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住我家斜对面，其实跟我家没有亲戚关系，可能是她的丈夫在村里比我爷爷大，所以我管她叫大奶奶。（有关大爷爷的故事，请阅读：乡村人物｜徒手打退10几个拿武器的流氓，邻居爷爷曾经应是大人物）
尽管如此，大奶奶对我还是特别好，跟对待亲孙一样。她总是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嘿嘿地笑。那时候父母经常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干活，到了晚上很晚还没收工，家里的老鼠每当这时候就爬出来像练操一样在木楼上跑步，我和姐姐被吓得不敢睡觉，总以为是贼，所以偶尔就会到大奶奶家去做客。
大奶奶看到我们很开心，笑呵呵的，如果赶上她吃饭的时候她就会喊我们吃饭，我和姐姐总是拒绝。只有一次，父母外出赶集，一直到下午才把东西卖完回来，我和姐姐在大奶奶家吃了饭，那顿饭吃的是鱼。我至今还记得吃鱼头的时候，有一块像塑料一样嚼不烂的牙龈，嚼了很久舍不得扔，又不敢吞。母亲回来后特意送了一点东西给大奶奶表示感谢。
后来母亲交代我们不要在别人家里吃饭，不是嫌弃或客气，而是那时候每个人家里吃的并不多，因为我们家里穷，吃了别人的没办法还给别人，所以就干脆拒绝。现在过年的时候，我走到别人家里，别人会非常热情地留我吃饭，我会因为吃不下而拒绝，但别人总是会半责怪半表扬地说：“你们家的家教可真严啊，你现在还这么讲礼！”
大奶奶家能拿出来吃的东西不多，但她家有村里唯一的一棵板栗树，树很高，每到秋天就会结很多板栗。农村孩子没啥可吃的，遇到山上又涩又苦的野果子都能美半天，所以觊觎她家板栗的野孩子有不少。母亲从小教我不要做贼，所以我虽然嘴馋，但从来不敢去偷。
当然，不偷并不代表吃不到。有一次，大奶奶叫我去帮她砸板栗，她年纪大了，不能爬到树上去，只有等板栗完全熟了掉到地上，然后去一颗一颗地砸开。刚开始，我总是被板栗的刺给扎到，但对板栗垂涎已久的我显然没有被吓退，学着大人的样子，用石头把板栗的刺磨平，然后砸开，再用双手剥开，黑的、黄的板栗就滚落了出来。这时，大奶奶就咧开她焦黄的牙齿笑着说：“崽，你吃，吃吧。”
到了中午，她还会双手捧一捧送到我家里来，并告诉我妈说我很乖很懂事，帮她剥了很多板栗。从那次开始，我更加不想着去偷了，因为我发现乖的孩子真的有奖励。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大奶奶到池塘里提水，踩到青苔滑了一跤，摔成了骨折，送到医院由于没钱，只好由大爷爷背回家躺了一年。她的家又黑又潮湿，白天不开灯，晚上一大早就睡了，所以等我慢慢大了不怕老鼠了，就很少再去她家，我原以为她会在床上躺一辈子。
过了一个冬天，出太阳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打扑克，我跟几个小孩子正在摔角。然后我看到大爷爷搬出一张椅子，又把她搀了出来，她笑呵呵地坐在门口晒太阳，跟没生过病一样。又过了一个春天，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她居然能一瘸一拐地下地走路了。
但是她的脾气慢慢变得不好，村里人都说她“愚”了，也就是精神有点不正常。她老是说大爷爷有外遇，大爷爷向来沉默寡言，被她说了后更加黑着个脸。好几次她都赌气要去池塘自杀，我家门口那口池塘并不深，但要淹死一个人还是很容易，可好几次她喊着自杀，却从来不走到池塘中心去，而是沿着池塘的浅水区走一圈，等村里人去把她拖上来，她才罢休。
又一次，她故技重演，说要自杀，村里几个奶奶知道她是假自杀，但出于邻里之间的情谊，也会像演戏一般劝几句。但这时候已经受够了她的家人赶来劝住所有阻拦的人，说让她去，她不会去寻死的，等下她自己会上来。后来她见没人去劝，果然自己就上来了。
虽然有了一些精神问题，但她家有什么好吃的还是会经常给我家送点，只是送的方式有点搞笑。比如有次别人给她送了西瓜，她捧了半个过来；我们刚把她送走，坐下，又看到她瘸着腿送了一块；然后，又送来一大块。弄得我们莫名其妙：为什么不一次性送完呢？
因为我父亲是村里的大队长，大奶奶每次遇到什么问题就会来找父亲给她评理。可是她找我父亲评理的内容都是又看到大爷爷偷情了，弄得我父亲哭笑不得。有段时间，我经常睡着睡着，就听到有人在敲我家窗户，睁眼一看，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像窗花一样贴在我家玻璃上，嘴里喊着我爸的名字，把我吓得不轻。
大家都被她折磨得有点受不了，她的家人也说不想理她了。就在大家都对她寻死没抱什么想法时，她却真的上吊自杀了。她去世的时候，我读小学六年级，据说上吊时只有一个活结，而且她的脚离地只有几厘米，很多人说她可能并不想死，只想吓唬吓唬大爷爷，但没想到弄巧成拙。大家说这样都吊死了，那是她的寿命到期了。我一直觉得她很慈祥，后来可能是有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症了。
我记得她在临死前一段时间还很和蔼地跟我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我死了后不会吓你。”所以她去世后，我很少想过窗户上的皱纹，即便想起，也从没有害怕过。
（文/谷子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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