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宏明
在千里长淮的中部，有一个因为采蚌水产品集市貿易而得名的城市一一珠城蚌埠。这个市原是西部相邻的古老县份怀远县的一部分，只是因为清朝末年津浦铁路的修建开通和运输，后来居上，成为年轻的领头羊，现在是统辖怀远、五河、固镇以及淮上、禹会、南山、龙子湖三县四区的省辖市。过去属于怀远县的淮河东岸的涂山以及山南面的汉当塗侯国故址、北魏马头郡、《汉书地理志》记载的禹会村等古迹，也一併随着行政区划的调整，被划入了蚌埠市禹会区管理的境域。
涂山（左）与荆山远眺（微信图片）
涂山，又或写作塗山，是一座淮河流域上貌不惊人仅有300多米的低矮山丘;然而由于它突兀拔起于平旷无凭的淮河岸边，相对高差使它居高临下，在祭祀太阳神崇拜和淮水泛滥时又是唯一可以登高避难的所在，所以它又形成了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圣山;同时还是环山居住甚或沿淮原始居民一一淮夷部落的一座集体景仰神圣的原始宗教与祭祀名山。它在中华古国的江淮大地上，已经屹立了亿万年之久，据省地质部门勘察，构成涂山与隔河相望的荆山的基岩是著名的石质坚硬的花岗岩，它是整个皖西重峦屏嶂的大别山区“淮阳古陆'(大别山)向东延绵发育的古老残丘。
荆涂峡谷（从淮河中向南）
淮河自河南省桐柏山发源，由西向东贯穿于豫皖苏三省，我国最早的地理著作《禹贡》记载:导淮自桐柏，径直向向直泻入海(清代因洪泽湖淤改道)，是我国南北地理与气候的分界线，也是古代最重要的河流江淮河济“四渎'之一，沿途有多处险关要隘。安徽省境内即有“峡山口'(凤台县)、“荆涂峡谷'(怀远县)、“浮山口'(五河与明光)等三处，怀远荆涂峡谷正处于中间一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未拓宽浚深之前，过去一直是行船运输的关险要津之地。淮水从荆涂峡谷由而北穿过，涡水从左边注入淮河，形成了荆涂并峙、涡淮交流的奇异景观。值得一提的是，位于淮水西岸的荆山是一个孤立的山峦，它的西麓并没有延展开来。古代发洪水时，淮水往往可以从西麓绕山北下，灌涡成灾。所以在明代的时候，便在荆山西麓建起了东西十多公里的石羊坝，以拦截淮河的洪水，逼迫其仍然从峡谷中流过，以减少对位于荆山北麓怀远县城的袭击。
涂山（由西向东，下为淮水）
怀远县城城关镇的南、西两面为荆山与龟山环抱，北、东两面与涡河及淮河相交，又建起、利用土石坝堤隔挡涡淮水患，形成了山水环绕、形胜独佳的人文与自然相结合的地理环境，在过去是县级政府选址最优雅的场所。山的坚强与水的柔美，哺育构成了怀远人的豪迈与儒雅。过去沿淮的人们，会常常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讲的就是淮河粮仓的富裕;又会经常说“怀诗寿字定文章”，说怀远是中国诗歌的源头，寿县的字与定远县的文章也是顶呱呱的。1978年，我就是从这个县城考入山东大学考古专业学习的。可能是自小便听说关于大禹在涂山治水的故事，也知道大禹在涂山脚下杀掉了会盟迟到的防风氏的传说，所以在山大校图书馆阅读《史记》、《汉书》等史书时，便有意识地对相关文献记载作了大量的摘录。我后来发现“禹会(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短短13字，包涵了巨量的历史信息，关于禹，关于会，关于诸侯，关于涂山，关于执，关于玉帛(最早国礼！)关于万国，可以说这7个方面，每一个都可以成为一个研究方向或课题。后来在读到著名考古学家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著作时，看到他1959年在偃师二里头调查“夏墟'的经历时，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能在怀远家乡进行考古调查呢？学习考古的人都知道，一个地方的民间传说或故事，总是历史的再现与折射。于是我做了充分准备，不光是查正史，还查了清嘉庆版《怀远县志》，对地方志记载的古迹一一分析，最后看了北魏《水经注》淮水条沿途的当涂城，《汉书地理志》中的禹会村，还把家中一本1972年的《安徽省分县地图册》怀远地图反复查看，地图上有等高线和水系分布，给我确定踏勘调查路线，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198O年寒假，我利用回家乡的机会，开始了第一次涂山考古调查。以前在三月三涂山庙会期间，我在工农兵中学(今怀远一中)上学时也曾和同学一起攀爬过，那时的目的是锻炼身体和游玩。这一次却是为了印证历史的科学考察，当时的我只是抱着一种期待的信念，对结果并没有什么预料。当我乘坐稍工摆渡的小木船度过淮河之后，首先来到一个叫“上洪村'的地方。过去看地方史志，就知道“禹杀防风氏，血染上下洪'的民间传说。这里并没有发现史前的遗迹，在一处取土断崖上，发现了西汉时期的板瓦堆积层，使我联想到汉高祖刘邦和汉武帝南巡时曾至涂山祭祀、登山的记载，说明西汉时这里是由北方去淮南的通道。直到汉末建安年间的曹操，也曾多次率大军南征东吴路过涂山，曹植还写下专门的《涡淮赋》，成为千古传扬的盛世妙文。
涂山（由北向南）
沿着涂山西麓向南，走过峡谷地带，便来到蚌淮公路。从这里向南和东西观看，一望无际的平原景象。根据“涂山东南八里，有禹会村'的记载，我沿着公路，骑車而行，来到路东侧的一个村庄。找村民一问，说是马城公社禹会大队。禹会？难道说东汉班固著《汉书》时代的禹会村和宋代苏轼诗咏的“乌鹊犹巢禹会村'经历千载，一直没有改名，这简直是我国古代地名学上的一个奇迹！在村庄北的一个晒麦场边，我首先看见了古代陶片，又仔细寻找，居然找到了类似山东典型龙山文化的“鬼脸式'鼎足，这一发现让我高兴的与同行的人说，“我们可能有重大发现了'。继续扩大发现的范围，在公路的西侧，正是淮河河堤下的河滩地，又发现一片片的红烧土地，显然在禹会大队的村庄下，叠压着一个距今4000多年前的史前遗址。在村中的“禹庙'废墟上，当地人称庙台孑。我看到有村民挖的储存红芋的地窖子，下到2米多深看其窖壁，也夹有红色与黑陶片，证明是古人活动过的“活土'。离开禹会村向南几公里，便是当时的马城公社所在地，也是北魏马头郡的所在。在镇的东边2公里，有一大块隆起的高地，在此发现一些汉代的瓦当和筒瓦、板瓦，看起来好象一座古城的遗址，对比文献，我以为这应该是东汉时所封的当涂侯国的故址。
回到学校后，我一方面继续查阅史书，又结合教学实习，对山东章丘县城子崖龙山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实物进行比对，认定在禹会村发现的鬼脸式鼎足是与山东龙山文化同一时期的遗存，这一认定具有重要意义。因为龙山文化时期的遗存，在山东最早是由吴金鼎先生发现的，后来在陕西、河南也相继有所发现，安徽过去发现不多，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萧县花甲寺遗址有少量遗存，现在在淮河南岸发现其踪影，一是扩大了其分布范围;二是它的时代刚好在大禹治水之前的积年内;而且文献上又有这么多的记载，地方史志与传说又十分丰富，真正印合了调查、遗存、文献、传说四位一体的研究途径。另一方面，我把发现的经过、位置写成一封信，寄给了安徽省文物工作队，希望他们去进一步调查确认。(后来我回皖工作，见到工作队的杨立新，他还向我提起这封信。只是去调查未找到)
作者张宏明
1982年，是我从山东大学毕业的年份。在7月份离校之前，我写了两篇属于完全原创的论文，《涂山考》和《中国铁器时代起源于西周晚期考》。前一篇在春节后即投稿于山西《地名知识》，1982年9月，已在安徽省巢湖行署文化局上班的我，接到该刊第5期，发表了《涂山考》，这是我22岁时的一份贺礼，也是我第一篇发表的学术论文。在此文中，我引用晋人杜预注《左传》的观点，认为涂山在寿春东，同时我还发现:《左传》讲三代历史时空四件大事之一“穆有涂山之会'，讲的就是西周穆王东征淮夷徐偃王会涂山的事件，徐的故土在今淮河之北苏皖边界的泗县与泗洪一带，故尔周穆王所会涂山，只能是淮水边上的怀远涂山！
《涂山考》已经发表36年了。这期间有太多的事件发展、变化，只能摘要记录:
1、1985年，蚌埠市地方志办公室编辑《荆涂风景区资料》，全文收录《涂山考》;
2、1986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杨益峰等再次对禹会村进行调查;
3、1987年，中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复旦大学谭其骧教授发表谈话，认为涂山应在蚌埠市涂山，比本人观点晚了整整五年;
4、1988年，怀远学者汤万象、于雷等在《安徽文博》发表《涂山会考》一文;
5、2001年7月，中国先秦史学会等在蚌举办“涂山。淮河流域历史文明研讨会暨中国先秦史学会第七届年会'，我提交《涂山的地位》论文，被收入黄山书社出版的《蚌埠涂山与华夏文明》一书;
6、2006年，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开始对禹会村遗址进行勘察试掘，至2011年连续5次发掘;
7、2OO9年，中国文物报社举办“我与文化遗产保护”大型主题征文，我写了《考古情结始少年》，介绍发现禹会村遗址经过，荣获三等奖并被文物出版社结集出版;
8、2O09年，安徽省电视台“天下安徽人'栏目，专门制作了“张宏明与禹会村的发现“，在黄金时段播出;
9、2013年，科学出版社出版《蚌埠禹会村》考古报告;
10、2O13年，国务院公布禹会村遗址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1，2017年，国家文物局公布禹会村遗址为全国考古遗址公园建设项目。
至此，禹会村遗址从1980年最先被发现已经度过38年的岁月。所幸的是，这将近40年，与改革开放同岁月、共命运，一直向前发展，文化遗产价值逐渐得到重视，文物古迹对于旅游、文化建设、文明追求的作用越来越凸现。作为文博人，我为自己曾经的工作与贡献，感到欣慰和骄傲。验证历史、补充历史、修改历史，永远是我们考古工作者不让于人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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