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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 | 洛尔迦的河流与绿色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

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27年一代”的代表人物。这位“安达卢西亚之子”把他的诗同西班牙民间歌谣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诗体:节奏优美哀婉,形式多样,词句形象,想象丰富,民间色彩浓郁,易于吟唱,同时又显示出超凡的诗艺

……因为你是

我们荒芜原野上的绿

我们幽暗空气中的蓝。

——塞尔努达《致一位死去的诗人》

1. 河流

去格拉纳达不用带洛尔迦的诗集,我对一位要去诗人故乡“朝圣”的朋友说。因为格拉纳达就是洛尔迦的诗集。

在西班牙的南方,古城格拉纳达,我前后住过两年多的时间。也是在这里,加西亚·洛尔迦的故乡,我开始翻译另一位加西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我曾经一句句记下这里的墙与桥说的话:有缠绕或挥洒的涂鸦,有蓝白相间的铭牌,也有历经沧桑的碑刻。漫步在与阿尔罕布拉宫同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阿尔白辛区,每天去大学的路上都能看见笔触飞扬的一句:“革命——就是按自己的真实感受行事。”而在不远的地方,深藏在小巷里的小门旁,有一行纤秀的小字:“这里住着一位艺术家。”

在城市另一边同样历史悠久的瑞阿雷霍区,某处巷子拐弯处用绿色和红色交错,赫然写着:“游戏结束后,王和卒都被收进同一个盒子里。” 不禁好奇作者是不是读过《红楼梦》——小说的西文版正是本城格拉纳达大学出版——里面妙玉最喜欢的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格拉纳达就是洛尔迦的诗集。

然而走在格拉纳达,你能读到最多的句子必定出自洛尔迦。如果从阿尔罕布拉宫后传奇的“小国王”之路下来,一仰头就能看见宫墙上不起眼的暗淡铭牌:

我们下到井边

我们上到格拉纳达城墙那里;

去看一颗心如何

被流水幽暗的刺穿过。

下山沿着陶洛河一直走,走过被阿尔罕布拉宫俯视的“悲伤者步道”(想想洛尔迦早年献给这条河的诗句:“你是不朽的悲伤”),逶迤向前(你是“蓝色的游吟诗人”),河流转为地下暗河(“一切秘密的活洞穴”),已经看不到河水,只倾听想象中的水声,路经伊莎贝拉女王广场,穿过小半个旧城区,眼前豁然一片,正是赫尼尔河的水岸(“比艺术家的陶洛河更严肃”),水中映着远方雪山的倒影(“山峰在她的心腹深处”),过桥,就在桥头不起眼的地方,刻着洛尔迦的名篇《三水谣》(Baladillade los tres ríos):

瓜达基维河

在橙子和橄榄林里流。

格拉纳达的两条河,

从雪里流到小麦的田畴。

哎,爱情呀,

一去不回头!

瓜达基维河,

一把胡须红又红。

格拉纳达的两条河,

一条在流血,一条在哀恸。

哎,爱情呀,

一去永随风!

塞维拉有条小路

给帆船通航。

格拉纳达的水上,

只有叹息在打桨。

哎,爱情呀,

一去不回乡!

瓜达基维河的橙子林里,

高阁凌空,香风徐动。

陶洛和赫尼尔的野塘边,

荒废的小楼儿孤耸。

哎,爱情呀,

一去永无踪!

谁说水会送来

一个哭泣的磷火!

哎,爱情呀,

一去不回顾!

带些橄榄,带些橙花,

安达路西亚,给你的海洋。

哎,爱情呀,

一去永难忘!

刻着这首诗的地方就是格拉纳达的河流汇合的地方——在这里赫尼尔河“收获了陶洛河的悲伤”。而《三水谣》作为《深歌集》的开卷诗,饶有意味地勾勒出一幅安达路西亚的“水/文”地图:河水从格拉纳达境内的雪山发源,最终在塞维利亚(诗中的塞维拉)入海:“从雪里流到小麦的田畴……/安达路西亚,给你的海洋。”而这“水”的地图里也延展着“文”的脉络:中世纪豪尔赫·曼里克的名篇《挽亡父》中即把生命的终结比作百川归海,巴洛克时代的诗人也早就提醒我们西语中“从海(mar)到爱(amar)只差一个字母”。所以《三水谣》里单数节的主题是水,偶数节是爱,与死亡交缠的爱。上引诗人戴望舒译文中的两行副歌有六种变体,而原诗中其实只有两种:“一去不回头”(que se fue y no vino)和“一去永随风”(que se fue por el aire),交替出现,与一直不变的第一句叹息“哎,爱情呀”(Ay, amor)构成爱与死的二重奏,反复吟唱,萦回在安达路西亚的水面上。

格拉纳达的诗歌涂鸦。范晔 摄

2. 绿色

“安达路西亚背景的纯粹诗歌事件”,洛尔迦这样形容自己《吉普赛谣曲》中的《梦游人谣》。那可能是诗人最脍炙人口的篇目,特别是著名的第一句:“Verde que te quiero verde…… ” 我手边就有至少三种中译: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戴望舒)

“绿色,我多么喜欢的绿色”(赵振江)

“绿啊,我多么希望你绿”(王家新)

尽管处理调谐的方向不同,但都在第一个词“绿(色)”后面添了逗号,这确实是汉语中最自然的节奏。关于这一句诗以及其中的绿色象征,各国的评论家已钩沉出浪漫派诗人贝克尔的《歌谣》第十二首(Rimas XII)与二十世纪西班牙大诗人希梅内斯的《绿色小鸟》(“绿色是那女孩,她有着/ 绿色的眼睛,绿色的头发/……从绿色的风中来”)或者民歌“绿色我喜欢你绿色,橄榄的颜色”作为影响源,也统计出绿色在诗人作品中出现的高频次(共计98次,超过78次的白色和70次的蓝色),最后还是尊重洛尔迦自己的解读:“诗歌的神秘对诗人自己也是神秘的。” 据说,当有人向诗人本尊询问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洛尔迦回答:“就是这个意思。以及很多别的意思。”

洛尔迦的弟弟、诗人学者弗朗西斯科·加西亚·洛尔迦专门写过一篇题为《绿》的文章讨论这一句诗。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这首诗本是献给洛尔迦一生的挚友和师长、社会学家费尔南多·德罗斯·里奥斯和格洛丽亚·希内尔夫妇的,而这一对夫妇的女儿劳拉后来正嫁给了弗朗西斯科·加西亚·洛尔迦。按照他的解读,这含混而迷人的一句诗可以从两个方向理解:

1)我喜欢你是绿色,因为你是绿色的——重点在“你是……”。诗歌即辨认。

2)你是绿色的,因为我喜欢你是绿色的——重点在“我喜欢……”。诗歌即创造。

多年以后又想起这一句,是因为前一阵在北大未名雅集,听了宋雨喆现场版的《说鸟一》。我以前并没有听过他这首歌。当时最深的印象是他中间插进去的那一段全真道乐曲牌《下水船》,回来又找到其他版本的视频听了几个来回:

救苦天尊妙难求,身披霞衣履劫修。

盂中甘露时常撒,手内杨柳不计秋。

五色祥云生足下,九头狮子导前游。

千处请师千处降,爱河常做渡人舟。

前四个字是宋雨喆像钉钉子似的一个一个地低吼出来的:“救!苦!天!尊!……”但到了“妙~”字有个确实很妙的处理,好像画符一样划了个看不见的声音弧线,然后接上不无悲悯的重复“……难求,妙难求”。后面也常在七字句中第四、五字之间加个垫字:“五色祥云(啊)生足下……”

大忘杠乐队让我回到《梦游人谣》。那一句Verde que te quiero verde读出来是怎样呢?可以和中译本一样,在第一个词后加逗号,这样也更符合西文语法。但弗朗西斯科·加西亚·洛尔迦说那不是诗人自己的本意,应当不停顿一气儿念下来,重音落在第一个和最后一词:两个重复的“verde”(绿),这样《梦游人谣》的第一句就形成了自我循环自带幻梦效果的语音闭合:Verde que te quiero verde que te quiero verde… 西班牙歌手何塞·曼努埃尔·奥尔特加·埃雷迪亚(José Manuel Ortega Heredia),艺名“小苹果”(Manzanita),曾经把这首诗改编成流行歌曲《绿》(Verde),收录在他1978年的第一张个人专辑里。《绿》一开始基本照搬原诗:

Verde que te quiero verde.

Verde viento. Verdes ramas.

El barco sobre la mar

y el caballo en la monta.a.

Verde que yo te quiero verde.

绿色我爱你绿色。

绿色的风。绿色的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绿色我爱你绿色。

然后再次出现第一句时,开始出现字词的微调,却让全诗风格走向为之一变:

Verde, que yo te quiero verde;

sí, sí; yo te quiero verde;

.ay!, .ay!; yo te quiero verde.

绿色,我爱你绿色;

对,对,我爱你绿色。

嗄噫,嗄噫!我爱你绿色。

不仅在绿色后加了逗号产生明显的停顿,还在后增添了“sí, sí” (对,对)“.ay!, .ay!”(嗄噫,嗄噫)这样的肯定和感叹,以及加上了原诗中没有的主语“yo”(我)——西班牙语中是可以由动词的性数变位来省略主语的,到后面更是把“她等待了你多少次”置换成“我等了她多少次”,吉普赛姑娘漂浮在水上的细节(“一片冰雪似的月光/ 把她扶住在水上”)也都被略去了。“小苹果”这个风行一时的版本,其实只用了《梦游人谣》三分之一的内容,虽然改动不大,但却成功地剥离了原诗中超现实的梦幻色彩和悲剧元素,把晦暗多义的“诗歌事件”变成了清晰简明的情歌。

“小苹果”出身于弗拉门戈世家,也曾与“卡马隆”(Camarón)那样离经叛道的奇才合作,不过他的《绿》却不是我想象中的弗拉门戈版《梦游人谣》。我看过“小苹果”与阿娜·贝冷(Ana Belén)演绎的现场视频,确实好听,但总感觉似乎缺了些什么,可能就是缺少洛尔迦常常提起的“duende”(魔灵)。洛尔迦在1930年名为《魔灵:理论与游戏》的演讲中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那不是马丁·路德向其投掷墨水瓶的魔鬼,也不是塞万提斯笔下会说话的猴子,而是一种力量和争斗。你要么有要么没有,你想有的时候未必有,但它在某些时候也会召之即来。诗人在这篇著名的讲演里引用了一位老吉他手的话:“魔灵不在喉咙里;魔灵打里面来,从脚底板窜上来。”洛尔迦将精灵鬼怪的词源巧妙地引向民间艺术与诗歌:“西班牙南方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吉普赛弗拉门戈艺人,或歌,或舞,或演奏,都知道没有魔灵的光临就没有任何激情。他们会骗人,在没有魔灵的时候装作有的样子。”

我和朋友们在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的大剧场或小山洞里听过无数场弗拉门戈,每当幸运时刻,我们就说这一场赚到了——这个歌手被“魔灵”附体了。请想象一位弗拉门戈歌者,身材丰硕(“绿的肌肉,绿的头发”),却有着不可能的灵迅,仿佛酒神的女祭司,仿佛女先知卡桑德拉。黑花白裙,红光四射(“染了三百朵黑玫瑰”)。出场时一脸的肃穆乃至苦痛,弗拉门戈舞者常带的苦痛。吉他响起,她时而抬头望天,口中不时轻唤,似乎在等待什么(“她等候过你多少次”),又似乎只是在酝酿气场。忽然,身体前倾,绷紧,手掌张开,左手捂在衣襟,右手前趋(“我已经不再是我”)…… 即使到最激烈的时刻脸上也带着天真的白痴般的喜悦(“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吉他手可以是一位中年人,看起来温柔敦厚的先生,但他也激动起来,挟着吉他用力击掌:“绿色我爱你绿色……”

今 日 作 者

范晔

文学博士,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译有《万火归一》《百年孤独》《致未来的诗人》《未知大学》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18/5-6月合刊

文章版权归《289艺术风尚》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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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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