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笔下的爱情

之所以不提下面半句，并非是因为苏轼写得不好。正相反，是因为他写得太好了，好到其他人读完全句，都会忍不住心生感慨，自嘲“格局小了”。所以在去探究现代人买糠还珠，只将上半句挂在嘴边的具体原因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苏轼笔下的爱情通常都长什么样子。

苏轼虽然被尊为豪放派词人的先驱，但观其一生，婉约风格的闺房诗词反而占据多数。其中写初见倾心的，便有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中“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一句，并非为了西湖美景而写，而是苏轼送给侍女王朝云的情诗。

当时苏轼前往西湖赴宴，王朝云在台上跳舞，苏轼在台下一见倾心，于是用这两句诗去描摹王朝云的天生丽质。字里行间并无暧昧情话，但蕴藏其中的感情却是至纯至真。

也有写情浓缱绻的，如这首《浣溪沙·春情》。“香在衣裳妆在臂，水连芳草月连云。几时归去不销魂。”一句，开头一笔写尽情人相会时的美好甜蜜。虽未脱去五代艳词的藩篱，但却艳而不俗。水月轻云，芳草萋萋，诸般意象哀而不伤，凄美动人，融情于景，读罢唇齿留香。

而所有的铺垫，都落到了“销魂”二字上。有情之人，因为分离而悲伤苦楚。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旦相恋，便是一生。长情深情，不外如是。

当然还有那首被反复吟诵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开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句，力透纸背，直指人心，是跨越生死与时间的浓厚思念。虽无一字情话，却处处是夫妻深情。此三处情诗情词，方是苏轼应有的功力。

宋词中的洞房春宵

当然，苏轼笔下的闺房情趣，也不乏“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种奔放戏谑之语，但与其他几位大家直白露骨的作品相比，终究差了点意思。

如北宋文坛泰斗欧阳修的那首《渔家傲·近日门前溪水涨》，其中“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一句，写男女在船上偷偷相会时，因为船舱太小而无法欢好，所以倍感惆怅的情景。在宋词中，“红斗帐”约等于现代作品中，某些需要打码的字眼。整首词的尺度可想而知。

敢于公然开车的，不止德高望重的欧阳修，还有生性豪爽的李清照。在描写和丈夫的闺中情趣时，这位才女丝毫没把读者当外人。《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中，“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一句，让身着薄透轻绸，尽显玲珑曲线的白玉美人形象跃然纸上。

接着“今夜纱厨枕阑凉”一句就更大胆，虽不曾直言心底渴求，但这番言语放在当时，却无异于主动向丈夫撒娇求欢。这等行为即便放在今天，也非所有人都做得出。然而李清照这首词还不是最露骨的。说到写东方春宵，还是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柳永最为专业。

柳永长期混迹各地青楼，所写的词也都是拿去给名妓们传唱。烟花之地，含蓄遮掩反而显得矫情。所以柳永填的词也丝毫不加掩饰。《凤栖梧》中“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大大方方地描摹闺房春意，细腻具体之处，令人身临其境。

另有一首《浪淘沙慢》，其中“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等描写，将小情侣在闺房中的亲昵姿态如实摆上台面，其大胆前卫之处，犹胜今人。与之相比，苏轼那句“簟纹如水玉肌凉，何物与侬归去，有残妆”，就更像是被审核删掉了关键情节的阉割版柳永词。

既然宋朝词人写洞房春宵是此等模样，苏轼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究竟有何深意呢？

完整版的《春宵》原诗如此写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纵览全篇，可见“春宵”一句直抒胸臆明示时光宝贵后，苏轼立马用花月幽景荡开视野，进一步抒发心中感慨。然而这感慨却非对闺中玉人，而是朦胧静美的春夜秀色。其中既有对于春宵的喜爱和赞叹，又有对于时光逝去的感慨，意境层叠错落，绝非单调的暧昧闺情可比。

此后两句虽不似前文风雅隽美，但却更见大文豪深不可测的文字功力。前半句写达官贵人们举办酒宴享乐，丝竹歌舞之声，从远处的高阁楼台处隐隐传来。只要“细细”二字，便表现出微妙的空间感。而这种纵情享乐时的喧哗，直到寻常人家院落归于寂静时仍未停歇。

两相对比之下，暗讽意味顿生。站在苏轼的角度看，达官贵人们趁着春光正好，在夜间潇洒放纵，也算体会到了春宵的美好。可另一方面，在这大好春光中，达官显贵们非但没有珍惜光阴，反而拿着百姓们的供奉肆意享乐，沉迷于醇酒美人之中，实在不成体统，难成大事。

所以这首诗想表达的，其实是苏轼空有满腔抱负，却无法为国效力的郁闷。然而随着时代变化，原本代指春天夜晚的“春宵”，却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被赋予新的含义。现代人白天需要工作养家，唯有晚上才能稍作放松。因此原本的“春宵一刻”，不再是权贵们的特权，而是大众娱乐的缩影。

另一方面，婚礼也不再是神秘而重要的仪式，结婚前人们可以自由地相互接触、有了更多可选择的余地。所以“春宵一刻值千金”便多了一层男欢女爱的含义。后面几句和第一句放在一起，便失去了这层演变而来的新含义，因此渐渐被人遗忘，也没人愿意提及了。

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古典文化中凝练出的精华部分，被后人引申出了新的内容。我们在欣赏时，需要端正态度细细品味，才不至于弃其精华，反取其糟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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