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郭唐棠
图片来自百度图库
其一: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前阵子看到老诗人北岛批判余秀华的文章,作为一个以儒家济世思想为核心的诗人,认为余秀华的不入流似乎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是,那是北岛的标准,诗歌的审美价值远远不止政治教化。北岛认为余秀华是个农民,却没在诗歌里老老实实书写一个农作人的本分。是吗?在首诗的环境里,可以感受到一个身处横店村的农妇在度过漫长而安静的下午。而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这样一个信手拈来的例子,我是举不出来的,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这二者的区别。而一颗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又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比喻啊。诗人从来就并不是个职业,农妇也不并不会是一个诗人的标签。
余秀华是个农妇,但是本质上她是一个女人。很多人说她的诗歌是耍流氓的或者过于露骨的情感。多半是因为成名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确,刺眼的用语和过分浓烈的情感表达本身就是女性文学的一大特征,张爱玲也有许多鲜艳的比喻。
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
而用性的困惑去表达人生的困惑又是很常见的道理。比如郁达夫的《沉沦》。
小说写的是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爱上了一位日本的少女,却因为积弱的民族造成的自卑而不敢表白,最后只有自杀。
其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六神磊磊曾经出多一次推文,叫《这个中秋——我用两种语言说爱你》,用古诗词的语言和余秀华语言形成对比,起到了异曲同工之妙。
比如这句“我要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与“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曹植《七哀诗》)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与“得成比目何辞死”(卢照邻《长安古意》)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与“不必如丝千万缕”(李涉《柳枝词》)
你会发现这些看似俗的诗句其实不俗,而且带着诗人内心深切的疼痛。
余秀华的第一本诗歌集叫做《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一开始没有在意这个名字,后来反应过来,因为诗人是脑瘫,行走起来走路不稳,一摇一晃。她摇摇晃晃的身体,看见的是摇摇晃晃的人间。范俭将余秀华的故事拍成了纪录片,也叫这个名字。
其三:戒酒辞
想起来很久没喝酒了。
自从在他面前醉过以后,就再没喝了
今天下午阳光照在我脚上
我想起酒,想起那些喝酒的日子
以浓稠的虚空回应稀薄的虚空
以频繁的话语回应长久的沉默
以舞蹈扶正这身体的倾斜
以假乱真
多么忧伤而美好的日子啊
如今我不再喝酒了
对生活的腼腆愈加让我结结巴巴
没有一种流水能够冲开我身上的绳索
为了报答我对你的爱
我蜷缩成一个优雅的假人
而“我爱你”这几个字
因为酒后失言
已足够我忏悔后半生
一度为这三个以开头的排比句惊艳。
以浓稠的虚空回应稀薄的虚空
以频繁的话语回应长久的沉默
以舞蹈扶正这身体的倾斜
我喜欢她诗里这些真切的疼痛,并不是某一时某一事的疼痛,而是存在本身挥之不去的缺憾。以舞蹈扶正这身体的倾斜,脑瘫所带来的残疾是难看的,而舞蹈却是美好的,这样的句子怎么不感人?这让我想到另一个我所爱的台湾散文家简贞的句子: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字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
她诗里总是盘旋这爱而不得的感觉,我心疼她,不因为她诗歌才华与外貌成反比,而是因为,正因为你有这样的才华,以诗人的敏感,你才能无时无刻不去认识到:这本来就是个婆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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