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红楼梦》这类小说有个名目，叫“世情小说”；最擅长写百姓吃饭穿衣等日常生活，这跟《三国》《水浒》等历史战争题材的作品大不相同。
就拿饮食来说，《三国演义》里很少有饮食描写，即便有“煮酒论英雄”“左慈戏曹操”等宴饮场面，也都是为推进情节而设。
到了《水浒传》，饮食描写就多起来。好汉到村坊酒店中落座，高喊：“打两角酒来！”“有牛肉切一大盘！”“馒头要三二十个做点心！”！虽然仍是粗线条，可比起《三国演义》，已有进步。
至《金瓶梅》，饮宴描写成了小说的重要内容，尤其写到财主家的的饭桌，描摹唯恐不详，形成独特风格。如第34回写书童有求于主母李瓶儿，拿出一两五钱银子请客：
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
你看，酒是当时最好的金华酒，相当于今天的“水井坊”之类。荤食则有鸡有鸭，有鱼有肉（鲜鱼、蹄膀），另有各式点心如“顶皮酥、果馅饼儿”“搽穰卷儿”……那时银子的购买力一两相当眼下的300元，一钱则合30元。作者把物价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市民读者对此最感兴趣，眼观心摹，如同自己也享用着案上美味！
有时，饮食描写如同相声中的“报菜名儿”。如第21回写西门庆开家宴，乐工李铭前来伺候，西门庆赏以酒食，《金瓶梅词话》是这样叙述的：
西门庆命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团靶勾头鸡膆壶，满斟窝儿酒，倾在银法郎桃儿锺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叫在桌上拿了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鳖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
只因接下来西门庆有求于李铭，所以赏赐甚丰；也间接体现了酒席的丰盛，只这几盘菜，就已逗人馋涎。
后出的“第一奇书”本《金瓶梅》不明作者用意，把这段描写大大简化了，改成：
西门庆命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壶满斟，倾在银法郎桃儿锺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
如此一改，文字倒是简练多了；然而“世情小说”那种特有的文字风格、言外之味，却因而荡然无存。
同为世情小说，《红楼梦》的宴饮描写又另有特点，常常是东鳞西爪、信手点染，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隐含着细密的文心。全书宴饮场面不下数十处，写法有详有略、或虚或实，无一雷同。你认为应该大书特书的地方，作者偏偏一笔带过；却又在一些细微处精雕细描，尽显贵族饮馔的与众不同。
例如贵妃省亲，场面何等隆重！可是写到饮宴，却只有寥寥22个字：“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第18回）至于席上的珍馐美味、玉液琼浆，竟不著一字。只是在下一回开头补写数句，说元妃去后，荣宁二府“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当日筵席之盛，已尽在不言之中。
另一些章回写家庭欢宴，作者却又不惜笔墨。如第40、41回的“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就很典型。这次家宴持续一整天，又分早、中、晚宴，还带上个不请自来的“女清客”刘姥姥，平添了许多笑料。
宴饮中也并未广列菜肴，只重点写了一味鸽子蛋，一味茄鲞。尤其是后者，还由凤姐详细向刘姥姥介绍了用料及制法——这是全书中唯一细述的一味菜肴，但留给人的印象极深，把贵族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特点表现得无以复加；雪芹的写作手法，常有以一敌百之妙！
《红楼梦》中罕有《金瓶梅》式的菜单铺排。然而有意思的是，书中唯一一张完整的菜单，竟是怡红院三等丫头芳官独自加餐时开出的。
那天是宝玉的生日，大家饮酒行令，冷落了刚到怡红院不久的芳官。她独自回房闷睡。宝玉发现后，哄她一起上桌吃饭，她说：“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
说话间，柳嫂的食盒已经送到，丫鬟小燕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这下子，芳官应该胃口大开了吧？然而她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结果只吃了一碗汤泡饭，又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倒是宝玉闻着香，吃了个卷酥，让小燕也泡汤吃了半碗饭。小燕还收起两个卷酥，说：“留着给我妈吃。”
这真是稀奇的写法：贵妃的省亲大宴、贾母的寿诞筵席，都被作者一笔带过；一个得宠丫头的“加餐”，却写得如此详实郑重，岂非本末倒置？
其实，作者如此设计，含义颇多。一是用来衬托贵族生活的奢华靡费：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贾母、王夫人的食案，可想而知。二是写出宝玉在府中的特殊地位，连他屋里的丫鬟也跟着沾光，备受柳嫂的巴结逢迎。三则突出了芳官性格的不羁与骄纵，其中又别有深意。
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这是《红楼梦》贯穿始终的主题。从芳官颇为“越格”的娇蛮言行中，读者隐隐感到：悲剧的脚步正悄悄向她逼近。
（本博客文章均属原创，如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本文据拙作《红楼梦贵族生活揭秘》相关章节改订，插图来自网上。）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