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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那个赌徒,死了

我的父亲死了,他的尸体就停在正对天井的大屋子里,我坐在后面厨房的灶台上吸着烟,隐隐听见母亲的啜泣声,儿子满院子的打闹声,妻子大声的呵斥声。

烟盒空了,我把它揉成一团,扔在脚底,狠狠的碾压。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眼泪还那么多!

大平,管事的四叔在天井里喊我。

我装作没有听见,此时此刻,我多希望我不在这儿,希望葬礼上的琐碎繁杂别来烦我,希望所谓的长子责任别来搅扰我。

我更希望我从来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人世。

十八年前,我从海事大学毕业,其实当年高考志愿我的志向是考古或者勘探,可是,填报志愿时,父亲生生逼着我改成航运、轮机类的我根本不明所以的专业。

这是干什么的?我大着胆子问父亲。

你管那么多干嘛!我还能害你,你只要知道这个专业出来能挣钱就行。

我不敢多问,虽然那时候我的个子早已远远超过父亲,可是他多年的皮带、棍棒的教育,使得我和妹妹不敢多说一个字。

海事大学毕业后,我明白父亲说的能挣钱这几个字的含义了。

毕业后我在海上漂了整整三年,挣了一百万。

拿着一百万,我毕业后第一次回家。

回来了,父亲躺在天井的藤椅上,毕业三年了,挣了多少?不少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

你小兔崽子甭想蒙我,我早打听过了,我们厂子周大功他小舅子的姨表弟就是干这个的,一年挣多少钱,我有数。

一百万。

多少?父亲“腾”的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险些把躺椅带倒,哈哈哈,他大笑着,毫不掩饰的惊喜、贪婪的目光。怎么样?小子,我当初让你报这个专业没错吧!没有我当初的英明决策,你今天能挣大钱。

我在家的一个月,父亲翻来覆去都是他的决策英明,一句别的话也没有。

倒是母亲,悄悄拉着我的手,大平,瘦了,黑了,在海上遭罪了吧!娘天天记挂你,一面说着,一面擦眼泪。

娘,别难过,这下好了,咱家有钱了,我想给你们在市里买套房子,市里生活条件好些,二平也能去市里读个好学校。

第二天,我领着母亲和妹妹二平去市里看房子,选中一处,母亲很满意。

第三天,我去交款刷卡时,发现卡上余额为零,怎么会?这些日子,我这张卡都是放在家里,难道是父亲……

我匆匆奔回家,这卡上的钱怎么没了?

哦,我取走了,父亲正在算账,头也不抬。

你?你怎么知道的密码?

那天晚上,你喝多了,告诉我的。

是有一天晚上,父亲和我喝酒,印象中,父亲一个劲劝我,我有些感动,以为自己长大参加工作了,父亲的秉性变了,激动之余,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包括银行卡的密码。

我抽自己的心都有了。

你要这么多钱干啥了?

干啥要你管!

这是我挣得钱!我也气急了。

父亲“啪”的一拍桌子,你挣的钱咋了?你挣的钱我就不能花了?儿子挣钱,老子花,天经地义,没有我养你,你能长这么大!你能上大学!你能挣大钱!

这么多钱,你总得说说都干啥了吧!

父亲一把抄起桌子上暖壶,劈头朝我扔过来,他妈的,老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个小兔崽子来管。

我熟练的偏过头,躲开那一壶滚烫的热水,水壶砸在水泥地上,满地的镀银玻璃碎片,母亲走出来,拉着我,大平,别和你爹嚷,你爹是干大事的人,他拿着这钱去投资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妹妹告诉我,父亲被骗了,说是三个人共同出资开一个汽车检测线,结果另外两个人一分钱都没出,反倒是把父亲的一百万取走瓜分,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些日子,父亲在家里出出进进,打鸡骂狗,脏话连篇,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他砸锅摔碗大闹一通。

我实在受不了,联系一趟欧洲线路,出海去了。

过了一个月,妹妹给我打电话,哥,你知道吗,从你走了后,咱爸一点也不闹了,我觉得,他就是逼着你出海去给他挣钱。

我挂了电话,点上一根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吸烟。

四年间,我基本都在海上,签完这家公司,签那家公司,同事都抢着上陆地,只有我宁愿在这茫茫大海上飘荡,也许,我一头栽下去,葬身这漫无边际的大洋里,说不定也是一个好归宿。

然而我并没有死。

因为,我接到妹妹的一个越洋电话,哥,哥,妹妹带着哭腔,哥,救救我,爸要把我卖给一个瘸子。

我的头“嗡”的一下。

前两年,爸学会了赌博,一开始是和厂子里的同事赌,玩得也不大,这两年,爸都是去别的县城和一帮不认识的人赌,堵得越来越大,家里的房子都卖了,我没敢和你说,前些日子,又输了,家里实在没钱了,就说,就说,把我卖给那个瘸子,就是和他一块赌钱的瘸子,他赌输了,欠那个瘸子好多钱,瘸子说了,没钱,就拿闺女顶!

你跑啊!

我不能跑,我跑了,他会打咱娘,往死里打,你知道的。

畜生!我咬着牙!

哥,你说咱俩命怎么这么苦,摊上这么个爸!妹妹在电话那头已经泣不成声。

我匆匆回家,仔细一打听才知道,父亲不但欠了瘸子的钱,还欠了好几个人的钱。

等到我把这些赌债还完,又把原来的老房子买回来后,发现我的兜里又空空如也。

这一次,我选择亚丁湾一带的线路,这一带海盗出没频繁,走这趟线路的船只少,因此,船员的待遇也高很多。

我抱着或许死了更好的想法,一切也就无所谓。

在我毕业后第九年,母亲给我打电话,带着点兴奋,大平,你爸给你订了门亲事,姑娘就是你爸原来厂子里的那个周大功的女儿,那姑娘小名叫灯花。

灯花,哼,灯还能开花?

娘,我不想结婚。

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你整天在海上漂着,也不好找个对象,你爸给你找的这个,知根知底,又都是一个县城的,等你结婚后,咱家,你的家,你老丈人家,都在一块,省的你上陆后天南海北的到处跑,你不在家时,娘替你照应着也方便。

这是我爸说的吧!

母亲愣了一下,平啊!这些年,家里拖累你了,不过现在好了,母亲的语气有几分兴奋,你爸现在改了,不赌了,平时也就是和朋友打打小牌,十块、八块的,挺好的。

母亲自然不知道,我已经郑重通知父亲的那些赌友,父亲如若再赌欠钱,我是一份都不会替他还的,即使他们绑架撕票。我还嘱咐我在派出所的同学,抓我父亲的赌,决不能手软,罚的越重越好。

我想了一会儿,娘,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平啊!你,母亲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我前些日子看见你那个女同学了,就是那个以前来过咱家的女同学,我看她带着一个小姑娘,过得挺不错的样子。

我心忽的疼了一下,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大约一个月后,妹妹给我打电话,哥,咱爸查出癌症了!

放下电话,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承认,我不爱他,一点都不,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确确实实又很难过。

等我回到家,父亲仍旧躺在天井的躺椅上。

回来了,父亲从屁股下抽出一张诊断单子,皱皱巴巴,一大堆看不懂的医学术语,最后的诊断结果倒是很清晰:肺癌,晚期。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红润的脸,是不是诊断有误?再去大医院复查一下吧。

不用了,这就是市里医院的结果。

模模糊糊的好像是市立人民医院的章,我正在细看,父亲一把夺过诊断单,复又放在屁股下面,你既然回来了,就抓紧把你的婚事办了吧!人家姑娘还等着呢!

我?

说不定,你这一结婚,冲冲喜,我的病就能好了呢!

母亲兴高采烈的迎出来,大平,你结了婚,娘的一桩心事也了了,也该操持你妹妹的婚事了,不然,你不结婚,你妹妹也没法结婚啊。

我们老家的风俗讲究长幼有序,老大不成家,绝轮不上老二。

那就结吧!只要娘开心,妹妹能结婚就好!

结婚那天,我仔细打量灯花,圆脸、圆眼、一双滚圆的肉手,像褪了毛的猪蹄子。我又想起我那个女同学,瘦瘦的,高高的。

第二年,有了儿子嘟嘟,和他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脸圆眼,胖乎乎的小手,笑起来,像个小弥勒佛。

只有和儿子在一起时,我才感到一点乐趣。

灯花和我的父母不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和我也没什么话说,翻来覆去就是些家里缺钱了,哪儿哪儿又该花钱了之类的话。

父亲的身体倒是没什么异样,每天胡吃海睡,要不就是和我要钱,也没见他买什么大件值钱的东西回来,钱却是越要越频繁。

我说带着父亲去复查,父亲总是推三阻四不去。

吵吵闹闹中,我在家赋闲两年左右,这一天,结婚后第一次回家的妹妹拉着我在外面酒馆喝酒,喝着喝着,妹妹眼圈红了。

哥,是我害了你。

我一愣,二平,你胡说什么!

真的,哥,妹妹擦擦眼睛,当初我不应该给你打电话,告诉你,爸得癌症的事。

胡说,这么大事,你不告诉我能行吗?

哥,难道你没发现,爸的身体好得很嘛!我问过我在市立人民医院工作的同学了,爸那张诊断单是伪造的。

啊?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为了骗你结婚啊!要不是爸说他得癌症,你能这么快就结婚吗?

可,我,我还是糊涂。

哥,你不奇怪,爸为什么挑了周大功家的姑娘吗?论长相,论条件,她哪样也配不上你。

为什么?

周大功和咱爸在厂子里一起上班时,周大功抓住了咱爸的把柄。

把柄?什么把柄?

这个具体我不知道,妹妹摇摇头,我是听原来和周大功最好的赵有德老赵家的闺女说的,一次周大功在老赵家喝多了,说,甭看陈金正的儿子当海员,挣大钱,陈金正得乖乖听我的,他有短儿在我手里呢。

什么短儿?

周大功没说,妹妹叹口气,有短儿也正常,咱爸那个人那些年……

是啊,父亲年轻时常常彻夜不归,母亲稍稍问一句,父亲就非打即骂,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评价父亲:他好色又好赌,被人抓到把柄一点也不奇怪。

周大功这些年在外面没少折腾,妹妹接着说,搞传销,信邪教,瞎投资,早就赔了个底掉,这才打起你的主意,把他姑娘嫁给你,让你给他堵窟窿呢!

怪不得,灯花总要钱,父亲也没完没了的找我拿钱。

我成了他们的提款机。

我的头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酒杯倏地变得特别大,又倏地变得特别小,忽大忽小,变化不定。

哈哈,我仰天大笑,两行眼泪流进嘴里,酸的,涩的,苦的,咸的,唯独没有甜的。

自此,我就再也没回过家,我在各大洲、各大洋之间漂泊,结识了各种各样的风尘女子,只有那片刻的欢愉,过后是更深的寂寞和孤独。

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何在?

或许,是因为嘟嘟,我的儿子,我定期不定期的寄钱回家,毕竟我还有一个儿子。

直到三天前,四叔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我父亲死了,肺癌。

哦,是真的吗?我淡淡的问。

四叔一愣,这事还能有假!

我坐在厨房的灶台上,又摸出一包烟,拆开来,点燃了,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前面院子里的哭声、吵嚷声、打闹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谁?我怎么在这儿?

爸爸,爸爸在这儿呢,嘟嘟一头冲进来。

出去!我厉声喝道。

嘟嘟委屈的撇撇嘴,想哭又不敢哭。

忽然那一瞬间,我在嘟嘟的脸上看见了五岁的我。

我猛地抱住儿子,眼泪恣意滂沱,只听见心底的坚冰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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