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初接触黑川雅之，完全是无心巧合，我一度爱上了日式镔铁壶，觉得茶器之中，日式铁壶最为高古，一到日本，便去寻访古铁壶。没想到这高古的铁壶，在现代居然有了很多新的流变。有一天在一个小店，访得一个铁壶，极简约而凝练，与之前看到的风格迥然不同，一问之下，是设计大师黑川雅之的设计。把玩之下，爱不释手。正好有机缘随同友人前往东京拜会建筑界人士，于是就去了黑川雅之建筑事务所一睹风采。
黑川雅之（Masayuki Kurokawa），1937年生于日本名古屋市，被誉为开创日本建筑与工业造型设计新时代的教父级人物——“东京的达·芬奇”。而位于东京西麻布的黑川雅之建筑设计事务所，由黑川亲自设计，地下两层为事务所，通过天井通往地面。黑川跨界设计的能力在此彰显无疑，室内陈设着木质家具，主体色调是白色与浅驼色，雅洁而通透，温暖而适意。尤其光与影的协和运用，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了黑川倡导的“生命与性”的哲学理念。他一直认为丰满的人性是明暗结合的，才能够使人体察到真实充沛的生命本体，因而黑川设计空间，无论是外观形式，还是内部空间，都注重运用光影和线条，使人感到生活的暖意。
黑川雅之父亲，是日本知名的建筑设计师，其兄长更是因“共生理论”而蜚声设计界的黑川纪章。在对父兄权威的反抗和继承的博弈之中，黑川雅之逐渐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风格——用简洁的手法融合东西方美学，在借鉴西方科学理性的探求精神之外，渗透了东方美学的柔和与谦逊，通过暧昧的空间感来解决空间设计中的矛盾，被称为是“解决空间矛盾大师”。
当谈及如何创作出好作品，黑川不止一次向外界表示，他的诀窍在于持续不断地设问，以便回归到功能性的原点，“这究竟是什么？”——他会询问，“碟子究竟是什么？”答案很简单，“是用来盛饭菜的东西”，这样设计思路就变得非常清晰，要设计“让饭菜醒目的东西”。所以黑川设计出的碟子，内侧风格极简，装饰手法统统留在了碟子外侧。另外，黑川指出，真实的触摸亦是不可或缺的设计手法，与材料零距离接触，才能与使用者感同身受，也才会对于产品的实用功能了然于心。他对铸铁茶壶的设计正是本于这些原则。
现代设计和古茶具在当代复活
茶壶的设计，在黑川的跨界设计中，不能算是最主体的设计作品，但却在日本当代茶具中，成为不可绕开的作品。
按照黑川雅之的观点，设计小产品和设计建筑是两码事。小产品，最讲究的是亲和力，让大家发自内心地想要抚摸、占有它。黑川雅之的ZK系列铸铁壶，基于古代碗的形状。看似标点符号般的造型，却巧妙地把茶具各种功能隐藏其中，放置在瓷白色的茶桌上时，能够形成鲜明的对比。那种隽永的秀逸之美，令人见之倾心。
黑川雅之曾在纽约举办的“新的茶道”展览中，设计过一间名为“萤－BETWEEN”的茶室。整个茶室用半透光的和纸作为空间分隔，屏风取名为“乌鸦”，是用传统方法印染的墨纸糊成，形成一种暧昧迷离的感觉。茶桌也是用和纸糊的，采用了纸拉门的样式，灯光从方格格栅中透射出来，它既可以用作表演茶道的桌子，也可以用作展台。
这种设计是黑川对日本材料美学的一种发扬，日本房屋结构简单朴实，注重木材、纸、土等自然材料的使用，重要的不是形状，而是材料和存在本身。日本人认为“正是由于与自然融合的一体感，与自然共存亡才是最美的”，由于崇尚“虚幻之美”，所以，泥土、木材、纸等易燃易坏的材料被广泛用于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
而黑川茶道设计作品中，结合传统的手工艺与现代感的设计，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系列是他的Irony铸铁壶系列。日本山形县的铁壶工艺以质量取胜，经常出现在茶道仪式中。黑川认为，过去茶道用的加热器主要通过铸铁生产，现在已不再有这种需求了，有必要将其技术应用到现代的生活用具上。山形县有无法销售的大量库存茶壶盖和把手，黑川产生了利用它们去制作现代的铁壶的想法。铁壶盖和把手本身就是优秀的工艺品。借此优势集中精力进行设计。可以说这是一种编辑组合意义上的设计。
Irony铸铁壶系列是日本的传统手工艺与现代设计的完美融合。壶身由山形县清光堂第十代传人佐藤琢实制作。壶盖及把手利用山行铁壶现有的库存，由黑谷哲雪制作。铸铁本身记录了铁的演变过程，在铁的表面能够清晰地看到时间留下的痕迹，既粗糙又美丽。铁壶采用立方体、圆柱体等基本几何形。壶盖上有银质和铜质两种不同的雕刻壶钮，此壶可用做茶壶或酒壶。内部附有过滤器。根据用途不同可以随意安装或取下。并且搭配具有一体感的底座。
遵循材料的本性，是黑川雅之的设计理念的核心之一。传统的铸铁技术是由泽漆涂料和高热来防止铁器生锈。当用铁壶烧水煮沸时,壶中的铁元素会进入水中从而使水变得更加利于健康。铸铁茶具在设计上保持了简单的形态，以求展示材料本身的丰富性及美感，使传统的手工艺与现代感的设计得到了完美的结合。Irony系列里半月形的壶手，把手就像从壶上升起的半个月亮，使得在铸铁工艺品使用过程中的享受达到了圆满。从1,500摄氏度的火焰里诞生的铁壶，是一种诗意的提醒，提醒着人们旧日的时光。
黑川认为：设计师的眼光要向内看，多看看自己，挖掘出潜藏于自身的内核，最终你会达到具有普遍性真理的深度：由于生命体都是一致的，你将进入到一场动人的旅程，在整个发掘的过程中，你会深深体会，“发现比设计更重要”。
黑川雅之的设计思想
我因为铸铁茶具而对黑川雅之产生了兴趣，而关注黑川的设计作品，我发现他的覆盖面之广，远超过最初想象。
原来黑川雅之2003年就曾来过中国。他在中国的首次个展题目定为“风、土、光、影”，并以“生命与性”的哲理贯穿于展览的精神主旨和设计理念中。通过对“风、土、光、影”在生命意义上的探究，试图让人们以最纯粹的心态去体验生存的本质。每件作品都是黑川雅之在解决矛盾、突破矛盾和寻求矛盾平衡点的过程中，不断挑战与抗衡所获得的重要经验的浓缩与升华。
黑川雅之将东方的思想归纳为多元化和包容性。他认为东方的美意识和近现代设计的美意识主要有8点：暧昧、气场、群体、间、偶然性、非连续性、创造的连续体、五感。
他认为“暧昧”是一种美的行为，也最能体现美的部分，对空间的定位和不安，本身就包含着暧昧。“气场”，可以表达为一种品位，一种智慧，设计就是通过这些“气场”来传达各种品位。东方重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群体”感觉，它是设计的局部与整体、设计与周边环境的和谐；东方人很多时候会特意创作物与物之间的“空间”，或者留白，营造“无中生有”的境界。
黑川尤其重视“偶然性”：“设计东西时，会有一些‘偶然性’，人们要不断在偶然中发现必然，然后为己所用，为偶然所诱发，把我们的能量和智慧发挥出来；设计产品或创作作品的时候，虽然有些时候主要用来自我满足，并没有考虑到消费对象和目标，不过这种‘非连续性’恰恰会让消费者或读者对作品产生一种崇敬感或静默感；一张设计得非常简约的茶几，使用者可以在什么都没有中发挥想象去感受创造。”
谈到设计的触觉问题，黑川雅之说：“设计是可以触摸的，是可以通过身体感官去感受与触觉到的，小到一件产品，大到一座城市莫不如此。设计要解决与表达的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除了视觉，黑川认为还应该用触觉、听觉、嗅觉、味觉等“五感”去感受设计，他有一句话非常著名，“我总是先恋上材料，然后再根据其适合做什么进行构思。”
黑川雅之作品——ZK紫砂茶具
相较于与他同代的设计师们，黑川雅之对新鲜事物不仅包容，还接纳、学习并加以利用。同理，他认为如今的文化“不分国界”，他虚心学习和探索，其中研究最深的便是中国文化。
几何形体的广泛运用
黑川对于家居用品的设计，极为用心。K是他的家居品牌，Logo是三个浓黑的三角形，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组成代表黑川姓氏的首个字母K。这还是大概40年前，黑川雅之开始成立自己的建筑事务所时，平面设计师石冈瑛子为他作的设计。出于一种特殊情感，即使数十年后成立新品牌，他仍然沿用了这个Logo。
差不多相似的年代，石冈瑛子还为黑川的产品系列GOM做过一个Logo设计，也是浓黑的色彩，中间空心的黑色“甜甜圈”加半个圆圈的字母G，同样中空圆圈的O和几个长方形构成的M，组合在一起给人既抽象又新鲜的感觉。
上世纪70年代是塑料和金属的全盛时期，也是注重视觉美感的年代，而GOM第一次以“材料”这个关键词登场，对于黑川来说带有向现代主义挑衅的意味。在他看来，如果说现代设计是日耳曼的理性审美意识和基督教价值观下白皙光亮的形象，那么橡胶吸光的、黯黑的表面含有危险和不安的成分，黑色暗影有坏的意味，似乎是对明快现代设计的一种对抗。
另一方面，黑色经常与高贵、欲望、死亡等含义联系在一起，暗合了日本黑暗及阴影的审美意识。由于橡胶材料柔软，所以GOM的产品大多选择了直线和圆弧组合的简单形状，柔软材质和坚硬形状产生出冲突与破坏的美。“所谓美并不是和谐，而是出现在和谐被破坏的瞬间。”黑川雅之说。GOM的新系列中，他尝试用白色珐琅来代替过去的不锈钢，来柔化不锈钢给人的机械感。
黑川认为：“设计最重要的是通过款式、材料及材料的原始意义，将该物品周围的独特韵味表现出来。设计物品其实就是设计其独特的韵味，在人的内心深处引起共鸣。”
另一方面，自然材料包含了时间的记忆，这是工业制品所不能替代的，也是经常被黑川雅之使用的素材。像软木制成的凳子，柔软又有弹性的软木具备一种天然的温暖感觉；像桐木制成的移动橱柜，轻便的桐木是一种贴近生活的材料，适合用在以榻榻米和拉门间隔的日本房屋里。漆的光泽之美培养出“光与暗影”这一代表性的日本审美意识，他的春庆漆木碗将高山县的传统漆器技术用于现代设计，或者在铁器烛台的内层涂上红漆，用黑铁的粗糙对比红漆的柔滑。
“偶然”与“缺陷”是其中两个概念，木纹的肌理带给人们偶然的效果美，超薄的玻璃杯给人易碎、虚幻的感觉，引起人们的怜惜之情。所以，“发现偶然才是创作的真谛，也就是静待偶然发生的美的瞬间。人的存在是不可靠的，令人感动的美是在不可靠的偶然下引导出来的”。所以，“缺陷里其实隐藏着大自然的秩序，里面裹有自然美、意外的感动，还有放松身心的瞬间”。
以沙模铸铁为例，由于沙模本身的不稳定性，计划得再好，最终也可能做不出稳定有形的东西。但人们还是不会因此转向金模，因为在沙模的不稳定性中，能够显现出自然之美。瓷器制作也是一样，好的作品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上等的瓷器可能是从几十件乃至几百件瓷器中“偶然”产生的。
“身体的八个概念”中同样包含了相互呼应的群体关系，除了“偶然”、“缺陷”，还有“暧昧”和“沉默”，世阿弥在谈论日本传统艺术“能”的表达方式时说“含而不露才是美”，设计中也一样，不需要表达得太多，留给观赏者和使用者想象的空间，让材料当主角，让款式简单化，通过视觉上的沉默突出材料的作用，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记忆。
黑川雅之作品——ZK铸铁茶具套装
与“沉默”一样，暧昧也是促使他人参与到创造中的一种手段，就像用途不明的物品，含而不露的表情，隔窗隐约可见的房间，被浓雾笼罩着的森林景象，一切都刺激着人们的感官。黑川雅之设计过一款名为Kiri的手表，镜面上是一层朦胧的砂质玻璃。从外面射入的光线被镜面反射，出现了晨雾笼罩下的天空一般的神秘光泽。
Q&A
Q：能以您设计茶室的经验，告诉我们您怎样在设计中使传统和现代共处于一个空间？
A：我在“萤-BETWEEN”系列中设计过一个茶室。整个茶室空间用半透光的纱和纸，日本人爱朦胧的月亮胜过爱闪耀的太阳，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在空间分隔上造成暧昧的感觉。茶室空间全部采用手工糊纸，虽然没有机械制造精准，但这种手工制造，做到了传统材质使用的现代化，达到了营造暧昧气场的目的。气场虽然很难言语，但是对空间设计来说，就是成败的关键。
Q：这就是像您曾说的，设计师“左手把持着艺术，右手把持着技术”，这样才能真正成就杰出的现代设计？
A：是的。请不要光是注重设计的表象形态，而不注重与之相联系的技术方面的学习。实际上这还不仅仅是功能性和审美性结合的问题，牵涉的领域十分宽泛。而一开始就做产品设计的人，可能很难从产品设计进入到建筑设计，这都是因为基本功差异导致的。所以必须同时了解艺术和技术，才可能在设计中获得突破与成功。
Q：您会给中国的年轻设计师什么建议？
A：所有的设计都是从人的日常生活开始的，必须明白这一点，才能够抛弃表面的浮华，设计出使人精神得到安顿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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