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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我的农民父亲》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

我的农民父亲

——霍君

《延安文学》2012年第2期


  那就从恨开始吧。我曾经恨过父亲,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恨过。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对父亲的恨和母亲对父亲的恨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它恨得很纯粹。不像母亲,恨里夹杂着无奈,绝望,还有牵挂。
  
  我对父亲纯粹的恨的开始是因为母亲。
  
  在村里人看来,父亲是个少有的老实人。父亲也确实争气,一心一意地扮演着老实人的角色,从来没有出过偏差,丝毫没有往不老实人里发展的迹象。他的两扇厚厚的嘴唇习惯性地紧闭着,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思想,都被他关在里边。向人们出示的,是一具老实的皮囊。皮囊当然不会有思想,不会有表达。因为是没有思想不会发怒的皮囊,自然免不了被人摸两下。摸它的那只手有时沾着几颗草屑,有时沾着几粒粪便的渣滓。
  
  皮囊回到家里,就变成了我的父亲,就变成了母亲的丈夫。它就不再是皮囊了。被抚摸的耻辱可以在家里得到发泄。母亲的责问,母亲的不满可以排成长长的一队,成为父亲发泄的理由。
  
  吃过午饭,去找同学上学。背着书包和同学经过家门口,许多人围在栅栏门口看热闹。透过人的缝隙,我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哭泣,旁边的父亲正在做着一个动作。他在往脚上套着鞋子。父亲肯定用鞋子抽打了母亲。我无法看清母亲的脸,她像一粒刚刚被抽打完的豆荚,孤独而又无助。在迅急猛烈的抽打下,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用哭泣来表达她心灵和肌体的疼痛。
  
  我美丽的母亲的哭泣方式明显是在模仿着村里其人女人的哭泣方式。村里女人的哭是豪放的,是夸张的。母亲太想让自己融入到其他女人当中,包括她的哭。母亲原本是一个默默承受生活的人,她的哭泣方式也该是默默的,可是那样一来,她就脱离了其他女人的队伍。她改变不了父亲,只好改变自己,让自己和村里人有更多相同的地方,这样,她在村里就不会太孤立。我们这个家就不会太孤立。母亲别无选择地用自己不太喜欢的方式来哭泣。它明显地不适合我母亲那样美丽的女人。看上去既蹩脚又做作。
  
  同学说,你爸打你妈了。
  
  我撇下同学,快速地跑走了。脑子里满是父亲穿鞋的动作,满是母亲的哭泣。满是愤怒。和耻辱。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趴在课桌上。埋起我的脸。埋起我的表情。更是埋起我的愤怒和耻辱。我将它们埋在我的臂弯里,埋在小小的心里,不愿意我的老师和同学看见它们。
  
  老师来扳我的手臂,怎么了?
  
  老师的声音温柔极了,慈爱极了。我真是生气,那么年轻的老师竟会有如此慈爱的问候。在这份慈爱面前,小小臂弯里的愤怒和耻辱化成巨大的委屈。我的委屈就要喷礴而出了。这时,和我一起上学的同学说:
  
  他爸打他妈了!
  
  更可恶的是,我的同学居然来扳我的头。他想在老师的面前有所表现,想证明他的话是对的,以比平时大几倍的力气让我的头离开了我的臂弯。我的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呈现在老师和同学的面前。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恨扳起我那颗头的同学。
  
  更恨我的父亲。是他让我蒙受了耻辱和嘲笑。
  
  仇恨的种子就这样埋下了。
  
  在这之前,我对父亲只有一个感觉。怕。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怕了父亲的。
  
  父亲并没有打过我,可我还是怕他。我对他的怕是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父亲从来没有和我亲近过,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他对我的喜爱,甚至连一个温暖慈爱的眼神都没有过。我不知道我在父亲心里是一个什么位置,或者在他心里有没有一个位置给我。一点都不知道。在上小学之前,我还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男孩子。村里放电影,我抱着父亲的大腿,求他带我去看电影,父亲说,等我一下,我去趟茅房。我就乖乖地等着父亲,我相信父亲一会儿就会从茅房里出来。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父亲的影子。我想,父亲一定是解不出大便了,就继续耐心地等。等来等去,电影都散场了,也没等来父亲。跑去茅房一看,早没了父亲的踪影。我难过极了。
  
  母亲说过,小时,刚学会说话的我追着父亲喊爸爸,父亲却羞于应答。或许,他还没有做好接受我的准备,我的存在还是他的一个意外。为了拒绝我,他把他自己藏在他的羞涩里,久久地不愿意走出来。他制造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这段距离足以让我望而生畏。有一次,街上来了一个卖桃子的,父亲难得地慷慨,买了一竹篓的桃子。父亲把买好的桃子放在门后,就出去了。那篓桃子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我,让我一步都无法挪动。我的眼睛贪婪地抚摸着每一个桃子,恨不得连桃毛连盛桃的篓子一起吞下去才过瘾。我不敢真的去碰一下桃子。父亲临走时没有说过让我吃的话,尽管我知道父亲买桃子就是吃的。他没说,我就不敢动桃子,不敢吃桃子。我在等着父亲回家来,等着他发现我没有吃桃子,等着他下命令让我吃桃子。到那时候,我会一鼓作气地把我的小肚皮撑破。惧怕也是有高潮的。那个高潮和后来发生的恨在同一年诞生。
  
  是在夏天。雨水过度泛滥的结果是,坑里的小鱼儿都游到了街上。我和小伙伴拿了筛子去捞鱼,捞了一上午,竟捞了一大白碗的小鱼儿。我趴在炕沿儿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掐着鱼,等着母亲回家给我熬鱼吃。从地里排涝回来的父亲沾着一身的泥巴躺在炕头,合着眼。那时父亲睡觉还是不打鼾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睡着。只有让掐鱼的动作轻些,再轻些,怕打扰了父亲。掐着鱼的我是兴奋的,也是快乐的,我期盼着母亲回来夸我,说她的儿子好能干。忽然,父亲睁开了眼睛,对我说,别掐了。
  
  我大概是太兴奋了,竟然忽略了父亲的警告,只是更加谨慎地掐鱼。手里的一条小鱼还没掐完,炕沿儿上盛鱼的大白碗就被父亲一手举了起来,趴!一声脆响,大白碗在地上粉身碎骨了。
  
  


  
  我陷在对父亲的恨里。恨,太虚无,太缥缈。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虚无缥缈的恨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证明它是确实存在的。
  
  父亲有一个习惯,喜欢喝羊奶。
  
  父亲对羊奶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当年,奶奶产下父亲时,解开上衣的疙瘩纽,带着几分幸福带着几分羞涩在父亲面前垂下两只汁水不多的乳房,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以一个婴儿所不能完成的固执拒绝了奶奶塞进他嘴里的乳头,奶奶将乳头塞进父亲的嘴里,父亲坚决地将乳头吐出来。父亲只是啼哭,从白天哭到夜里,又从夜里哭到天明。奶奶说,这个孩子怕是得了病了,活不成了。请来村里的郎中,郎中看着干核桃一样的父亲,说你们另请高明吧。就颤着一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走了。我奶奶一声嚎啕,我的儿呀,便昏了过去。
  
  我爷爷手里拎着一小领席子,准备着我父亲咽了气好卷了去埋。父亲的小胸脯在竭力地起伏着,把一声比一声衰弱的啼哭艰难地传送出体外。这一声衰弱的啼哭传送出来,我奶奶和我爷爷以为再没有下一次了,谁知,过了一会,下一声已经在艰难地酝酿艰难地行走了。这个缓慢的过程把我奶奶的疼痛拉得格外漫长。
  
  窗外的羊圈里,老母羊发出长长的呼唤声——咩——咩,她在招呼她的一双儿女,别光顾着玩耍,该吃饭了,该吃奶了。
  
  我的父亲肯定听到了老母羊的召唤。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听到老母羊召唤声的父亲停止了过度衰弱的啼哭。我奶奶和我爷爷以为父亲留下最后一声啼哭走了,一大口痰涌上奶奶的喉管,被身边几个婶子大妈的一通捶打,才没有背过气去。那一小领席子在爷爷的手中展可来。父亲的两只小眼睛却在此时睁开了,它们灵动地旋转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两小片干涩涩的唇做吸吮状,左右找寻着。——咩,老母羊的呼唤声又起,父亲的寻找明显地转化成了焦急状态,吸吮的两小片唇呈现极度的渴望,没有目的地突奔。母亲从来都是最了解儿女的,尽管父亲刚刚生下来,还来不及和奶奶交流。奶奶眼睛亮亮地吩咐爷爷,让爷爷赶快到羊圈里挤些羊奶来。于是,父亲活了下来。
  
  喝着羊奶长大的父亲被村里人视为奇人,不光是村里人,就连爷爷和奶奶也认为父亲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面对村里人对父亲的刮目相看,爷爷奶奶表面上谦虚着,心里却对父亲充满了期待,充满了自豪。在家里人和家外人的关注下,父亲渐渐地成长起来。父亲越是长大,家里家外的人越是失望。他们发现,父亲除了一生下来就喝羊奶,其他方面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比一般人的还要平庸。父亲出生那年,天津解放了,所以父亲赶上了好时候,到上学的年龄背着奶奶手缝的粗布书包走进了学堂。父亲的书读得并不比任何人好,不但如此,还经常挨同学的欺负。哪个同学捶了父亲一拳,哪个同学踹了父亲一脚,父亲大多是隐忍着。父亲不敢回家去告状,让父母为自己撑腰作主,打上人家的家门。反而还会招来爷爷的一顿拳脚。一个过分本份,过分窝囊的孩子,爷爷没有颜面为他讨回公道。更何况,父亲还曾经是那样一个被家里家外的人都看好的孩子。爷爷将拳脚强加在父亲的身上,一半是发泄自己的失望,一半是想警醒父亲,希望他有所改变,不再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父亲就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一个平庸的人怎么配天天喝羊奶呢?爷爷奶奶给父亲断了羊奶。偏偏,父亲是离不开羊奶的,不吃饭可以,不喝羊奶是万万不行的。羊奶是蛰伏在父亲体内的一种欲望,这个欲望被滋养着,会变成享受。一但被冷落了,则会魔鬼一样跳起来,让父亲正视它的存在。家里家外的人管那个欲望叫“馋”。父亲只好偷偷地喝羊奶,偷喝羊奶的行为不断受到家里家外人的检举。家外人检举父亲也就罢了,家里人,也就是父亲下边的弟弟妹妹,他们比家外人更凶猛,更强烈地检举父亲。父亲总归是爷爷奶奶的长子,一个曾经寄予了深厚希望的长子,父亲再一无是处,他们对父亲的疼爱之心还是有的。有时侯,爷爷奶奶本想挣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面对家里家外的检举,爷爷奶奶只好大动肝火。他们恨父亲的不争气,恨不争气的父亲成为村里人的笑柄。如果你是个够出息的孩子,别说喝羊奶,就是喝马奶,喝骆驼奶,别人谁敢看你不顺眼。
  
  下着大雨的一个晚上,奶奶数了数躺在炕上睡觉的孩子,发现少了一个。少的那个正是父亲。正在磨刀石上磨劁猪刀子的爷爷顾不得披上雨披,一头扎进大雨里,去寻找父亲。奶奶靠在门框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一帘雨。不知过了多久,雨帘掀动了一下,爷爷回来了。爷爷掳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恨地说,不找了,说不定早让大雨给涿死了,妈的,早死早省心。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爸,你到羊圈里瞅瞅?爷爷一个机灵,我咋没想到呢?
  
  爷爷在羊圈里找到了父亲。
  
  在一铺干草上,父亲和老母羊安详地睡着,嘴角挂着一小滴羊奶。
  
  
  
  除了喝羊奶,父亲似乎再没有其他的爱好。我对父亲仇恨的表现不得不从羊的身上开始。
  
  那时,我已经会放羊了。每天放学我都要去放羊。由于经常地和羊亲密接触,我明白母羊是如何怀的小羊,母羊不但会产下小羊,还会产下父亲爱喝的羊奶。家里的几只母羊不知疲倦地怀小羊,不知疲倦地产下白花花的奶。母羊们的不知疲倦要归功于家里的那只大公羊,它比母羊们更加地不知疲倦,在母羊的身上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厌烦的动作。父亲喝的羊奶就在那个动作中开始酝酿了。本来,我是不讨厌那个动作的,不但不讨厌,多少还有一些痴迷的。大公羊那样做时,我的身上会流动着一股说不清的东西,既是燥动的,也是愉悦的。我要给父亲断奶,就必须管住大公羊。只要能成功,我愿意牺牲我个人的享受。或者这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才可以看出效果。有的母羊已在怀孕的过程当中了。究竟是一年,还是两年,我的计划才能有效果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决定坚持下去。
  
  我的精力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事情比我想象得要复杂一些。
  
  那只大公羊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后,开始向发情的母羊进攻。这个时候,我手里的羊鞭子便啸啸叫着飞过来了,毫不留情地落在大公羊的身上,雪白的羊毛如柳絮般飘散开去,弥漫了一小片天空。大公羊很是给我面子,在最初的几个回合里让我占了上锋。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阻隔之下,大公羊到底还是被激怒了。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羊还可以打人。它迅速地接近我,让我的鞭子无法发挥效力,然后,人一样站起来,用头对准我的肚子。那真是杀气腾腾的一顶呀。
  
  该死的大公羊。不怕,还有第二个回合,第无数个回合。晚上,羊进圈时,我就守在羊圈边上,只要它一接近母羊,我就把手里的长棍子捅向它,让它的好事做不成。大公羊对我的行为无可奈何,我们中间隔着栅栏,它再也不可能气势汹汹地把我撞翻在地上。对着粗木棍围成的栅栏发了一通威后,大公羊竟然和我耍起了心眼,卧在地上假寐。家里少有人注意到我的行为,也许注意到了,只是实在没有精气神来理会我。爷爷病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睡眠很快袭击了年少的我。在我睡去的时间里,那羊该是为所欲为的了。
  
  我醒来时,已经在屋里的炕上了。大概是家里的哪个人发觉了我,把我搬到屋里的。很是沮丧。我的计划这么容易就受到了挫折。看来,我是要另想办法来对付大公羊了。偏偏横生枝节,病了很久的爷爷突然逝去了。
  
  我给父亲断奶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草草结束了。
  
  


  
  说一个人操心,心都操碎了,爷爷就暗合了这句话。我爷爷的心肯定是操碎了,一张嘴大口大口地往外吐心的碎片。我从爷爷那里印证了人的心是鲜红的。那个红,比我看到的任何一种红都要红。红得让人胆战,红得让人心跟着疼痛,也有要碎裂的感觉。往往看着那红,我都要捂住胸口,惟恐自己的心也碎了,从嘴里喷出来。奶奶一边帮爷爷擦拭嘴角,一边拿眼睛盯父亲。那不是盯,是怨恨。仿佛因为父亲,爷爷的心才碎了的。父亲垂着一颗哀伤的头,回避着奶奶的怨恨。父亲的回避,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默认,也就是说,父亲承认爷爷的心是因了他而碎的。此时,我那美丽的母亲是焦急万分的,既为爷爷的病焦急,也为父亲的状态焦急。母亲多么希望她的男人在别人面前能够坚硬一些,稍稍强大一些,再稍稍勇于承担一些。而不是把所有的强硬只对自己一个人释放。那样,母亲将是自豪的,也将是幸福的。
  
  爷爷觉察到了生命的期限。我的一家人,包括嫁出去的姑姑,都守在爷爷的身边。就等着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奶奶握着爷爷的手,走吧,到那边享福去吧。走吧,谁也不用你惦记着。走吧。
  
  爷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有啥让你不放心的,你这个老东西!
  
  爷爷不能走,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办完。这件事情办不成,他会死不瞑目的。然而,爷爷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件事情。爷爷艰难地守住最后那口气,努力地思索,努力地寻找。它该和父亲有关。
  
  
  
  自从那个大雨之夜,在羊圈里寻到父亲之后,爷爷就再也没因为父亲喝羊奶而责打过父亲。爷爷说,父亲前世怕就是个小羊糕呢。羊奶之于父亲,绝不仅仅是解谗那么简单,否则父亲不会一生下来就寻羊奶。羊奶是父亲的命根子。给父亲断了命根子,父亲的小命也怕是不在了。还有,父亲的性格也和羊的性格相当地吻合,绵软至极,对外界完全一副没有抗争能力的样子。爷爷如此的一番理论,给父亲喝羊奶开了绿灯。与此同时,一个计划也在爷爷的大脑中形成了。一个性格越来越绵羊的父亲,注定要成长为一个男人,是男人就要撑住一片天,就要养家糊口。起码你要有一技之长。爷爷自叹自己一生没有其他的本事,除了劁猪劁羊,身无所长。
  
  爷爷便有意识地把自己唯一的本事传给父亲,村里谁家的猪羊该劁了,只要父亲那时是在视线里的,定会带上父亲一起去。而父亲呢,爷爷劁猪会跟了去,劁羊是不会去的。就算爷爷把他的屁股踢肿了,父亲也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久而久之,爷爷拧不过父亲,也就随了父亲的愿。想必是父亲和羊的感情过于深厚,不忍看在羊的身上动刀呢。爷爷劁猪的时候,让父亲在一边看着,他先让父亲感受一下气氛。眼睛看得多了,等有一天真的动起手来,也会容易很多。父亲一脸恐惧地远远地观望着。看着爷爷熟练地一抡,就把要劁的猪崽放躺在地上,然后一只脚迅速地踏上去,使猪崽动弹不得。猪崽的屁股完全地展现在爷爷的眼里了。惊恐的猪崽在爷爷的脚下发出尖利的嚎叫声,那叫声的尖利如一把刚磨好的匕首,刺出去,令我的父亲心惊胆寒。
  
  劁完一窝猪崽,爷爷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了汗,将劁猪刀子收进皮套里,领着父亲回家。这时,劁猪的那家人刚好做熟了午饭,客气地对爷爷说吃了饭再走吧。爷爷当然是不吃人家饭的。可是,爷爷带了父亲,父亲毕竟还是个孩子。劁猪的人家就追着赶着往父亲的手里塞一些吃的东西。在爷爷的许可下,父亲举着手里吃的东西,一路举回家,把它们分给妹妹和弟弟们。不是父亲懂事。是父亲怕他们联合起来揍他。父亲可以继续喝羊奶,已经让妹妹弟弟不舒服了,如今,父亲又经常被爷爷带在身边,真是太过分了。假如父亲独吞了人家给的吃食,回到家里让嗅觉异常灵敏的他们闻出来,不止是罪上加罪,而且是罪不可恕。他们会背着爷爷奶奶想方设法地折磨父亲。尤其是我的姑姑。比父亲小不到两岁的姑姑,她十指上养的指甲可不是吃素的,偶尔地会想些人肉吃。父亲脸上浅浅的疤痕全是小时候姑姑的杰作。虽然作品不是很漂亮,岁月却是无力将它抹去。
  
  父亲再大一些时,爷爷便让父亲打下手,让父亲给他递递酒精什么的。仅此而已。父亲的手不敢去握爷爷递过来的劁猪刀,在父亲看来,那柄被爷爷磨得铮亮的刀子绝非是他的细手臂所能把持得住的,他没有勇气,没有信心去握住它。爷爷为了叫父亲真正地掌握劁猪的本事,也是下了血本的。自家买了一头小母猪秧子,小母猪秧子渐渐地长成了可以下崽的成熟母猪,很随爷爷心意地产下一窝小猪崽。小猪崽长到该劁的时候,爷爷挑了一只让父亲来练手。父亲当然是拒绝的。爷爷一步一步把父亲逼到墙角,手里举着劁猪刀子,喊了一声父亲的乳名,今儿个,这个猪你要是不劁,我就劁了你,让你彻底变成一个废物!
  
  爷爷的气势吓住了父亲。父亲抖抖擞擞地学着爷爷的样子,一只脚踏住小猪崽,手里的劁猪刀同样抖抖擞擞地朝着小猪崽屁股底下垂着的两粒光溜溜的小蛋子割去。嗷——小猪崽一声哀号,身子猛烈地一抽,从父亲的脚下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嗷——爷爷听到了,没错,是小猪崽的叫声。是数年前从父亲脚下逃走的小猪崽在叫。爷爷清晰地听到了。
  
  天哪,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居然差点忘了。其实,爷爷不是把如此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不会忘,更不敢忘。相反,由于它太重要,爷爷故意把它给忽略了。只是爷爷自己不知道。爷爷为他记忆的复苏兴奋着,人立刻有了精神,两只滞涩的眼球竟然有了几分的灵动。奶奶说,爷爷这是回光返照。
  
  爷爷不但叫人请来了村长,还请来了村长家里的一头小猪崽。村里的人不知道爷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全跑来看热闹。
  
  爷爷让人偎着,两根僵硬的十指和中指费力地绻起来,在炕沿儿上轻轻地扣击着。村长忙着上前,老爷子,您这是干啥,有啥话您尽管吩咐!
  
  爷爷的眼神里现出浅浅的满意,他知道村长读懂了他的手势。他的两根手指,岂止是爷爷的两根手指,它们在代表爷爷给村长行跪拜大礼!它们的寓意是丰富的,既有求助,又有感激。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父亲从皮套里缓缓地抽出那一柄爷爷挚爱的宝贝,一道光芒在人们的眼前划过,照亮了父亲沉重而又坚实的脚步。
  
  父亲听到了脚步发出的铿锵之声。墙壁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周围的人在摇晃。只有他是不可动摇的。不可动摇的他朝着一个伟大的改变前进。支撑父亲的是一股巨大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迈感。他是别无选择的。
  
  父亲的一只脚坚定地踏住小猪崽,为了显示他的力量的足够,父亲松开了之前捆住小猪崽四条腿的绳子。接着,手里的劁猪刀子带起的寒光一闪,小猪崽的两粒小蛋子已被割开。人们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刀柄早衔在了父亲的嘴里,腾出的两只手利索地挤出了小蛋子里的那根性腺。脚下的小猪崽刚一觉到疼痛,欲做垂死的一博,父亲那里已经在用酒精消毒了。动作快得像打闪认针。
  
  活儿不难,够漂亮!
  
  在人们的惊叹中,爷爷停止了呼吸。爷爷带着他的满足,带着满足赋予他的安祥走了。
  
  一大片哭嚎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来。
  
  在一片哭声中,有两个女人的哭是与众不同的。或者说,她们哭泣的内涵不仅仅是由于悲痛。一个是我姑姑。一个是我母亲。
  
  姑姑的哭声里有着明显的怨愤。她想,再怎么着,爷爷临走也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即便不说什么,给她一个眼神也好。她需要从爷爷那里读到她想看到的歉意。她是爷爷亲手制造的一个牺牲品,她的下场和我的母亲一样。她们本该属于更优秀一些的男人。爷爷居然吝啬到连一个她想要的歉意都不给她。天哪——姑姑的泪水成串地流。
  
  母亲不像姑姑那样一腔的委屈,委屈她大概是有的。但此刻,母亲心里的自豪感占了上峰。这是母亲想要的,父亲刚才给了她这感觉。自从嫁给父亲,母亲第一次因为父亲而自豪。所以,母亲哭得有些幸福的味道。她是多么希望幸福的时刻长些,再长些。母亲陷在自豪和幸福的哭泣里,太投入,太专注。一点也没觉察到村长对她意味深长的长久盯视。
  
  


  
  我有些怪母亲了。怪她的太容易满足。爷爷死时,母亲夹在亲友群里幸福的哭泣,是无法逃过我的眼睛的。当然也包括村长对母亲长久的意味深长的盯视。我习惯了对生活细节的在意。也许,母亲自从嫁给父亲,从来就没有过满足,没有过幸福的心理体验。母亲一直都是忧愁的,一直都是不快乐的,也一直都是殚精竭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生活给她的失意,用她特有的隐忍承担起来,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所以。是的,所以。所以母亲才充分地享受难得的幸福,哪怕它是瞬间的,因为它来的太艰难,母亲才要更好地珍视它。享用它。
  
  我可没母亲那么容易满足。目睹了父亲的劁猪表演,我承认,它确实是精彩的。然而,我以为那样的精彩应该出现得更早一些。有点像一个智障者,某一天突然独自做成了一件事儿,而这件事是连几岁的小孩子都可以做好的。大人们还是给予了智障者热情的肯定和热情的鼓励。就因为他是个智障者。我不仅不自豪,相反,还对父亲多了一层蔑视,在原有的惧怕和怨恨的基础上。
  
  给父亲断奶的计划也不全是因了爷爷的死而搁浅,我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这个计划完成起来实在是有一定的难度。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家里不断出现的死亡事件,把我的注意力全部转移走了。
  
  我家里的羊莫名其妙地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去。
  
  
  
  村长家的猪都被父亲利索地劁了,况且活儿做得那么漂亮,村里其他的人没有理由不再相信父亲的劁猪技术。谁家的猪羊该劁了,自然而然地就找到父亲。父亲呢,自从有了一个漂亮的开始,接下来的每一件活儿都做得不比那个漂亮的开始逊色。父亲一脸谦卑地出了门,带着他特有的绵羊的温顺,奔赴劁猪的战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并不过分。对父亲而言,那的确是一个战场。也可以说,那个战场是父亲假想出来的。在那个战场上,父亲是威风凛凛的,是杀气腾腾的,是不可阻挡的。父亲是征服者。父亲劁猪的作派,劁猪时脸上垂挂的沉沉骄傲,不由得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样的表情好熟悉。过去,它只有在母亲的面前才露出面目来。平常的日子里,它深深地隐在父亲绵羊性格的最深处,绝不轻易地探出头脑。躲在暗处看父亲劁猪的我,眼睛逐渐地迷离了,分不清在父亲脚下的究竟是小猪崽,还是我那美丽纤弱的母亲。
  
  小猪崽劁完了,父亲从他的战场走下来。带着他绵羊般的性格。刚才的威风凛凛烟消云散了。父亲一边往皮套里放那柄爷爷传下来的劁猪刀子,一边低垂着眉毛低垂着眼睛,等候主人家的检查。主人家挑来挑去,实在挑不出一丝丝的毛病,就说,毒消得不够好,算了吧,下回注意点就行了。
  
  父亲才敢夹着他那条看不见的绵羊尾巴走出主人家的门。
  
  风波从羊身上而来。起因是父亲除了劁猪,拒绝给村里人劁羊。如绵羊的他,顽强地坚守着他一惯的立场。建立在极度绵软之上的顽强,看起来分外地醒目,也是分外地刺目。
  
  ——羊是你妈呀。
  
  ——羊是你亲爹呀。
  
  ——羊是你祖宗啊。
  
  持续顽强的结果是,该劁却没被劁的羊,潇潇洒洒地都长成了大公羊。
  
  猪和羊的道理是差不多的。猪劁过了,才可以一心一意地只做成长之梦,一心一意地为主人家增添财富。羊劁过了,才可以安安静静地吃草,才能真切地体会色即是空的真缔。原本,村里的大公羊是屈指可数的。大多数的人家是不养公羊的。家里的母羊发情了,就牵着去养公羊的人家里,借人家的公羊一用。公羊是不能白用的。也算是一举两得吧。那种事公羊自然是乐得做的,而且,主人家还或多或少地得到一些酬劳。如今,养羊的人家里几乎都有了公羊,自然不用再牵着自家的母养带着礼物去借种了。雄性代表着进攻,代表着夺取,代表着勇猛。有的人家里甚至有了两只三只公羊,于是,躁动和争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血战每时每刻都有发生的可能。罪恶的根源无疑就是父亲。
  
  
  
  家里的第一头羊死去时,家里人并没有因此而警觉,以为不过是一头可能突然生了病的羊。这样的事情以往也是有过的。我还为啃上了羊骨头而欢欣鼓舞。欢欣鼓舞的情绪膨胀着我,使我淡薄了其他。上学时,一股浓烈的羊膻欢乐地从我的每一根汗毛孔里往外散发。我身上的养膻气息为我赢得了许多嫉妒的眼球。在食物贫乏的年代,有羊骨头啃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没有羊骨头啃的同学因为嫉妒,联合起来孤立我,仿佛那样,他们就会啃到羊骨头。他们耍的伎俩被我看得透透的,我一点也不在乎被孤立。既然他们要嫉妒,我索性让他们嫉妒得发疯好了。每天上学之前,我会从堂屋吊挂在房檩上的篮子里拿出一块羊油,在嘴唇上仔细地抹过,直到闪着油亮亮的光为止。为了让嘴唇保持油亮亮的效果,我谨慎地管制好自己的舌头,以免一个不小心添走了唇上的那一层油。所有的嘴唇都是干涩的,缺少油水的。在几十片干涩嘴唇的衬托下,我那两片油嘴唇骄傲得忘乎所以了。
  
  我的骄傲,我的极大的快乐,没有能够持续很久。随着羊只的不断死去,我家里笼罩上一层厚厚的阴云。阴云有越积越厚的趋势,如一口黑锅,把我家牢固地扣住。
  
  母亲垂着眼泪为我们几个孩子煮羊骨头吃。母亲流的是绝望的眼泪,她的幸福和自豪像吹起的肥皂泡一样,在太阳下一闪就不见了。蓬勃而起的是更深重的绝望。父亲整夜地守在羊圈里,他以为他那样的守候就会阻止羊的继续死去。结果羊还是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在父亲的怀里。父亲搂着死去的羊,宛如搂着他生命的全部。比羊的尸体更加僵硬的,是父亲鼻子下那一串长长的鼻水,在冬日的早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羊不光是父亲的命脉,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命脉。几亩薄田扣除掉春夏两季的公粮,免强够得上全家人一年的口粮。我们几个孩子读书的学费,平日的油盐酱醋茶,大大小小的花费,都是每一只羊换来的结果。表面上是羊在死去,其实是我们的生活在死去。
  
  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试图使自己和村里人有更多相同之处的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决意采取一些行动了。
  
  母亲挨家挨户地拜访村里的人,人未进门,陈旧的眼泪还在脸上挂着,新鲜的眼泪又覆盖上来。母亲说,求您了,放过我们吧。
  
  绝望的泪水,真诚的话语。我母亲是那样一个美丽的纤细的女人,绝望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更显得绝望,真诚的话语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更显得无助。许多人家的男人默不作声,许多人家的女人陪着母亲流泪。最后的答案却只有一个。男人和女人们说,对天发誓,真的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们话语里的情绪无辜极了。
  
  把眼泪流尽,把好话说尽的母亲只得徒劳而返。母亲站在羊圈门口对父亲说,你,去求求村长吧。
  
  母亲的话是命令式的,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父亲缓慢地转动着两只滞涩的眼睛,很吃力地把视线投向母亲。
  
  


  
  我美丽的母亲在灯下等着父亲回来。今晚的母亲异常地冷静,异常地坚毅。也是异常地美丽。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一改懒散的昏黄色,惊诧地打量着我不同寻常的母亲。
  
  这个灯下的美丽的女人竟然是我母亲。是我母亲的这个美丽女人竟然是我父亲的女人。
  
  许多年后,我总结出一句话:优秀的女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不优秀的男人。
  
  岁月,尤其是母亲经历过的岁月,是无比锋利的。无比锋利的岁月太想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身上留下深刻的印痕。然而,除了一双愈来愈忧伤的眼睛,母亲的美丽一点也没因岁月的雕琢而受损。不仅如此,独属于母亲的忧伤,把母亲的美丽推向一个更高的层次。
  
  如此的一个女人,偏偏是我父亲的女人。
  
  这份成果要归功于我的爷爷。
  
  不会忘记爷爷死时姑姑充满怨愤的哭泣。说过,本该像母亲和姑姑那样的女人,有一个更好一些的婚姻才适合。爷爷让本该的适合变成了不适合。就为了父亲的婚事,不,确切地说,还有我母亲的弟弟,我那个瘸着一条腿的舅舅。为了这两个不优秀的男人,牺牲了两个优秀的女人。母亲嫁进了我家的门,姑姑嫁进了母亲的娘家。她们是换亲换来的媳妇。两个家庭失去了一个好女子,又换来一个好女子,是多么平等的一桩交易。我不知道母亲有过怎样的抗争,有了抗争,抗争的激烈程度又是如何。母亲从未讲起过。也或者,母亲只是把委屈掩在心里,并不曾抗争过。为着她的瘸腿弟弟,她愿意做出个人牺牲也是说不定的。姑姑是抗争过的。后来,人们一提起姑姑就说,咋就不记得了呢,就是那个要跳井的。我的姑姑义无反顾地往井边跑,爷爷义无反顾地朝井边追。跑到井边,姑姑的两只脚半担在井沿儿上,回头问爷爷,爸呀,您真舍得我么?爷爷说,净是傻话,爸咋会呢?姑姑说,爸呀,那咱就不这样?爷爷说,咱非得这样做,谁让你哥是个废物人哪!说完,爷爷泪水纵横。
  
  母亲和姑姑同时嫁出去,父亲和舅舅同时迎娶。
  
  我家里又是娶媳妇,又是嫁闺女的,难得的一个巴结村长的机会。实际上,也不是巴结,村里谁家有喜事,都会请上村长的。请村长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请才是不正常的。无论在哪一方面,我家都在努力做到正常,在这件事上,当然也不会例外。
  
  在父亲的婚礼上,村长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时,牢牢地被我母亲独特的美好吸引了。四十岁才出头的村长是个长相英武之人,举着母亲敬的酒,村长浮想联翩。他想,眼前的女人该是他的女人,只有他的英武,他的干练,他的做派,才会配得上这个女人。只有他,才会给这个女人带来幸福。只有他,才有资格享受这个女人的美好。所以,村长就喝醉了。在父亲的婚礼上,还有一个男人醉了。是我父亲。
  
  绵羊一样的父亲不得不醉。他暂时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办法,只好醉了。他不敢面对美丽的母亲。母亲的美好对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母亲的美丽让父亲无所适从,让父亲慌乱不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切都是在梦中。那就醉了吧。醉可以帮助父亲完成暂时的逃避。直到后来,父亲找到了一个面对母亲的方法。
  
  从父亲颤抖着打了母亲第一个巴掌开始,父亲就找了面对母亲的方法。母亲哀怨的眼神,母亲柔弱的哭泣,让父亲真实地体味出母亲是他的女人。在他的女人面前,父亲的萎靡遁去了。父亲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顶天立地只在母亲一个人的面前展现。父亲乐此不疲地高高举着手臂,朝着母亲挥去,持续着他顶天立地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寻找着母亲是他女人的真实性。
  
  
  
  从村长家回来的父亲沉默着走进家门,灯下的母亲转过头,以同样的沉默给了父亲几秒钟的回应。
  
  他让去一个会说话的。妈的,我不会说话么,我不是人么?
  
  父亲气急败坏了。
  
  你是羊,不是人。
  
  然后,母亲站起来,用手拢起耳边垂落的一绺头发,准备往外走。
  
  母亲居然敢使用那样的话语,父亲越发气急败坏了。他拦住母亲的去路,你去干啥?
  
  他不是要一个会说话的么,我就是他要的会说话的人。
  
  绝望使今晚的母亲无比地绚丽,父亲被母亲身上散发的绚丽逼得后退了两步。
  
  捯扯这么漂亮,是想去他跟前儿放骚吧。
  
  母亲,我那个在父亲施与她的强硬面前,习惯了承受的母亲,突然变脸了。母亲不光是美丽的,还是聪明的,她看得出父亲以往的强硬,其实是虚张声势的,在掩盖内心的弱小和自卑。她对父亲满怀了同情,不动生色地成全着父亲。母亲可以忍受父亲虚假的强大,可以忍受肉体的摧残,决不可以容许父亲对她人格的侮辱。尽管在母亲的内心深处也希望她的男人,能像村长那样,不仅仅是英武的,还是真正强悍的,有力量的。她嫁给了父亲,就要对父亲负责,就要对和父亲派生出来的一些事物负责。比如他们共同的孩子。那是母亲的骄傲。村长那样的男人只是她的一个梦,一个想象。
  
  母亲直盯盯瞪着父亲,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父亲说了。太不了解母亲的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
  
  母亲浑身在剧烈地颤抖。缩在被窝里的我害怕极了,惟恐颤抖把母亲分裂开来,变成一堆细小的物质。猛地,母亲的颤抖在瞬间停止了。母亲的手摸向腰间,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剪刀来。腰间的剪刀原本是给村长准备的,他不答应母亲的请求,母亲就预备和他拼命的。没想到,这把剪刀被提前使用了。
  
  父亲的手去夺母亲手里的剪刀,剪刀一偏,闪过母亲的胸膛,扎在母亲的左手臂上。扑——鲜红的血飞溅出来……
  
  我如一粒弹球那样从被窝里迅疾地弹出来,抄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拦腰朝父亲揎去。十多年的怨恨全在那迅猛的一揎中得以释放。
  
  
  
  这个夜晚,我不敢睡去。已经包扎好伤口的母亲安静地躺着,不知睡着还是醒着。父亲也安静地躺着,不知睡着还是醒着。他们的安静把我陷入深深的恐惧当中。
  
  安静在以往也是频繁发生过的。挨了父亲欺负的母亲拥着她的忧伤静静地躺着。有几次,母亲在归于安静之前,用她那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手,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抚过。我感觉得到那只手的绝望和牵挂。母亲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摔在我的脸上,把我一颗年少的心砸得疼疼的。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气息。每一次,都是牵挂战胜了绝望。由牵挂而繁衍出来的巨大的不舍,巨大的不忍唤起母亲活下去的信心。这份信心给了母亲安静的心境。我因为不放心母亲,也曾经很努力地让自己不睡去。就像我很努力地守在羊圈门口不睡去一样,结果,总是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商量着一些事情。我想,在我睡去的时间里,父亲和母亲肯定发生了什么。发生的事情把母亲从安静的状态里拉出来,和父亲重修旧好,打起精神操持困顿家庭的每一个细节,打起精神做好迎接父亲下一顿发泄的准备。父亲究竟对母亲做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太想知道,而我却无从知道。它神秘地诱惑着我。
  
  母亲持续着她的安静。父亲也持续着他的安静。
  
  母亲没有像往日那样,用她绝望和牵挂的手臂抚摸我的额头。我希望她那样做。那样做了,我才放心。
  
  鲜血,过度的安静,兴奋着我的神经。使我惊恐异常。睡眠远远地离去了。
  
  那个神秘的诱惑。你,出现吧。救救我吧。
  
  鸡叫头遍时,我昏沉沉地睡着了。睡眠是浅浅的,时刻警觉着。因而,当屋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时,我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天蒙蒙地亮了。是母亲在穿衣服。她要去给一家老小做早饭。穿衣的母亲依旧是安静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绝望,也看不出绝望以外的情绪。
  
  父亲躺着,安静地看着母亲穿衣,下地。他想做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又一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的样子。眼神是局促不安的。在他局促不安的注视下,母亲出了屋子。于是,父亲的局促不安被拉长了。
  
  被拉长的局促不安紧紧地尾随地母亲。
  
  


  
  母亲的安静是投在家人头上的一抹阴影。它如一面照妖镜,在它的笼罩下,我们各自的焦虑,各自的紧张和担忧,原形毕露。尤其是父亲。对母亲专用的强悍像丧失了水分的果皮,蔫蔫儿的,昔日的风采早已不见踪影。
  
  同时,父亲也在慌乱中突围着。他想寻找一个突破口,顺着这个突破口,找到一条打破母亲可怕安静的路径。父亲突然就苍老了。
  
  是个周日的下午。父亲在磨刀石上磨着他的劁猪刀子。他反反复复地磨着。磨了一会儿,就用手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再接着磨。不知磨了多久,试了多少次,终于达到了父亲的满意后,父亲拿上他的劁猪刀子出了家门。母亲坐在炕沿儿上衲着鞋底子,衲鞋的细绳穿过鞋底子,发出哧哧的呻吟声。在母亲安静的映衬下,哧哧的呻吟声无比巨大。连日来,安静的母亲在疯狂地做着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不停地做着,好像为某一天突然的不做准备着。我在炕桌上假装埋头写作业,一颗心吊在母亲身上,惟恐一个不注意母亲就不存在了。
  
  母亲的一只鞋底子还没衲完,父亲回来了。
  
  父亲的脚步是踉跄的,脸儿是红扑扑的,一只手高高地举在胸前。手里是那柄劁猪刀。心形的刀刃上含着一抹鲜艳的血渍。父亲的一只脚还在门外,就激动地对着衲鞋底子的母亲喊,他妈,他妈呀,你知道我干啥去了呀?
  
  母亲的眉梢突地颤动了一下,眼睛离开手里的活计,扫了一眼父亲,又让眼神回到手里的活计上。她在拼命地用安静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母亲已经不能安静了。手轻轻地颤抖着去拔嵌在鞋底子上的银针,拔了几次,都没拔出来。
  
  父亲继续着他的激动,见没有等来母亲的问寻,就自己抢着回答刚才的提问。
  
  他妈,你以为我劁猪去了吧?没有哇,我没有劁猪,我去劁羊了。不信,你瞧这刀子上的血!哈哈,我去劁羊了呀!
  
  父亲说完,蹲在地上,将脸埋进母亲垂在炕沿上的两膝之间。嘤嘤地哭了。
  
  没衲完的鞋底子从母亲的手里滑落。两只温暖的手掌轻抚着那颗埋在她膝间的头。母亲笑了,笑得泪眼婆娑。
  
  


  
  父亲有点像一只正在蜕皮的蝉的幼虫,在艰难的蜕变之后,他会长出两只翅膀来么?尽管父亲那个下午的举动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给我带来了震惊感,在我的内心,还是对父亲充满了狐疑。我期待父亲那对翅膀的出现。期待绵羊般的父亲不再是我怨恨的对象,不再是我的耻辱。
  
  父亲正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着。我在他的腋下看见了羽翅的雏形。
  
  首先是父亲断了羊奶。母亲说,家里的羊都死光了,就剩一只羊糕了,这些日子你可没羊奶喝了,可不好熬呢。
  
  父亲说,打住,快别提羊奶,一提羊奶我就恶心。
  
  一阵干呕也真的随之而来了。父亲和母亲这才知道,父亲这回是断了羊奶了。那与生惧来的依赖彻底地抛弃了父亲,从父亲拿劁猪刀割开所依赖的皮肉开始,抛弃就从天降临了。
  
  父亲的另一个变化才是我最想看到的。在母亲面前惯有的建立在虚弱之上的强势逐渐地土崩瓦解。虽然父亲还不太会表现对母亲的疼爱,不知道用怎样的一种形式来表现对母亲的珍惜。他的那只抽向母亲的手臂很少地抬起来了。许多流泪的时间就被母亲腾了出来,用在清贫之家的操持上。父亲的这一变化从根本上削弱了我对他的仇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过着平静的生活。
  
  父亲经常地奔走在乡里,认真地劁着每一头猪,每一头羊。出门前,父亲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就会知道父亲要劁的是猪还是羊。答案就在父亲新形成的习惯里。
  
  若是父亲长久地磨着他的劁猪刀,一磨,再磨,惟恐刀刃的锋利度是欠缺了一丝一豪的。那父亲要去劁的肯定是羊。他是想让刀快到几乎不在羊的身上留下疼痛。它的疼痛也是他的疼痛。
  
  生我养我的这个小村,由羊刮起的风波也在父亲的蜕变中平息了。我家里最后的一只小羊糕保住了。母亲对这只仅存的小羊羔满怀美好的憧憬,它会由一只变成两只三只,两只三只又会变成四只八只。母亲在她的憧憬中,看到了一个咩咩叫的庞大羊群。看到了我们家的未来。
  
  谁也不会想到平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更大的波涛汹涌而来。
  
  
  
  风波的平息很是让村长沮丧,或者说平息的方式很是让村长恼火。这场风波无论如何都该由他来平息的。他太明白我家的羊为什么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去,他甚至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死去的羊和谁有着紧密的关系。他早做好了平息事件的准备。就等着那个人的出现。只要那个人一开口,一求他,哪怕不开口不求他,只要在他面前一出现,流一滴哀怜的泪水。他立码就会揪出置羊于死地的凶手。为了那个人,他愿意得罪村里的任何一个人。
  
  村长等待出现的那个人当然是我的母亲。我那美丽的母亲。
  
  对母亲,村长使用了他不常用的爱字。也就是说,村长是爱我母亲的。从在父亲的婚礼上见到母亲那一刻起,村长就知道,他对母亲的爱开始了。只有母亲那样的女人才配做他的女人,母亲就是他等待了几十年的那个女人。如今,她终于来了。
  
  在爱上母亲之前,村长从未沾染过村里的哪个女人。那些女人是粗糙的,平庸的。在他面前,女人们极尽可能地巴结他,讨好他,也挑逗他。他接受女人们的巴结,接受女人们的讨好,也接受女人们的挑逗。却从未对哪一个女人动了真格的。对哪一个女人动真格的,他都是有能力,有资格的。在心里,村长是深深蔑视这些女人的。他的违心的接受,不过是在给他的权利的施展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其他方面暂不评论,村长在村里村外落了一个洁身自好的美名。村长夫人偷着乐,村里的女人们恨不得把偷着乐的女人给掐死了。
  
  母亲姗姗而来。尽管母亲想方设法地想融入到其他女人的行列里,其他女人的那个行列,对母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永远不会完全地把母亲接纳进来。就因为母亲是那样特别的一个美丽女人。她不会和她们站在一起去巴结谁,讨好谁,挑逗谁。更不会和她们混在一起流短非长。最让女人们生气的是村长看母亲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是她们盼一辈子也不会盼来的。
  
  那就是爱的眼神呦。村长将母亲含在眼睛里,新婚不久的母亲肩上担着一根长扁担在村长的眼睛里幽雅地行走。不断遗漏的水在冬天的井台上结下厚厚的一层冰,母亲提着气,谨慎地接近井口。忽然,一只宽大的手掌捉住了母亲肩上的扁担。
  
  我来吧,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母亲想拒绝,可那只手掌是真诚的,和固执的,它不容你拒绝。母亲一时找不到拒绝的方法,就松了肩上的扁担。看着村长利索地把水桶挂在扁担勾上顺进井里,左一摇右一摆,一桶水就满了。心怀感激的母亲担上村长给她打好的水,准备走了。
  
  真是委屈你了。
  
  准备走了的母亲听到了村长的这句话。在这句话之前,母亲是被略微地打动和感动了的。也许,母亲想过,自己该怎样做,才不至于被打动和感动得太深,那,将是还不起的一笔债。村长说了这句话,母亲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被这个男人打动和感动了。那样的话语是对自己绵羊一样的男人的无限蔑视,和对自己嫁给绵羊一样男人的无限怜悯。母亲咬了咬牙,担着水幽雅地走远了。
  
  
  
  母亲对村长来说,太像一只刺猬,让村长没有下嘴的地方。这对村长的骄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村里的女人,只有母亲敢对村长使用主动式的淡漠。村里的女人,也只有母亲让村长无可奈何。村长对母亲无可奈何,对别的女人是有可奈何的。村长想给母亲一个证明,证明他对女人的征服能力。于是,村长开始对母亲周边的女人有可奈何。只要让母亲有所动容,村长宁愿自毁清誉,宁愿降低自己的品格,宁愿降低自己的审美情趣。暂时地与粗俗平庸为伍。哪怕母亲为他动的是愤怒也好。
  
  村长一招手,早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扑进村长的怀里。投进村长怀里的女人享用着村长的英武,享用着村长的霸气。享用着因权利而轻易得来的好处。同时,这些村长怀里的女人也享受着非村长怀里女人的最肮脏的谩骂,直到自己也成了村长怀里的女人,她们的谩骂才告一段落。前途一片渺茫,看不到黎明曙光的女人们,则会将最肮脏的谩骂进行到底。村长怀里女人的男人们,家人们,对自家女人的不耻行为,或是装聋作哑,或是敢怒不敢言。他们对村长的权利和家族的势力,充满了绝对的畏惧。村长一共弟兄八个,这八个如狼似虎的弟兄,是村里一面攻不破的屏障。何况村长还行使着村长的权利呢。那些不得不装聋作哑,不得不敢怒不敢言的人,却也是在心安理得地,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女人带来的种种好处。比如,他们可以不用交电费。比如,他们可以不用交公粮。他们身上的种种亏欠,巧妙地被分摊到其他村民的头上。
  
  村长心不在焉地搂着那些女人,把深切的目光投向我的母亲。他不在母亲的视线之内,无法在母亲的脸上看到和他有关的表情。爷爷死前,村长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无偿地献出家里的小猪崽做为父亲的实验品。他想从母亲那里看到感激。感激是走向深入的开端。村长看到的是母亲幸福的哭泣。幸福的哭泣因父亲而来,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村长听到了牙齿在自己口腔里的碎裂之声。他无限深情地爱着母亲。无限深情地恼恨着母亲。
  
  


  
  聪明如村长那样的男人,他当然知道和他相对立的一股势力在逐渐地强盛起来。他之所以还是村长,还能够随心所欲,是由于那股势力还远远不足以推翻他。他才是强势的。可他的强势偏偏就无法为他赢得心爱的女人。
  
  尤其是这次羊的风波。村长以为一切都可以峰回路转了,没有料到会是那样一个结局。
  
  村长恼羞成怒了。
  
  
  
  转年的夏天,村里开始收购夏季公粮。
  
  这一年,除去口粮,我家是没有多余的公粮可交的。几亩薄地,本来产量就低,再加上春天浇返青水时,肥量减了一半。收割时,一镰割下来,手里的麦穗子轻的都能飘走了。减少肥量也是父亲母亲的无奈之举,他们比谁都清楚土地是万万糊弄不得的。用村里人的话说,钱不该班儿,那就没辄了。母亲幻想里的羊群还没有出现的迹象,还只是一只正在长大的小羊,它还不能为我家换来其他的物质。羊风波之后的父亲凭借着干练的劁猪劁羊本领,大可以取代母亲幻想中的羊群,但是,好景不长。随即,“我们家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结束了。
  
  乡里新成立了一家兽医站,村长八个弟兄其中的一个弟兄当上了兽医站站长。从此,村里谁家的猪羊该劁了,都要去站上请兽医。父亲和他的那柄劁猪刀便闲了下来。没有猪羊可劁的父亲沉默着,用大量的时间在磨刀石上磨着刀刃呈心型的劁猪刀。站里的兽医劁一头猪一只羊,收一份钱,劁完了,还要加收一份出诊费。如此一来,劁猪羊的费用高出了父亲许多。有时侯,猪或者羊感染了,弄不好就要丢掉性命。即便如此,村里人也都去请站里的兽医。他们绕着父亲。父亲磨刀时,更加地沉默了。
  
  公粮催得越来越紧,村长每天都在广播里念着没交公粮人家的名单。名单上的名字一天一天地少下去。
  
  母亲把全家人发动起来,一齐到地里拔草。父亲架着三轮车,把一车一车的草拉回家,晒干,准备卖干草。卖干草的钱用来抵公粮。一家人为着共同的目标日夜奋战着,眼见着草垛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庞大。离一家人的希望越来越近。我们的心花就要怒放了。它已经在含苞了。
  
  风把广播的声音送到正在拔草的一家人的耳朵里。我们听见,村长在反反复复念着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每个人都奋力地挥动着两只拔草的手。挥动着。把两只手变成无数只手。
  
  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卖干草了。在明天之前的夜晚,就让我们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夜里,我听见了心花怒放的声音,它以最美丽动人的姿态打开着。打开时,发出一串悦耳的哔剥声。
  
  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呀!
  
  第一个冲出屋子的是母亲。打开门,一袭灼人的热浪卷过来,逼得母亲后退了好几步。
  
  一朵巨型的花朵在母亲的眼睛里热烈地开放,母亲浑身的血液被燃烧的激情灼烤着,发出滋滋的声音。母亲微笑了。在微笑中,母亲发觉自己变成了巨型花朵的花蕊。轻颤着。绚烂着。
  
  
  
  母亲昏睡了三天三夜。沉睡的世界里,肯定有一个瑰丽的梦境,让母亲流连忘返。为了那个梦境,母亲不愿醒来。
  
  父亲陪在母亲身边,不知疲倦地磨着他那柄心型的劁猪刀子。父亲表情里的坚毅不断地增进。仿佛,磨刀石上正在打磨的,不是一把铁质钢刃的器具,而是父亲自己。
  
  母亲昏睡的第三天晚上,父亲终于停止了对劁猪刀子和对自己的打磨。父亲把刀子收进皮套里,对母亲说:
  
  我一会就回来。等我。
  
  这是父亲三天里说的唯一一句话。
  
  父亲凛然地出了家门。在我的眼里,那个晚上父亲的背影从未有过的高大,从未有过的威猛。他完全像我理想中父亲的样子。
  
  后来很多年,一个漂亮的画面经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映。
  
  父亲把村长从被窝里像掏一枚鸟蛋一样轻巧地掏出来,优美地一甩,村长便在父亲的脚下了。村长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父亲那柄劁猪刀已经出鞘了。一痕银光一闪,父亲的活儿就做完了。
  
  这是父亲一生做得最完美无缺的一个活儿。
  
  父亲回到家里时,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对父亲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劁了一头特大的猪。
  
  父亲说,那不是梦。
  
  


  
  母亲连夜做了一顿团圆饭。一锅白米粥,一碟老咸菜,一碗煮鸡蛋。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谁也不动筷子。母亲把鸡蛋均匀地分到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吃吧,吃完了好送送你爸爸。
  
  完好无损的鸡蛋又被送回到空着的白碗里。母亲挨个摸了摸她孩子的头,把碗里的鸡蛋放进一个装着父亲衣服的布包里。父亲阻止了母亲。他大概是想把鸡蛋留给我们的,可他依旧是不会用语言来表达的。只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
  
  然后,我们一家人离开没有动一筷子的饭桌。父亲深深地望了一眼他的劁猪刀。
  
  没事儿的时候,替我磨一下。
  
  恩。不管判几年,我们都等着你,你回来还干你的老本行。
  
  
  
  父亲走在前边,之后是母亲,再就是我们几个孩子。
  
  我们一个个英姿飒爽,士气高昂。像是去送上战场的英雄。父亲就是英雄。是母亲是我们一家人眼里的大英雄。
  
  村里的狗狂吠起来。黑暗着的窗一扇一扇的亮了。从睡梦里醒来的人们探出头来好奇地观望着我们这一家人。在人们的注视下,我们高高地挺起骄傲的脖子。朝着派出所进军。
  
  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哼,看着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知道父亲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到那时,村里肯定会热闹得像一锅炒熟了的豆子。说不定,还会掀起一场暴风雨。
  
  那么,就要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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