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当当陈欣
圣诞早晨的悲剧
2018年12月25日清晨5点，广州南沙一家汽修厂负责组装座椅的员工厉远明下班到家。
如同往常一样，清晨的家里静悄悄。隔壁房间妻子带着儿子独睡，而厉远明已经习惯了等妻儿早晨醒来去和他们聊会儿天再入睡，就在客厅玩电脑游戏。
7点的时候厉远明轻敲了汪英雪的房门，没有应答，他心想刚怀孕1个月的妻子可能比较嗜睡，便没有再继续打扰。
时钟指向8点，这是往常汪英雪上班起床的最晚时间，而且寒寒也该醒了，但今天仍然没有动静。
厉远明边敲门边叫名，无人应答，开始使劲扳动门把手，发现门竟然从里面被反锁了！
他找来钥匙好不容易才把门打开，“嘶拉”一声，是胶布从门上和墙壁被分离的声音，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煤炭燃烧的气味，地上，是一盆还在冒烟的碳！
厉远明掀开盖在汪英雪和寒寒身上的被子，开始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
但他只有一双手，而休克的人有两个，妻子腹中还有胎儿。
厉远明在另外一个房间的父亲拨打了120，父子俩一直抢救至半小时后救护车赶到现场。
最终，医院和公安判定汪英雪、寒寒系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厉远明失去了他的妻子、儿子，以及一个未出生的新生命。
尽管是十二月底，广州的气候也远不至于需要烧炭取暖，厉远明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家里会有碳，直到他后来从汪英雪的支付宝账单记录中翻到了支付记录，付款对象就是离家不远的卖煤碳的商家。
厉远明认为，是7岁的自闭症儿子寒寒在幼儿园跟同学发生冲突，遭到班里同学家长抵制，导致十天来寒寒不得不休息在家。这成为压死妻子、并让她做出如此极端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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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27日上午12点左右，穿过广州南沙区金洲村的一片闹市，“大米和小米”来到一栋稍显陈旧的八层楼房前，一楼的门禁已经损坏，来者可进。
辗转一百多层台阶，五楼一户人家门口贴着两张黄纸格外显眼。依照广东地区传统，亲人逝去的头七天要在家门口贴上祈愿黄纸，这便是我们要找的烧碳自杀当事人汪英雪和寒寒的家。
客厅里挤满了从各地前来采访的媒体，靠近客房的位置用书桌搭建了一个祭台，上面分别放着用瓷碗和卡通饭碗盛着的食物，一个烧着香的烟炉，和两块写着逝者名字的悼唁。
厉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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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判定汪英雪系自杀，而在丈夫厉远明看来这一切都是毫无征兆的，因为在他眼里的妻子活泼开朗，并且已经为即将到来的2019年在淘宝上用和家人的照片做了一本日历。每年临近新年做一本新日历，这是妻子汪英雪已经持续多年的一个习惯。
妈妈和寒寒合影
当被问起家人感情如何时，厉远明说他们基本上没吵过架，偶尔争吵自己都会让着汪英雪。父母也都拿她当自己女儿看待，家人感情没有什么异常。
从逝者汪英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口中得知，汪英雪一直很坚强，尽管他们的儿子寒寒后来被确诊为自闭症，夫妻俩也从未放弃到处找机构和医院进行康复干预。
厉远明向“大米和小米”展示他与妻子好友的聊天信息
据厉远明描述，在12月23日，王英雪还在微信朋友圈晒出她和家人一起进餐的内容，但具体内容他暂未向我们提供。
妻儿的突然离开，留给厉远明的只有无尽的伤痛、悔恨，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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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厉远明回忆，2013年两岁多的寒寒还没有语言，后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岭南医院被诊断为孤独症谱系障碍。
被确诊后，厉远明和妻子开始为寒寒寻找合适的机构，评估、排队、入学、训练，一年多后，在厉远明看来，孩子已经有了较大的进步，开始会叫爸爸妈妈、也会写一些字了。
厉远明把孩子留下的一些视频交给了“大米和小米”。
寒寒在学习
离开机构后，孩子在家中待了一段时间，因为看到南沙区培智学校招生的信息，厉远明和妻子便把孩子送去培智学校待了两年。
2018年9月，本应到了上一年级的寒寒，因为孤独者谱系障碍，厉远明向教育局申请延迟一年入学，寒寒进入了家中附近的幼儿园。
爷爷回忆，在寒寒上培智学校放寒暑假期间，寒寒曾到该幼儿园上过寒暑期托管班，并无任何投诉，并且爷爷对幼儿园老师非常满意。
寒寒在打扫卫生
报名幼儿园之前，厉远明向园方说清楚了寒寒患有自闭症的情况，幼儿园还专门派了老师多留心寒寒。
据此前“DV现场”的报道，寒寒从入学以来表现不错，没有和同学发生过争执，但在十多天之前，他和另一名女同学争吵了起来，期间还有推搡动作。于是女孩的家长上个星期一找到园长投诉，园长也及时找到寒寒爸商讨事情该如何解决。
厉远明说，汪英雪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向家长道了歉。
与此同时，家长群里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多位家长开始陆续在群中表态，反映自己的孩子也曾被寒寒打过头，
从厉远明向“大米和小米”展示了妻子手机里汪英雪在幼儿园家长群中的聊天记录来看，多位家长曾希望园方来解决此事。
部分聊天记录
@家长A
我家的孩子也被这位同学打过，明天希望要让这位同学知道自己的错误！我只是问问孩子觉得寒寒是怎样的，就说他好调皮，经常去打人家，也打我家孩子的头。
@家长B
我女儿说你儿子经常打她的头，今天还被打过
@家长C
好好说说吧，不要老打人家的头，特别是还说手压着人家头上时他再跳起来。
@寒寒妈妈
各位家长，对于被寒寒打过的小朋友我在此先郑重的说声对不起，现在我们正在教育他，我们会好好重视的。
@家长D
通过校办公室的人员得知情况，寒寒是村干部的小孩，管他很为难。这位小孩本是要读一年级的小孩，是他的父母留他在这个幼儿园再读一年书，成为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的小孩，造成了今天那么多的小孩被打的事发生。园长应该出面给个说法！让我们的小孩白白挨打那么久！
@寒寒妈妈
XX妈妈，我很理解你小孩子被打的心情。今早我亲自带着寒寒到班上向所有的小朋友道歉，但老师说你们平常会迟点才上学，我还特意向老师说等下XX小朋友回来一定要带寒寒跟她道歉。我们并没有我爸是李刚的想法和做法，要留他读一年幼儿园实属无奈之举。谢谢你的提议。
从寒寒妈妈的聊天记录来看，她的情绪还算平稳。但厉远明告知，从12月13日事发，到14日他们因忍受不了言论指责压力退群期间，群内并无老师出面协调。但有一位老师曾私聊王英雪希望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15日，厉远明夫妇送寒寒去幼儿园，园长与他们商量，为了防止与其他家长之间的矛盾激化，建议寒寒先休学在家，厉远明夫妇也同意了这个决定。
退群以后，汪英雪曾向一位与家长私聊告知其寒寒患有自闭症，但现在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据厉远明告知，该家长也将这些对话内容转发到班群当中，疑似引起群里部分家长的激烈讨论。
汪英雪发送给某位家长的内容
珠江卫视所披露的群里家长言论
后来有街道社工主动提出要帮助寒寒，厉远明说社工介绍了一个离家较远的偏僻训练机构，每天可以进行1个小时的康复课程。
但在厉远明看来，1个小时的干预课程对寒寒来说作用并不大，而且还要经历评估、排学位等繁琐的流程手续。“爸爸，我不做拳头大王了，我想上学。”厉远明告诉记者，寒寒休学期间一直这样恳求他。
从历远明家出发，穿过两条街道，大约步行5分钟，“大米和小米”到达寒寒所在幼儿园门口尝试联系园长，但多次打通电话后被挂断，园内老师也说不愿提及此事，一名幼儿园家长透露，寒寒所在的班级好些小朋友已经停课。另一位家长则告诉“大米和小米”，他觉得小朋友之间互相打闹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并且，任何一个孩子都应该有上学的权利。
南沙区人民政府教育局已对该事进行高度关注，表示将联合多部门进步一调查。
编者后记：
在采访中，厉远明告诉我们，在妻儿出事后的第二天，他竟意外发现了妻子留给他和她父母的两封信。
从厉远明口述中，我们了解到妻子给他的信中大致内容----
我现在好累，我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寒寒和我们还没出生的孩子就可以一起玩。希望你要坚强，过了一关，你还有很多关要去过。
但在第二天当我们提出是否可以看到遗书原本时，厉远明的哥哥称，此物件暂不方便对我们公布，将作为法律证据在法庭呈现，因为里面包含了导致汪英雪走入绝境的主要原因。
在得知我们是一直关注特殊群体的平台后，厉远明的哥哥也几次感慨，要是能早点找到我们这些群体，在一起抱团取暖，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到目前为止，我们既不知道孩子们的冲突的性质和程度，也不知道这位妈妈的决定和其他家长的态度之间是不是有因果关系。但我们的孤独症家庭，有了一个特殊孩子之后，毋庸置疑他们要面临重重困难。
就像厉远明一直反复问我们：“我们坚持了5年，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家庭像我们一样坚持，走到没路走的时候，还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社会现在没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和政策来支持我们家长，给我们引导一个方向，而不是只有家长在孩子确诊后，为了让孩子变好，去这里查一下，那里打听一下，确诊后愁干预，到了上学的年龄愁上学……”
“我们一家人本来春节后要去一次上海迪士尼。”
厉远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次光芒，随即转瞬即逝。
但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汪英雪说，希望另外一个世界寒寒有人玩。那里，也许没有孤独症，孩子可以找到自己缺乏的友谊和朋友。
今天早上，厉远明去到当地派出所，坚持要求调查儿子在幼儿园的录像，他说，希望为妻子的死讨回公道。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戴榕：我就南沙携子自杀妈妈说几句话
戴榕
全国心智障碍者家长组织联盟理事长
扬爱特殊孩子家长俱乐部理事长
没有人有终结他人生命的权力，即使是他的亲生母亲。即使这个生命是有障碍的。
但这件事告诉我们三件事：
第一 融合之路多么漫长。普校给我们的孩子的支持少得有限。
第二 我们家长组织的作用还远远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我们每个人先学会接受他助，抱团取暖，发生困难和不良情绪的时候先学会寻找家长组织和其他家长求助，疏导自己的心情；其次才是自助；再高一个层次才是助人。
第三 无论是什么情况，无论他人给我们什么眼光，我们都应该勇敢的把自己的孩子带出去，才有可能孩子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看到。也更多的被接纳，被宽容，被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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