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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迢迢访大王

千里迢迢访“大王”

马治权

一个人与一个人结缘,据说需要一千年,“千年修得共枕眠”嘛。那么,一个书法家与一个碑帖的结缘,又得多少年呢?我从小习字,迄今有五十年了,其间不能说遍临名帖,但至少有上百种了。这些帖,有的浅尝辄之,有的浸淫很深,甚至临过百通之多。但尽管这样仍然不能确定风格。有人攻击我说,写了半辈子的字了,还没有自己的风格,你看看人家,一写就是自己。我说那个自己不是个好的自己——三十多岁形成面目,六十岁还是一个模样。你看那些历代大家习书,一个阶段一个样,总是在否定之否定。

不过嘴上虽然如此说,心里却还是着急的,也想守住一个帖好好临,比如《西狭颂》,或者《曹全碑》。可汉隶的各具其美,实在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从。白蕉将选帖比喻为谈恋爱,一定要自己喜欢。然而能在书法史上留下的帖必然有她的不凡之处,如果审美观不畸形,那么在这众多的美中迷失方向,也不完全就是“花心”。过去写过一副对联,内容为:“做杂事,兼杂学,当杂家,杂七杂八尤有趣;先爬行,后爬坡,再爬山,爬来爬去终登顶。”

说实话,当时写这副对联,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特或深奥之处。现在看来却是个宇宙大话题,可囊括所有人生的问题。细想起来,我于书法,不就是这副对联所形容的状态吗?如果说临王羲之是“先爬行”,那么临颜真卿就是“后爬坡”,临汉隶则是“再爬山”,而遍临汉隶则是“爬来爬去”。这“爬来爬去”是一种选择,更是一种“盘桓”。有人爬来爬去则可能爬到了山顶,即“终登顶”,有人爬来爬去则可能深陷泥淖,不能自拔,死在了选择和寻找的路上。这里面有个基础,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学富、识广、才高”。没有这个基础,深陷泥沼是必然的。我曾习练于右任,有人说,临“于书”必死。我带着疑问拜访卫俊秀先生,卫先生说,几千年来人们都学王羲之,还不都“活”了?才情高,学谁都能活,才情不够,学谁也活不了。学是一种共性,怎样学才是一种个性。我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能不能成为一个书法家,不在于你学谁?而在于你怎样学谁?好好学是一回事,适合自己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不适合硬学,那么,就可能永远找不到感觉。因此对于一个书家,首先得寻找到适合自己的帖,然后再去活学活用。我虽然在汉隶上盘桓得久了,虽然山重水复迷茫无绪,虽然辛苦倍至、苦恼无数,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

“好大王”进入我的眼帘,得益于书友强弱的推荐,而坚定地走下去,要感謝北京的张嗣兴和陕西的李宗奇的不断鼓励。不过这次访“大王”,则完全出于偶然。看“好大王”虽然蓄谋已久——我曾与我的两位书友朱强、拓润东多次说过要去看看“好大王”,也曾在一起商讨过时间,并趴在电脑上查看路线图,但什么时候去?能不能去都是一个变数很大的事情。巧的是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到了。书友朱强要到延吉开会,而会议地点离《好大王碑》所在地集安市又是如此的近,真可谓“千里因缘一线牵”。

集安市在吉林省境内,与朝鲜隔江相望。路线曲折,千里迢迢,既没有直达的飞机,也没有直达的火車。如果要去,则是飞机、火车、汽车一条龙。路线可丹东可大连可北京可沈阳。如此这般的不顺畅,三个人便觉得单去集安访“好大王”有点不划算,于是又荫生出看长白山天池的念头。谁知此决策一出,则大大增加了看“好大王”的难度。

因为朱强延吉有会,所以必须兵分两路:我与拓润东一路,飞长春、长白山;朱强一路,飞长春、延吉,会开完后再坐长途车到长白山汇集。好在这样的决定与会议时间、飞机时间、汽车时间大体可以合拍。我和拓润东二十三号到长白山,住一晚,朱强二十四号凌晨四点从延吉坐长途车出发,八点钟在长白山北山门会合。

看天池是件有关人品的事。据说有一位大领导,四上长白山都没能看到天池,所以当地人传说这位大领导“人品不行”。然而我却不这样看:天要下娘要嫁,谁又能有啥办法?长白山海拔2691米,为中国东北第一高峰。山上的云,一阵一阵。云来了,满眼的雾,云去了,一眼的水。唐朝草书家张旭的诗《山中留客》,就形容过这样的天气:“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张旭对客人说,你走得高了,便走到了云的中间,这时即使没有雨,云也会把你的衣服打湿。因此你就是气象学家,也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天气会好,什么时候天气会不好。当地有经验的人说,下午比上午云清,看到的几率会高一些。但也不尽然——下午也常常会遇到恶劣天气。依我看天池的经验以为,如果不是浓云遮蔽,那么,把衣服穿好,在景点坚守是一个办法。长久期待后的豁然開朗,是最幸福的时刻。你从那欢呼声中便可感觉。只要起了欢呼声,便是天池出现了。如果紧接着又是一阵唏噓,那便是突然隐去了。希望与失望交织,快乐和悲催共存。这就是生活,也是人生。能看上天池是一种幸运,看不上同样是幸运。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的老人,不就是在“看上与看不上”之间!

关于看景,自古就有好多说法。我去华山,陪我的当地朋友便说,昨夜一场雨,景色如洗,这是贵人要来。我说,不是因为贵人要来,而是临近林区的地方雨多。气候决定风景,气候也决定看景。华山是裸体大卫,自然喜欢人们观看,所以它的雨是晚上下的;天池是羞涩少女,所以天天有雾,不肯轻易露面。好景也像好女人,单等心上人出现才肯以身相许,所以你得有耐心,恒心,痴心。我能看上天池,不是人品,也不是运气,而是耐心——上山前就租了一件棉猴,蹲在那里,拿一杯热水,静静地候着。第一次看的不大清楚,有些不甘心,就继续等。云是变化着的东西,风过来了,云就会散去!云像蒙娜丽莎的脸,也像面纱,一点一点地显现。突然出现的天池,蓝得让人心动!但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一样吝啬,你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它便又匆匆遮住了!我这时很佩服那些摄影发烧友,他们有时为了一个镜头,几十次地上山,从北坡、西坡、南坡等不同角度拍摄,才给观众留下了那一张张美得令人心悸的天池。

从长白山下来,租一辆去集安的车,因为是我们说了算,所以走到风景好的地方便停下来,看看再走。到了集安是晚上十一点,登记宾馆吃完饭就睡了。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先去买票(把到通化的车票买好了,心里就踏实了)。出门在外,一要计划,二要果断。买不上票多住一天,人生地不熟,既浪费钱又耽误时间。由于起得早,我们也就从容了许多,在街上一边漫步一边看集安的景致。我被一个商店的招牌给吸引住了,店名《凤心阁》,作者秦维国。我便招呼同行的朱强和拓润东一起欣赏。正看着,店里出来一位女士,大度雍容,面带微笑。她见我们瞩目议论,就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说西安。她说你们来干啥?我们说看“好大王”。随行的朱强见机主动介绍了我。说我在陕西省政协工作,习“好大王”已多年,这次是专程来看“好大王”的。那女的连忙把我们让进店内,嘱咐一位年轻女子为我们上茶,并说西安是个大地方,古城,文化名人多。

本来是寻访“好大王”的,萍水相逢,他乡之客,不免有些怯生。但她这一番话,倒让我顿生自豪。我说,女士尊姓大名?她给我递过一张名片。哦!她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孙新凤。我们说起“好大王”,她竟如数家珍,告诉我们许多关于“好大王”的故事。我们说想慕名拜访秦维国先生。她说可以可以。这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不仅有风度,也很有能力。一会儿她就与秦维国先生联系好了。临出门前,她让我们看了她的《好大王碑》。那是一个总长三十五米的卷轴(相当于大雁塔高度的二分之一),黑底白字。每个字都是她像剪纸一样地剪出来的。“好大王”总共一千七百多字。我们临一遍都得十多天,她竟然用剪子将它们剪出来。我问她一共用了多长时间?她说,三年。这就说她每天只剪两个字。我再看她的剪纸“好大王”,真是让人叫绝,形神兼备——连漫漶都一一剪出。一天剪两个字,那需要多大的耐心啊!她还经营着一个店,还要尽一个女人的责任。更让人感叹的是,她将一个字一个字剪出来、裱好后,又专门做了一个架子,装上摇把,然后将这幅字置放其上。客人来可以一边摇一边欣赏,不用摊在地上卷来卷去。

集安是个县级市,不大。我们打车到秦维国先生家中,先生已在门口等候我们。旁边还站着他的一位学生,叫李占一,既是《好大王碑》的习练者,也是一位当地赫赫有名的文化企业家。进屋坐定后,孙新凤为我们倒茶,李占一为我们取秦先生的书法集,秦先生为我们签名。秦维国字如其人,口讷手拙。虽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总是说想听听我们的。我就把这次千里迢迢访大王的意图给他说了,同时也说了我对“好大王”的理解。我说“好大王”在汉碑中的地位一如它的名字,居大王地位。鹤立鸡群,力盖群雄。汉隶的所有优点和特点,“好大王”都具备了。它一改隶书结构繁复,笔划乖张的弊端,以极简省的笔划写出极丰富的意趣,正如老子所说的“大道至简”。我还说,这其实不是我的偏爱溢美。我读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发现他老人家也持这种观点:“然其高美,已冠古今”。

我在讲《好大王碑》特点的同时,又简单地将秦维国先生的隶书说了几句。我说,“好大王”尽管众美兼备,但临写者常常会以自己的审美取向“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秦先生习“好大王”,从拙厚生发童趣,自成一派,生动可爱,极其耐看。我这几句话显然说到了秦先生的心痒之处,他有些激动。从他后来请我们吃饭,陪我们看《好大王碑》,晚上又召集当地书法爱好者座谈来看,我的猜想是对的。他的学生说,秦先生平时不爱与人交往,见了你们好像遇到了知音。孙女士也说,秦先生今天的情绪非常好,不停地说:“马先生对《好大王碑》的评价,应该让市长和市委书记听听。”


马治权先生在好大王遗址

从秦先生家里出来,我们直奔《好大王碑》。集安依山傍江,风景如画,号称东北的小江南。我插队时曾拜阴阳先生学过风水,一踏上景区,就注意由远及近的眺望。大王陵背靠大禹山,脚蹬鸦綠江,居高临下,静谧,优雅,云在空中游荡着,风轻轻地吹来,感觉极好。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当时选址在此,一定是有高人指点了。《好大王碑》就在大王陵的西边。绿草成茵,树木葱郁。《好大王碑》巍巍矗立,让人有种冲动欣喜的感觉。尽管我在路上作了无数次的想象,走到碑前,还是觉得吃惊:比想象的要大得多。一切似有前缘,这块石頭好像是为“好大王”而生,完全是自然形成的。碑高六点三九米,重三十七顿。我不知这样高大的石头是怎么运过来的?过去常说埃及人聪明,能将那么大的石头堆积成金字塔。看到《好大王碑》,我觉得中国人也有同样的智慧,能在那样一个没有机械的年代,把如此重的石头运上山顶,实在是不可思议。更让我惊奇的是,为了防震,碑的底座下还铺上了鹅卵石。

由此我产生了几个疑问:一是选碑的时候有什么原则?为什么选这样高大的石头?而这样高大的石头又正好将文字刻完?是根据石头的面积撰写的文字,还是为文字而选的石头?因为火山岩石坚硬无比,是不可打磨的。从碑的四面不规则形状看,难以像其他石头根据人们的需要磨成碑石。这样的石头只能是因石选材,因石而决定字的大小。一千七百多字的内容,拳头般大的字,刻在一块天然的石头上,一定是经过了计算!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不能成为治学的佐证。

二是先将内容写在纸上,最后由刻字的人刻在碑上?还是将内容直接写在碑上而由刻字的人刻成?何绍基为其父何凌汉的碑文就是直接写在石头上然后刻成的,据说臂肘都磨出了血。此碑文字镌刻深厚,笔划工整,字体端庄,颇具章法。碑面近于长方形而不甚齐整,然而每面文字横竖成行,呈规则的长方形,每行最末一字距碑基25厘米。而火山岩表面坑坑洼洼,要直接写上去估计较难,所以很可能是先写在纸上然后再刻上去。为了大致有个目标(不至于刻不下或撑不满),刻字的人在石头上还打了竖格,这在一千六百年以前,真可谓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三是碑为什么没有与墓在一起?古今中外的立碑者,必将墓碑立在墓之正面,墓与碑浑然一体,而《好大王碑》却墓是墓碑是碑,墓与碑竟相距200多米。这又连带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好大王碑》倒没倒过?是否被土掩埋?若果没倒,那么,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好大王碑》帖中的“出土”二字就是错误的。公元414年《好太王碑》建立时,高句丽国家正处于鼎盛时期。公元668年高句丽政权灭亡后,《好太王碑》逐渐被遗忘。清初封禁,更使《好太王碑》于林木荒草中隐没达200年之久。1877年(清光绪三年),书启关月山癖于金石,公余访诸野,终于在荒烟漫草中发现了《好太王碑》。因此,“出土”应为“发现”。

好大王碑前合影

顺便说一下,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好大王碑》应该是一个较好的本子,但出版时只注明是“旧拓本”,这也让人有些遗憾。“旧拓本”“旧”到什么程度?不大确切。应该写明大体年代,或者叫“什么本”?相比较还有没有更好的拓本?但这些都被忽略了。据我所知,从拓法和技巧来看,日本现存的“水谷本”较好,拓成时间应在1887年左右。杨守敬双钩本要差一些,可见他双钩时所依托的拓本并不很好。当然,再好的本子在临写时总会变形,因此,关键在于临写者的才气和水平。古书曾有记载,认为武林高手为了学到关键的一招半式,有时趴在墙上偷看一眼就记住了。所以,任何样板只是个参考,不能代替临写者的才气和再创造。

疑问之后,我又由衷的产生出一股敬意。我们真要感谢那些爱书法如命的前辈。光绪三年发现此碑时,碑上长满了苔藓。朝廷高官为了得到此碑拓片,命初天富前去除苔。初天富为此花了不少心思,最后想出“在碑上涂上牛粪,待牛粪干了后倒油火烧”的办法,由此为能拓出完整的《好太王碑》扫除了障碍。但当我知道碑因火烧而被崩坏一块时,感激之余,心中不免又生起几许遗憾(石头被青苔裹住,使碑上的字在一千六百年的风雨侵蚀中能基本完好,应该说青苔是第一功臣),如果留在现在“清除”会是什么样子呢?或可能更清晰完整一些。


马治权先生在好大王书馆

看完《好大王碑》,秦维国先生的学生李占一请我们在鸭绿江边用餐。东北陕北(我是陕北人)都是中国的北方,许多饭菜完全相同。我吃着原汁原味的饭菜,脑海里的记忆不停地反复。对《好大王碑》的共同的挚爱又使我们用餐的气氛格外不同。我建议以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好大王碑》为依托,请民间刻字高手,将其中清晰可辨的一千七百多字放大至一尺左右,刻成一堵书法墙(缺字空出),砌在《好大王碑》的旁边,让前来参观《好大王碑》的一饱眼福——既可窥见《好大王碑》的全貌,又能领略《好大王碑》的气势。我拿孙新凤剪纸举例,说一个弱女子能用三年的时间,用剪子剪出一套《好大王碑》来,一个政府就不能做一堵书法墙?!

《好大王碑》的发现,是我国书法史上的一件大事。不仅为我国书法宝库增添了一件无与伦比的瑰宝,也为研究我国的历史以及朝鲜、日本的历史提供了重要实物资料。碑发现不久,即引起了中、朝、日三国金石学家、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广泛重视,前来观摩、拍照和搜集资料者络绎不绝。建国后又很快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好大王碑》从发现到1927年建立双层木结构六角攒尖式碑亭开始保护,再到1983年搬迁民房、修建围墙和重建保护工作室,无不体现出中华民族热爱文化的优秀传统。我们这次看《好大王碑》时,碑完全被防护罩保护了起来,不让任何人拍照。我感慨万千,一个人一个碑都是有命运的。《争座位》写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被流传,写好后只是草稿,为了尊重读信的人,又抄了一遍。然而这抄了一遍的清楚的,不幸被读信的人撕毁了,而潦草的难以辨别的草稿却留了下来。《好大王》也是如此,本来就要被荒草青苔完全隐没了,却又遇到了关月山这样的癖于金石的人,使其成为千古绝唱。

千里迢迢访“大王”终于归来,虽然艰辛,但比起古代完全靠车马舟楫行走,还是快了许多。林散之有诗:“万里我归来,诗稿携满袖。口口阿弥陀,佛光照大地。”此时深有同感!

2013年924

马治权先生作品欣赏:



《闻鸡起舞》四尺对开


《心经》斗方


《文章》联 四尺整张


《大象无形》斗方


《将进酒》手札


《竹月》联 四尺整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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