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态由来画不成

    闵生裕 

清人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 “选姿“篇里有一章节“态度”。开篇明义：“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 “媚态是已”。他说，“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在李渔眼中，女人之态非常重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口实不能言之”此言甚妙。尤物女子，相面、相肌、相眉、相眼皆可，唯独这相态一事，却只能心会不能言传。

如何相态？说得太玄乎太抽象了，大家不理解，说你故作高深。李渔讲了一个段子：春日，一场大雨，踏青人纷纷跑到一亭子里避雨。一大堆女人慌慌张张地涌进来，美丑不一，有位三十多岁的白衣女子，衣着甚俭，别人都挤在亭子里，她独自徘徊在亭檐下，不想和人挤作一团。别人都在抖衣服，她神情自若，不以为意，反正湿都已经湿了，不必徒增丑态。等到雨快停了，众人都日急慌忙要走，她却不急不忙。忽尔雨又下起，人又急忙都跑回来，而这个女子，因为预料到雨还会下，已经先站到亭子中心，占了好位置了。虽然她对事情判断准确，却无半点得色；众人慌忙抖衣服的样子都很难看，而她却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姿态。那天亭子中避雨的女子中，有年方二八的，有衣饰华贵的，而在李渔的眼里，全被这位“白衣少妇”比下去了，她所有的，是一种卓然不群的天然之态。李渔不愧是女人的知己，在他看来，媚态天成，可学而不可教，不可解说，难以描画。光是长得美，而没有媚态，绝不能吸引人，而长相一般的人，若是媚态十足，也能让人思之不倦，舍命相图。

王安石在《明妃曲》这样写道：“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里的意态指人的精神气质，对美人而言，就是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韵味。这种韵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前些年网上有句流行语“主要看气质”。气质是什么似乎说不清。比如某女子，乍看说不出哪美，但就是吸引人。相反当下美男的标准早已脱离了皮囊，个子低低眼睛眯眯头发稀稀被戏称为新美男标准，但你唯一不解的就是他凭什么就招人。其实，一个人读过书没读过书，有故事没故事，虽然尽在在腹中，但的确写在脸上。

嵇康有诗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论画时，常咏嵇康的这句诗，他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意思是对于画家来说，运笔作画并不难，而“目送归鸿”，涉及人物的精神活动，就远非易事了。当然，这也是画家的心得，是从绘画艺术角度立论，即绘画时，人的意态最难把握。正如“诗言志”一样，画中的语言代表着画家的本性，这是无法隐藏，也是无法欺瞒的。画如其人，画就是画家人格、品性的图解。周一新先生擅长人物画，一次与他小酌，酒酣之际，聊起师长同事，他侥有兴致地模仿几个人的抽烟姿势，甚至兴奋地围桌一圈模仿其走路姿势。说起鲁智深，我们谁也没见过。怎么画才能更好地把握名著中的家喻户晓的人物呢？他大段大段地背出《水浒》关于鲁智深语言与性格的描写。足见其绘画过程中对人物形象刻画之用心。有一次我与一新先生说起画钟馗。我甚至认为，在我所看到的一些大家笔下的钟馗，我也不尽满意。比如，白石的钟馗太软，悲鸿的钟馗太板，可染的钟馗太散，黄胄的钟馗太野，范曾的钟馗太滥，上蹿下跳的，忽而跨到马上，忽而骑以牛上，我觉得不够庄严。如果说最喜欢，应该是王西京和周一新的钟馗。在我看来，钟馗本来是捉鬼的，他一身正气。但是，有的画家想突出他的英武，结果把钟馗画得过于凶残，甚至有股痞子劲。这是万万不成的。把鬼都能镇住，固然需要牛逼需要日凶，但让一个貌似流氓的家伙捉鬼是靠不住的，他不知那天就和鬼混到一起了。就像早年人说的无德警察，赶走嫖客自己睡。钟馗要沦到这一步，那纯属胡日鬼。我以为，这些画家在对笔下人物的理解和把握上是有问题的。他们犯的错误如同我的小学同学用“像……一样”造句时写下了“刘胡兰像狼一样”。 钟馗捉鬼与武松打虎不同，前者是正与邪的较量，后者是力与勇的对决。再比如画禅画道，如果一个画家的内心不是足够的干净，其笔下的释道人物中必然不会是仙风道骨，总不免会有掩不住的尘俗的欲望和焦虑之种种。

美人的仪态是难画的，毛延寿为此吃了大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仪态难画，我们不能苛责画家。女为悦己者容为悦己者媚。美人真正的意态也如霁月难逢。我想问，王昭君最美的瞬间会展示给一个画工么？显然不会。她的深情与美仪只会于无意间流露于她心仪的人。比如“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是在看她的心上人。比如李煜笔下的小周后的样子“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人家美人撒娇得看向谁撒。徐志摩在《沙扬娜拉》中写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美吧？但是那近乎是搔首弄姿的一瞬也是示于有情人的。倘若与你无关，她低头仰头干卿何事？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杨贵妃看唐明皇的惊鸿一瞥。如果看老闵就未必了。咱故作正经地心里骂人家那贱样，人家可能看咱这呆B状可能也一肚子气，心里说“你眊你那个求姿势！”

一部《聊斋》把美人全写成了狐狸精，以前我不解。俗传狐善魅人,固称以媚态惑人为狐媚,通常用于形容女人以媚态诱惑他人。后来发现，狐媚实际上是一种意态。著名的大美人张曼玉，长得完全是一副狐狸相。如果你用简笔画给她画个像，几乎就是一个细眼修眉的狐狸。从这个意义上说，如今妖精成为褒义词也是人类对女性审美回归使然。据说美人撒娇卖萌的主要手段是抛媚眼、放电，时尚的话叫“撩”。用中卫话说，你撩个些是，当然你要是胡撩，中卫人就会说，兀个你就那个撩骚的母狗么。这大概就等而下之了。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内之内，必有兰芷。对我们而言，人世间或有百媚千红，但是别人的蜜糖，或是你我的砒霜。中国古人把红颜喻为祸水，有时想来是有过深刻教训的。美人之媚恰如罂粟花。比如烽火戏诸侯的女主角褒姒，比如那个冯小怜，你说她不媚，天理难容。“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小怜有多媚？敌人巧取平阳，她与美人正在打猎，本想收场，但美人撒娇：“大王，再打一围。”打呗，多大点事！多大点事？周朝军队马上逼进都城晋阳了。

其实，唐人也画不出意态。从那幅传世名画《虢国夫人游春图》中，我怎么都看不出这位“却嫌粉脂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女人的自信之美、个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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