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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包新旺，浙江乐清人。已出版纪实文学《黄源传》、诗集《苍黄与青绿》《九里松》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等文艺奖项多种。
作者
包新旺
庚子，春来迟。这些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的“新冠”病毒，竟然有着如此大的魔力，从江城武汉蔓延到全国，严重威胁着众多无辜的生命。由于时逢春节，我回老家温州乐清（后来被认定为疫区）过年，返回杭州后，社区通知我需要居家隔离十四天。难得空闲，正好读书。
文艺作品中，对人类历史上发生过的传染病多有记述，欧洲拍过多本讲黑死病的电影，中国艺术瑰宝《红楼梦》，也有好几处写到被称作“时气”的传染病。
一、“搞文化”要有度
大家熟知的天花，曾于清代多次流行。爱新觉罗·福临怎么死的，较之民间文学家津津乐道的老死五台山和福建某族姓家谱中记载的被郑成功炮毙，感染天花药石无治的推断更为可信。福临的老三玄烨，童年时代也一直笼罩在天花的阴影之中。而曹公去世那年，京城天花暴发，“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此外，曹雪芹的幼子也是染天花死的，而他的好友敦诚、敦敏，也在天花中失去了好几位亲人。
请看第二十一回，巧姐病了。大夫说：“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不是别的病。”见喜就是发天花，此时如果身上痘疹灌浆了，表明毒气开始排出来了，对病人来说，发出来了反而好了，所以叫见喜。另外，大概还有正话反说“撞大运”的意思。《红楼梦》中有不少关于医事的叙述。有人作过统计，全书医生出现30余人次，但有称谓者寥寥，仅张太医张友士、王太医王济仁、胡庸医胡君荣以及毕知庵、刘大夫几位。我以为，贾府权柄凤姐的骨肉，请的大夫应该是张太医和王太医，相比之下，他们见过世面，医术更可靠一些。兵荒马乱，到处是游医，难啊。
王夫人、王熙凤听了，忙让人问：“可好不好？”大夫回说：“病虽然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可见，巧姐应该事先接种过人痘疫苗的，所以“倒还无妨”。于是，王熙凤开始忙碌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给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让平儿打点铺盖、衣服跟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布料给巧姐的奶妈、丫头等亲近人裁衣服；外头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天不放家去。” 随后，巧姐就被隔离了，周期与武汉“新冠”病毒疑似病例差不多。
打扫房屋的目的自然为了确保环境卫生。非常时期，大家宅在家里，没有比擦地板更妥帖的了，因为干家务能叫人心里踏实，精神愉快，还可活动筋骨，提高自身免疫力。当然，这一举动也有敬畏供奉仪式的含义。
拜痘疹娘娘，在清代乃至民国江南一带比较常见，很大程度上出于心理安慰的需要，且称其为“搞文化”吧。巧姐染病后，王熙凤和平儿并没有守着她，而是天天跟着王夫人出席供奉仪式。可见该痘疹娘娘还能分摊凤姐的精力，稀释她们有可能去巧姐那儿招惹的风险。这次武汉瘟疫，许多做生意的乐清人无意中把病毒带回家，令人痛心。农村预防极为薄弱，老年人自搞一套不当回事，电视台应当马上调整播放策略，上越剧、电视剧等大妈大伯喜欢的节目，同时插播方言大喇叭，人命关天，怎么管用怎么来。
关于忌煎炒，一是防止用油烟烹调脏了空气，二是因煎炒要用到豆油，豆讳“痘”，其目的也是为了对病人家属“搞文化”。
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可谓科学之光，一是为了隔离病人，切断传染源，二也有利于病人静养。
至于用大红布料裁剪衣服，应该与中国人在本命年穿红短裤一个道理，辟邪的，也是“搞文化”。有科普作家认为，这也有可能受古代西方及日本“红色疗法”的影响。
关于桑虫和猪尾，是大夫开的两味药。猪尾好理解，即猪尾巴，含有较多的胶原蛋白质，是皮肤组织不可或缺的营养成分，痘疹结痂时食用，可以改善痘疮过后的疤痕。那么桑虫是啥玩意儿？据说它还有好几个名字：桑蠹虫、桑蝎、铁炮、老母，另外还叫蝤蛴，有个成语作“领如蝤蛴”，形容女子脖颈又白又干净。由于桑虫能发痘，乡间郎中常于冬季在树干中捕取，用酒醉死晒干备用。湖州名医叶橘泉《本草推陈》记载，治痘疮不发及痈疽不溃：桑蠹虫一、二条，捣，黄酒冲服。痘疹需要完全发出，灌浆饱满，方保生命无虞。所以医生给巧姐开了这个药方。
也有人说，“桑虫猪尾”只是为了讨口彩，来自民谣“茧如豆，破可出；猪短尾，不久长。”搞了半天，还是“搞文化”。精神胜利固然需要，但也有个度的问题。大疫当前，许多人鼻涕眼泪瞎抒情，把宝贵的手机屏幕霸占了。还有许多易学人士醉心于火神山、雷神山种种，于科学无补。
二、最低要求为及时披露信息
对于传染病疫情信息的公布，《中国传染病防治法》第三十八条规定，国务院及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是公布主体。传染病暴发、流行时，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负责向社会公布信息，并可授权下一级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公布。最后，拖了一句，公布传染病疫情信息应当“及时、准确”。我感到，整部法律中，这四个字是灵魂。对于此次武汉肺病的信息公布种种，我非专业人士，不妄加评论，且待疫情控制以后，应该会有一个公允的认定。
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听小区社工的话，老老实实宅在家里，除了吃饭和一天两次报告体温外，便是痛读红楼。
1704年，爱新觉罗·胤禛26岁，奉命迎娶了12岁的钮祜禄氏。此时，京城暴发传染病，胤禛不幸躺枪，生命垂危。后来在钮祜禄氏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痊愈。那时候，胤禛还未登基，但此事仍属国家机密，尽管消息封锁，公卿们却很快都知道了。
且看第四十九回：“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尽管贾府人员众多，也算个大单位了，但人事关系基本清晰。此时突然窜出这么多人来，那时候没有微信群，他们如何商量好了似的都来了？可以斋认为，那是避瘟疫来了。这一点，据说在未删改前的《石头记》里能找到蛛丝，但现在的文本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那么，后人为何作此删改？
家里没有《石头记》，无以查对，但愿曹公是个勇士，如实记录了瘟疫暴发的情形。瘟疫来了，清廷应该第一时间布告天下，做到“及时”，这是最低要求；至于“准确”，必然也有各种原因及不同的标准，曹雪芹们大概也明白了，零误差的“准确”几乎是不存在的。
三、比被传染更可怕的是“被传染病”
晴雯得病，事儿虽小，却是曹公埋下的草蛇灰线，一伏千里。
第五十一回回中：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时气即瘟疫， “出去”就是隔离，贾府规矩。李纨组织观念强，应该已将晴雯的病情回明王夫人的，因为那个老嬷嬷“去了半日”才来回话。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老嬷嬷的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这是晴雯生病的文本，信息量有点大的，不敢疏漏。这里，混世魔王宝玉的表现出乎意料，竟然小心翼翼的不让声张，而且在人家提醒下才想着要回李纨，还特意交代婆子要轻描淡写的说。宝玉隐瞒事实，显然是违背公共卫生安全规定的，疫情就是敌情，小心一千元一个遭人举报。
胡君荣给晴雯看病，诊断的结果是“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他既然知道晴雯血气弱，说明是懂得医道的，为何还开虎狼药？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在第六十九回，他给尤二姐开药，“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
按说，显赫的贾府，不会请这么个庸医的。再者，他也不敢得罪贾府。既然敢两次用虎狼药，应是有人授意。
李纨与晴雯没有瓜葛，不至于谋害。倒是王夫人，一直看不惯晴雯，可能会通过胡庸医让她病情加重，再找一个得传染病的理由，早点开掉，这是王氏的风格。第七十八回，她在贾母面前大加贬低晴雯：“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女儿痨是肺结核一类的病，有传染性。晴雯得的应该是普通的感冒，可见王夫人罗织“莫须有”之才能。与晴雯一样被撵的还有彩霞，早在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便借口她有治不好的病，以隔离之名放出去。别说仆人，就是主子，也有“被传染病”的。元春省亲，贾环因曾得病，被专门隔离，全程缺席盛典，其实他的病早好了。
四、隔山隔水不隔心
话说回来，王夫人的做派，多少也起了些科普的作用，得疑似传染病是要被隔离的。
第五十一回，凤姐嘱咐袭人：“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儿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
袭人因母丧归家，临行前凤姐好一番交待，让周瑞家的安排袭人单独居住，叫人回避，更不能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正是因为怕她感染瘟疫，再把病毒带到贾府来。袭人回个家还要自带铺盖妆奁，八项规定前，我见过有人出差自带枕头的，难道是贾府大丫头耍娇气么，曹公说了，“袭人是个省事的。”
不妨作个假设，袭人的母亲是因瘟疫感染而“停床”的。与传染源有过接触，袭人当然不能马上回贾府，“戴口罩、勤洗手”之类的提示自然少不了，所以前面会有这么多的铺陈。
回末，凤姐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你看，王熙凤要实行分餐制了，这当然是好事。但吃野鸡、獐、狍，还有第七十五回贾母赐给宝玉的“风腌果子狸”，却把后来常去华南海鲜市场转悠的武汉人带沟里了。
另有上文提及的巧姐出天花一案，凤姐抓住了两个关键，一是两位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二是与贾琏隔房、也不让医生回家，其实也就是隔离。其他如第二十四回“麝月又现在家病着”；第三十七回秋纹“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第七十二回鸳鸯听说司棋病重“要往外挪”等等，也都表明贾府是有严苛的传染病隔离制度的。距离产生美，三百年前的隔离法，因其简单科学有效，这次瘟疫防控仍在沿用。大疫当前，但愿人人宅家，自行隔离，把病毒“闷”死。
瘟疫不可怕，不管你如何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管你贵为天人还是一介草民，你我都生活在这个命运共同体里。只要大家的心是暖的，敬畏科学，尊重规律，阳春三月总归会来的。
2020.2.8 杭州府苑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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