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姐谈威尼斯双年展：中国当代艺术正在与世界逐渐脱节
文、图 | 酒仙桥一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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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桥一姐
《Hi艺术》专栏作家
还记得2019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吗？孙原&彭禹血淋淋的大机械臂，娜布其一圈又一圈旋转在火车轨上的奶牛，尹秀珍用回收的衣物做成的紧团着身子做好迫降姿势的大雕塑。那年的双年展仿佛一个焦虑的末日预言：世界要毁灭了，人类完蛋了。没多久，新冠来了。
自1895年以来，威尼斯双年展第二次被推迟（第一次是因为世界大战）。2022年，欧洲终于从疫情中挣扎出来，“无论周遭如何，这是一个乐观主义展览，它将展现艺术创造另一次元，及其存在意义的能力。” 第59届策展人塞西莉亚·阿莱马尼（Cecilia Alemani）说。
结果也确实是这样。虽然其中穿插着压抑、痛苦、缅怀，但本届双年展整体来说，就像五月的威尼斯，温暖和煦，金光闪闪，充满绮丽神秘的想象。
在Giadini “梦想之乳”的白色主展厅大门口，第一件映入眼帘的是一系列幽默可爱的彩色雕塑，它们来自于德国艺术家科西玛·冯·博宁（Cosima von Bonin，b.1962）。门柱上嵌着一把彩虹斧子，水泥车里垂下倒霉的龙虾先生的钳子。草坪上架着橘色的望远镜，方便观众们远观厅顶上憨态可掬的演奏吉他的鱼哥和他的朋友们。就像那个摘自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卡灵顿的童话书的展览名称，“梦想之乳” 拥有活泼、魔幻、色彩缤纷的奇异基调。
聚焦女性，是本届威双的核心之一，主展览集结了现下最炙手可热的女性艺术家，老一代如巴巴拉·克鲁格（Babara Kruger，b.1945）、保拉·雷戈（Paula Rego，b.1935），中生代比如克里斯蒂娜·夸尔斯（Chritina Quarles，b.1985），以及“90后”贾黛·法多朱蒂米（Jadé Fadojutimi，b.1993），个个都是学术市场双丰收的典型代表。
巴巴拉·克鲁格（Babara Kruger）作品
贾黛·法多朱蒂米（Jadé Fadojutimi）绘画
开门之作是艺术家卡塔琳娜·弗里奇（Katharina Fritsch，b.1956）创作于1987年的《大象》，它是本届威双的霸屏网红作品。卡塔琳娜也荣获此届威双终生成就奖。此次展出的《大象》虽是1987年创作的，看上去却像为恢弘的带有浓厚宗教色彩主展厅建筑定制的一样。作品本身虽无甚特点，但放在这个位置上却效果奇佳。
卡塔琳娜·弗里奇（Katharina Fritsch）《大象》 1987
另一位获得金狮奖的女艺术家塞西莉亚·维纳（Celia Vicuna，b.1948）带来了一系列创作于1960-1970年代的绘画，以及专为本届威双定制的装置。她那天马行空，带着浓郁魔幻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品，和全面展现女性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展中展”《女巫的摇篮》，形成完美呼应。她也是一姐这次最喜欢的艺术家，那股子根植于土地与自然的倔强的蓬勃之气，和创作作品时的举重若轻，让人念念不忘。
西莉亚·维纳（Celia Vicuna）1960-1970年代的绘画作品
策展团队曾表示此次主展览力图做到“跨历史呈现”，在魔幻现实主义女性战将这一线索上，他们做得十分出色。这也是本届威双一个令人惊喜的点。得益于清晰的线索，有效的气氛烘托，和展览节奏的精巧设计与把控，很多作品都能在展览中得到拔高。在铺天盖地的作品和五光十色的表达中，策展团队做到了张弛有度，扬中有抑，在凸显个体亮点的同时，带出舒适流畅的节奏。
在此届女性艺术家的超强阵容中，出生于1993年的美籍尼日利亚裔艺术家 Precious Okoyomon异军突起。她2020年在法兰克福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个展“Earth Seed”广受好评。这一次在威尼斯，Precious延续了她独特的通过自然植物生态来还愿殖民和奴役时代的“残酷田园”：厚厚的表土铺满了展厅，葛根蔓绕。浅浅的溪流穿过甘蔗田，棉絮混和着泥土塑成诡异的偶像，静静伫立。耳边环绕着令人窒息的回响。这是一片充满诗意又伤痕累累的奴役之地。万物丛生，破败恐怖。
Precious Okoyomon作品
同样令人惊艳的还有位于Arsenal的德尔西·莫雷洛斯（Delcy Morelos，b.1967），她用极简主义手法，以混合着香料的泥土作为媒介，在无甚建筑特点的Corderie中分割出空间，建造出一件简洁大气的雕塑作品。即便戴着口罩，你仍能闻到浓浓的那股奇特的混杂着肉桂和可可、烟草香的气味。那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一方面你会因感官获得另一层调动而兴奋；一方面，它又让你在经历了前一轮视觉扫射之后变得无比放松。
Arsenal海边
德尔西·莫雷洛斯（Delcy Morelos）作品
再来说一说国家馆。“我觉得挺令人失望的。充斥着千篇一律的政治正确，和趋同的思想主线。” 一个意大利朋友评价道，“我能理解美国英国搞这些，但为什么一些小国家馆也试图做同样的事？”
当落日余晖洒上浪静风恬的亚得里亚海，一姐也感到自己遭到了西方话语的“骑脸输出”。可不得不说，都是输出意识形态，西方列强手段之熟练，表达之精狠确实比我们强太多了。就像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你明知道里面充满了自high、臆断、类型固化等等问题，但从技术层面仍然会觉得这剧本，这走镜，这特效，这剪辑做的真到位。简而言之，好看。
黑人、少数族裔、移民的苦难作为统一的命题贯穿着多个国家馆，“漂亮国”把自己的场馆改装成了非洲部落，门口顶天立地地放着西蒙尼‧雷（Simone Leigh，b.1967）的大型非洲面具偶像的雕塑。这几件单色雕塑装置造型有力，线条优美，质感细腻。她用当代的雕塑手法讲述着纷杂的历史。面对这样质量的艺术创作，实在没人会苛责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推力。
英国馆也启用了黑人女性艺术家索尼娅·博伊斯（Sonia Boyce，b.1962）并邀请五位黑人音乐家利用声音和音乐共创了大型声光电作品《感受她》（Feeling her ways）。五光十色，花里胡哨，嗡嗡作响，效果一般。
法国将场馆完整的交给了阿尔及利亚裔女性艺术家丝娜‧席迪拉（Zineb Sedira，b.1963）。她通过构造多个充满细节、亦幻亦真的电影场景，完整塑造了一出关于在流亡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人重建身份和生活的剧院式作品。穿梭于或按照电影镜头还原，或直搬现实生活的房间，艺术家不断提问：所谓认同，所谓生活，是否都只是表演？什么是真实的？人类如何定义自我？
法国馆也是被网红祸害最严重的地方。因为有现成的电影灯光和拍摄道具，不少网红就地取景，唱唱跳跳，十分魔幻。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即兴表演也让这件作品有了更深一层的现实主义意义。
对一姐来说，本届最佳国家馆当花落意大利。艺术家Gian Maria Tosatti（b.1980）在占地600多平米的独立场馆里，将意大利曾经的工业雄心和辉煌的强国梦想，幻化成一首悲壮的挽歌，在空旷昏暗的废土上骇人地回荡。《夜之历史和彗星的命运》就像一部怀旧，而又极具批判性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
在激昂优美的歌剧声中，一座座巨型工业机器，孤独地驻守在杳无人迹的车间；冰冷的白炽光下，一排排缝纫机似乎在等待工人们的归来。它们无声地注视着楼上宿舍那盏温暖的水晶灯，但那里也空无一人。人类活动被彻底消除，又好像随时会回来。每走进一间屋子，门都会发出吱呀的尖唳嘶喊，打破失声的寂静。在黑不见五指的内港，远处有诡异的点点亮光随着水波一闪一动，仿佛在这片废土外，仍有某种生物眨着迫不及待的眼睛在等待。
《夜之历史和彗星的命运》是一件极为自洽、强烈、完整、震撼的作品。声音、灯光、音乐，无一不精。在令人不寒而栗的末日感中，穿插着人类最后的忧伤和缅怀。我想，艺术家在完成它的时候，一定过足了瘾。
意大利馆旁边就是中国馆。对中国馆来说，此位置优越又残忍。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在意大利队痛快的挥洒调度的对比之下，中国队实在难掩局促，扭捏和不安。其结果是，意大利馆门口永远排着长队，中国馆里大多是在找园区出口的路人。
从主题来说，“元境（Meta-Space）”本身有点像某蹭币圈热度的自媒体名称，是一个非常混沌，且很难具体化的意象。再揉上中国文人传统的那玄而又玄的境界，一下变得虚无缥缈到无法收拾。尤其是在看了意大利馆拳拳到肉的“新现实主义表达”之后，咱这个馆立刻被衬托得单薄又轻佻，像那弱柳风中绕，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抛开意识形态，说艺术最基本的策划，执行。怎么把展览做得好看？怎么有力准确地表达出想说的话？怎么调动观众？怎么设计动线？怎么打光？怎么配色？怎么刺激人类感官，怎么控制这个度？就这些基础的活，咱如果能做好，展览也能成功一大半。但问题是，连这些我们也做不好。
展览的打光有严重问题，布置也很粗糙。周围的疑似透明树脂板（看不清楚材质）的花草树木，委身在一片阴暗里，乌里八秃，灰头土脸。作品也没有互动，整个展览结构松散，视觉线十分混乱。我甚至不记得看见过徐累的画。
虽然历届中国馆，都因跟艺术无关的事情太多，而搞得不阴不阳，但这一次流露出的急促和简陋还是让人吓一跳。怎么地，没人了？都抗疫去了？
跟以往诸多中国艺术家参与的热闹不同，本届主展览只有李爽和陆扬、郑波三人参展，且都是视频作品。而中国馆粗浅的自我陶醉，更是没有多大的展现价值。一姐明显感觉到，就像现在很多行业那样，中国当代艺术正在与世界逐渐脱节，变得越来越不相关。当所有人都把威尼斯当作软实力输出的必争之地，我们却选择不care，不care拿出不像样的表现，不care自己优秀的艺术家不被看到，不care别人怎么看我们。同时，别人也不再care你。中国作为国际当代艺术生态重要一环的日子已经过去。
我并不是说一定要关心他人的关心，思考他人的思考，在乎他人的在乎。咱们当然可以说咱自己的价值观。可通篇看下来，没什么自己的故事，只有一团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语。
相比之下，同样是做传统，现代科技和环境的线索的乌兹别克斯坦馆，却真正做出了兼具古老哲学意味和当代面貌的作品《知识的花园》。
艺术家Dixit Algorizmi以历史上代数的创造者，并将十进制传入西方的阿拉伯学者花拉子米（Al-Khwârizmî），和传奇的巴格达智慧之家为灵感，利用当代科技制造手段探索传说，神话和现代科技之间的关系。
艺术家巧妙利用棕黄色的镜面地板，反射场馆楚楚有致的原木大梁和墙上的圆拱，映照出穆斯林传统的花园结构。一架电钢琴，自顾自地演奏着梦幻的乐曲。深深浅浅的圆形阶梯依靠光影变化，做出汪汪的月牙泉的样子，很有些水月镜花的浪漫，另有供观众小坐休息的功能。大团的干花彼此拥抱着，漂浮在空中，散发出独特的干香，它们的影子倒映在地板上，又仿佛在沙地上轻盈地翻滚。可以看出，人家是狠狠用了心的。而中国馆，则显得太过漫不经心。
乌兹别克斯坦馆Dixit Algorizmi作品
说到这，一姐真的要叹息，怎么混着混着，连乌兹别克斯坦都混不过了。一时又想到范志毅那句话：“再输下去要输越南了，泰国队输完输越南，再输缅甸，接下来没人输了。脸都不要了”。咱艺术国家队这是朝着国足的方向去了？
总督宫带来了艺术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个展，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如此震撼的绘画展了。作为庆祝威尼斯建城1600年的大轴作品，基弗用纪念碑式的巨型绘画作品铭记伟大的威尼斯公国辉煌的文化历史，并再一次向世界证明，威尼斯传奇不朽，生机永存。文化自信是怎么建立的？就是这么建立的。
总督宫恢弘的巴洛克式大厅，金华璀璨的天顶和庄严宏大的内堂，可以轻易地将任何艺术作品吞没。基弗在不借助任何声光电辅助的条件下，单纯用绘画手段，在画布上创作出磅礴的雪原，凄美的花田，熊熊燃烧的宫殿和浴火重生的金狮。每张巨作在结构上彼此相依，酣畅漓淋，作品的能量被紧紧凝聚在一起，爆发出惊人的震撼力。使人情不自禁沉浸其中，头顶上的流光溢彩都黯然失色。
威尼斯总督宫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个展现场
在庞大的规模下，基弗对肌底和细节的处理仍让人赞叹。融化的金属、锈蚀的铁舰、稻草、泥土、被燃烧殆尽的衣物，基弗述说着这片土地的战争、灾难、美丽和伤痛。中世纪壁画中的大天使在灰烬中若隐若现，基弗参考了意大利文艺复兴以及之前的绘画和浮雕手法，将专属意大利的精致与华丽编织进他一贯的粗砺与浩瀚之中。
我们都知道基弗善画大型作品，但这个展览仍旧可以刷新你对他驾驭画面能力的想象。整个大厅弥漫着浓浓的松节油的味道，一姐深深地吸了好几口，这就是绘画的精气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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