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的菊花

晚明小品文家张岱，在有名的「陶庵梦忆」中，曾引述朋友的话说：

「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

这样的话，说得干脆，但细想之下，也未必尽然；至少，夏日冰镇过后的菊花茶便是个例外。

当然，隆冬深夜，静静啜饮一壶温暖的铁观音，可以享受「以茶当酒」的寒夜之乐；但炎炎夏日，手捧一瓯冰镇透心的菊花清茗，涓滴品赏，却另有一番幽趣。

而作为一个饮者，仲夏之际，我独钟爱菊花茶，是因为那样一钵飘浮着菊花的澄净之水，似乎具有一种温和无边的法力，能使人自酷热烦躁的死谷中飞升起来，就像一朶朶圆满小巧的菊花，在水雾氤氲之中，自杯底飞升至淡绿的水面一样。那时，所有棼乱浮嚣的意绪、忙迫劳形的人事，都化作寂淡的烟尘，自心头远去，因此，人虽仍在火热热的人间，但心境安闲，却无异置身茂林修竹或一方荷亭之上，悠然避暑了。

透过菊花茶，饮水思源，我常不自觉地想起我们的老祖宗，在品茶艺术上原是如何地精致独到。

日本的茶道，一向规矩太多、讲究太严；西方人又喜欢不伦不类地在茶里倾注牛奶、方糖或柠檬，完全是喝咖啡的方法。似乎只有我们聪慧的老祖宗，懂得在身心闲适之际，不藉外物地直品佳茗本味；如果一定要添加什么，那也不过是投下三两朶「精、燥、洁」的干花，如茉莉、杭菊之类，去增加一注清茶的风致罢了。

而当砂壶里已然沸透的滚水，冲注至杯中，所有的菊花都变得圆润起来的时候，你必然会由衷感到惊喜。因为中药号的锡罐里，那样轻轻绉缩成团的小东西，竟会以如此轻盈流利的翻飞方式，在沸水中升华它们自己，开始第二度的生命；只是这一次，袖珍的淡金菊花，不开在枝头，却安静地开在茶盏里。

所以，夏日芳醇的菊花茶，不只是平淡单纯的杯水而已，在啜饮它独具的苦香之前，那样一幕神奇浪漫的飞升短剧，实在也是一则值得回甘、值得品味的微妙启示。

来自：scho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