,今后也是啊。”

她垂下脸,索性一条死胡同走到黑地追问:“云川……你就没什么别的话对我说?”

“没有。”他使劲掩饰住胸口不规则的心跳,板着脸一字一顿地答。

她沉甸甸地点了头,努力装酷地笑着捶了捶他的肩膀:“那就好,我也正这么想呢,我和周云川是纯洁的友谊关系啊,至少一百年不变质。”

5.再喜欢你两个小时。

都说好奇心会杀死猫,按捺许久,纪小寒还是去找了那个叫木子的姑娘。

她按照每次望着周云川的方向摸索到那间教室,站在窗口问:“能叫木子出来吗?我找她。”

“你确定胡木子那双腿能出来?”

纪小寒由此陷入哑然,愣愣地认出坐在角落的木子。她好瘦,短发下的锁骨深刻,没有同桌,像座孤立荒芜的无人岛,课桌高度也是为她身体状况准备的。

木子显然认识纪小寒,揭掉腿上的毛毯,慌忙微笑着出来,步履蹒跚难以平衡:“纪小寒吧,你好。”

见纪小寒目光柔软地瞥着她的腿,她毫不在意地补充:“小时候从窗口摔下去,骨裂后风寒成了顽疾,一下雨就疼得锥心……虽然这双腿走不了多远,但正常生活不难。”

纪小寒望着她素面朝天的脸,眼眶一热,原来木子并非她想象的劲敌,只是在不幸里全力生活的好姑娘。而周云川之所以送她,或许与浪漫无关,只是力所能及减少她的麻烦。

这时,一脸慌张的周云川出现在楼道,两三步冲过来拉她:“你来这儿闹什么?木子不宜长时间站着。”

纪小寒彻底怔住了,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又忽觉没有必要,呆呆地被他支到一旁。他焦急地压低声音问木子:“小寒是来问我们怎么认识的?你没把我为她准备的生日惊喜泄露吧?”

木子难受地一笑,无声无息中摇了头。

当周云川转过脸,满腹委屈的纪小寒已不见踪影。此刻她咬住嘴唇,正对着手机那头的许年小声吼:“我在他心底是恶魔,会吃了木子吗?今年我生日谁都能来,只有周云川不可以。”

主动退回跟班儿位置的许年尽职尽责:“都听你的,你开心最重要。”

总有一些时刻,让人心如死灰,连哭都缺乏力气。

她心上的少年可以迟钝,可以懵然,可以怯弱地当她是兄弟,唯独不可以为了别的姑娘气势汹汹地误解她。

生日当天,KTV的门反复开开关关,有人进有人出,暗自心慌的纪小寒不断地抬头用余光悄悄望,却始终没有望见周云川。

另一头,正当独自站在钱柜楼下的周云川犹豫着要上去时,姗姗来迟的许年拍了拍他。

周云川沉默了两秒,将掌心捧着的纸卷递给许年:“帮我交给小寒,她看到礼物大概就不会生气了,这小小一卷拓印需要费多少力气,她能明白。”

许年推门就小心翼翼地如约将纸卷递给她,谁知不等他说话,纪小寒便当场拆开,怔怔地发现是厚厚一叠石碑拓印,一张不落。瞬间她连话都说不出,慢腾腾地拥抱了许年一下,眼泪开始用力打转:“谁让你这么用心的?我还以为全世界就一个人知道我爱那些石碑上的诗呢……净惹我哭……谢谢你……”

大家都看不懂什么情况,许年硬着头皮张开嘴,却还是没告诉她礼物来自周云川,而是一声不吭地将自己掌心准备好的手链塞进了裤兜,不再拿出:“你开心就好。”

由此一直到深夜散场,纪小寒都一言不发。

七八年前,她家与周云川家都还住在山脚的旧房子,后山路途崎岖,但人烟稀少的森林深处藏有许多石碑,上面斑驳的诗句字迹美得令人心碎。多少次,她不愿上辅导课就躲到山里入迷地读那些诗,最后总是周云川大汗淋漓地登上来,在暮色里喊她回家。

“纪小寒你又抽什么风?天都快黑了,你不知道危险吗?”周云川的身体里一根浪漫的骨头都没有,总是牵住她的手就径直下山,他力气很大,她一点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她虽心底总骂他无趣,但却不笨,为了哄她买烤山芋给她,总是幼稚地左右摇晃他的手腕,笑容狡黠:“我怕什么呢,反正我跑到哪里去,神通广大的周云川都能找到我。”

他阴沉的嘴角也难免会被她惹得淡淡笑起来,佯装责备的口吻温柔地望着她:“脸厚无敌啊,拿你没辙。”

……

过往岁月,周云川何其深知她对那些石碑的喜欢,最终费劲搜集赠予她的人,却是个并没参与过她任何回忆的男生,许年。

纪小寒滴酒未沾,手脚却轻飘飘得没一点真实感。

许年将风衣盖在她身上,陪她沉默漫步。

她在氤氲的街灯下摇摇晃晃,误把许年看成周云川,难受地使劲扯住他的领子,满脸悲伤无望:“周云川,这是我用心喜欢你的最后两个小时,明早醒来我就又是和你勾肩搭背无心事的纪小寒了,你当好兄弟就成,至于别的,那都是木子的事了……”

许年扶着她,低声呢喃:“别闹。”

她却红着双眼越发起劲了,追着灯光肆意狂奔,在夜色里仰头呼喊:“周云川,别忘了,我还能再喜欢你足足两个小时呢……我要抓紧时间狠狠地念你的名字,把以后不能喊的都先补上,周云川,周云川,周云川你个大呆子……”

许年追上去,望着她蹲下瘦瘦的身子泣不成声的背影,心猛然一震,很后悔。

6.想念他,就对着海喊一喊。

整个夏天,她都巧妙地躲着他。开学就高三了,周云川隐约察觉到纪小寒有了一丝微妙的异样。

她再也没有孩子气地闹事,像患了失语症似的,越发沉默,桌上的书越垒越高,高得快遮住她的脸。他无意间碰到她,她便闪电般地躲开。

他安慰自己,纪小寒只是要厚积薄发,只是忙于备考,毕竟填志愿时他反复提醒她:“小寒你记得吧,我们不到十岁时,还没一米六的我就答应了你妈妈,和你在一座城市念大学,替她照顾你。”

纪小寒愣了愣,想到他一直向往上海,不假思索地笑答:“当然,那就上海不见不散。”

他舒了一口气,至少往后四年他不会弄丢她了……他当然不知,填志愿前一天午后,木子不声不响把纪小寒约了出去。

木子浅笑着开门见山:“算我低头请求,地图那么大,你选一个没有周云川的城市好吗?周云川他聪明,应付感情却笨拙,要他未来好几年都在兄弟和恋人间寻找平衡,他不会快乐……你有能自由去远方的腿,能遇见比他更耀眼的男孩,而我没了云川,就真的没了。”

日光混着尘埃苍白地落在纪小寒脸上,纪小寒出神地盯着病怏怏的胡木子望了很久,最终垂下眼睑点了头。

也就因此,最后一刻,她偷偷将志愿改在了北方,有海的青岛。如果想念他了,至少还能独自对着海面用力喊一喊。况且那所学校公费留学很出名,纪小寒想,若真一天自己在没有周云川的世界里彻底无退路了,至少还能远渡重洋,去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

木子始终没告诉纪小寒,少年周云川对纪小寒的喜欢有多隐秘,多深沉。

木子认识周云川,就是在那座寂静荒凉的后山。当天木子带着书躲进森林时还艳阳高照,谁知午后突然倾盆大雨。

她腿上的旧疾被山里深重的湿气统统唤醒,寸步难行,疼得喊不出声音。

恰好浑身湿透的周云川从石阶路过,虽不相识,却不由分说地背起无援的她下了山。一路上,他不断转过脸重复:“伞遮住你自己和我的纸卷就成,我一个男孩子,无所谓的。”

她温顺地护好他厚厚一叠的墨色纸卷,好奇道:“这些碑拓都是你一个人弄的?整座山上至少不下两百块石碑吧,雨又这么大。”

他吃力地甩了甩脸上的冷水,一脸年少无敌的晴朗,乐呵呵地老实答:“下个月我喜欢的女孩过生日,算来算去只有今天能抽空帮她做这个。她并不知道我喜欢她,我又怕匆匆说出来吓坏了她,所以……我想尽力依着她,等她自己发现一切。来日方长,我不怕等。”

木子由此沉默,那时她还不认识纪小寒,却只叹世上竟仍有这样心思干净倔强的少年,身姿挺拔清俊,淋湿的眼神温柔得像透明的梦境。

7.一夜长大。

周云川得知被上外录取的一瞬,欣喜地几乎跳起来,穿着拖鞋便攥起鲜红的通知书去隔壁找纪小寒。来开门的是纪妈妈:“小川啊,小寒刚好不在……”

周云川愣愣地听着屋内细微的呼吸,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声不响地穿过客厅到她面前,默默拾起地板上她的海洋大学通知书,一字一顿质问:“说好的都是空话吗纪小寒?”

“云川,什么都是会变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从小就嫌你太无趣,整天只晓得念书,你谨小慎微,你缺乏魄力,我如果和你待一块,永远没办法自由地看外面的世界!”

她严肃地告诉自己,不准哭,不准哭,于是真的憋住没哭,保持平静傲慢的口吻说完,然后将僵硬地愣站的他推出了卧室。

那一晚她脸上的倔强和游刃有余,始终在周云川的脑海里清晰逼人。

他的世界随之静悄悄地崩塌,除了他自己,没第二个人听得见破碎的声响。

八月末尾,各自奔赴新生活前,大家聚了一次。

纪小寒难受地犹豫了很久,还是去找了周云川。谁知他家始终无人应门,问了街坊才知他随父母出国长途旅行了。她不死心,一次次拨他的号码,尽是嘟嘟的忙音,听得她发愣。

她晕眩地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任他去了多远的远方,都已不必告诉她。

当晚所有人都疯狂而尽兴,凌晨恋恋不舍地散伙时,纪小寒刚要上出租车就被一脸仓皇的许年拦下:“小寒,有一件事放在我心里太久,快把我逼疯了,我必须告诉你。”

于是炎炎夏夜,她坐在街灯下听着许年的嗓音,肩膀竟渐渐开始发抖。

原来她的少年周云川始终记得,她爱那些古碑上的诗行。

原来他虽然是个满脑子数理化的家伙,却也曾那么拼命学着她会喜欢的模样,在暴雨里独自去做浪漫惊喜给她看。

可惜她知道得有点晚,即使再勇敢的人,也做不到让时光逆行,让故事重写。

大学里的她没周云川的陪伴,几乎一夜长大。

宠你的人消失了,你便别无选择,必须戒掉爱哭的臭脾气,藏起易怒的小性子,做个坚韧向上、爱笑能扛的满分好姑娘。她在青岛念了一年大学便争得公费留学的机会,在温哥华一待不知不觉又是三年……

回忆到这儿,她与周云川也刚好大汗淋漓地吃完麻辣烫,并肩漫步在繁华如梦的江滩。

她爱玩的秉性经年不变,依旧追着街灯狂奔。而他快步追上,握紧她的掌心,温暖的说辞也从未改过:“纪小寒你瞧瞧,迎面很多车了,成天发癫。”

走了很长一段,两人皆默契地无话。他见气温渐低,五个小时也快消磨光,贴心地帮她拦了出租:“小寒,一路小心。回家记得代我问阿姨好……有时间来上海玩……我过了这段实习期就基本不忙了……”

她静静坐在暗中,果然,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大通,独独只字不提他与她的过往。

8.不说就是不变。

她进了候机室便捺不住冲动,想好好打个电话给周云川,哪怕什么也改变不了,冬日夜长,两个人像十七岁那样,乐呵呵地寒暄,插科打诨也好。

她掏出手机才发现没电,于是去电话亭打。他号码多年没换,她也始终记得,却不曾敢真正拨过去。

他沙沙的嗓音响起,根本不问是谁直接道:“木子你又忘带钥匙忘带手机,进不了家了?真该去办个IC卡呀,等着啊,我就到。”

纪小寒的心,往后多年都再也没比那一刻更荒凉。她的少年已深深融入新生活,有了恋人,批判粗心幼稚的对象,也不再是十七岁的她。

她能做的只有别哭,马不停蹄地到外面的世界去享受自由,大步走,千万别回头。

而她其实不知,当晚周云川用木子给的备用钥匙开了门,木子也正从超市回来。周云川问:“你今儿在电话亭打给我了,怎么通了还不说话啊?”

“没有啊,不会是你小子想来蹭饭编的幌子吧?”

他并未深究,笑了笑,接过她的购物袋:“腿又不好,我帮着买就行,早就说了,我就像你哥一样。”

木子见周云川已礼貌地帮她换好卧室的坏灯泡,苦涩地半开玩笑:“你早晚要照顾小寒,我不是被爱的那个,要自立啊……对了,听许年说小寒回国了,你怎么就没点出息去告诉人家,你这些年一直在等她呢?”

他受不了老友的盘问,像少年般挠了挠干净的寸头,声音很轻很低:“今晚……见了她,她还不肯安定下来,和小时候一样贪玩着呢。我不强迫她,也不怕等,有一天她自己会明白。我和小寒之间嘛,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东西啊我相信,我们俩都不说,就不会改变。如果……永远不说,就永远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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