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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友们


越普通的题目,我们越要想:这个题目,我自己可能写什么?

对普罗大众熟知经验的逾越,捕捉独属我们自己的意外和陌生,并在外表仍旧“其貌不扬”地把它们创造出来,——这是每个作者的心理常态。

这个被题为“球友们”的小说,五分之四的内容与“主题”无关,然后在你已经把“主题”忘记的时候,轻巧而自然地回到了“主题”。不有用一个奇怪的结构,使一个普通的题目具备了他的独特性。而“走题”与“主题”两条线索内在的某种一致性,则是读者追索和想象的无边空间。




球友们



李铮和李孟欣。这中间有两三年吧,我尝试去记住他们的名字,起码在心里提请自己去注意这件事儿,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着意问过了对方的名字之后,仍记不住,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得来一样虚无的许可。见了面,完全叫不出李铮的名字,我知道我忘了,不便再问;幸好李孟欣是有外号的,踢球的人叫他“莫愁”,可李孟欣的头并不大,是和曾经流行的电视剧有关吧。有时我就从楼上喊:“莫愁!”或者微笑着说:“莫愁。”


就是现在,我能说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吗?李铮和李孟欣,只是遵从了读音而写出的两个名字,笔画究竟如何呢?我们不是用名字踢球的。每个人站在场上,就有了各自的位置。开场前,最积极的几个人就把场地中的孩子哄走,给他们个球,或不给,那些追逐着会动的东西的小身影就一一消失了。


场地四周围着一圈馒头柳,摆动的样子很缓慢,踢球的时候注意不到它们,除非有人放了高射炮,击中的枝桠也仍然是缓慢地摇。


那么认识李孟欣已经有六七年了。那年他上小学六年级。其实现在也是这样,会和身边走过的什么人聊了起来,反而是在正经交谈时失去了口才。有个小女孩,捧着书一路读,走到我跟前,快要交错而过时,我抓紧机会小声说:“小心撞树!”她再怎么专注于书本当然也不会撞到树,我这样说,就变成脱口而出的暗号。


李孟欣在妈妈身边,带着球。我看他跑过来,就想,球要是过来,我一定把它截住,并且不碰到他的脚。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像真正的对抗那样。他过来,我伸了脚,把球拨开,挑起,颠了几下,最后一下冲球心使了力,将球踢高,因为踢在接近重心的位置,球在空中很稳,不转,我顺势把球卸下来,停在脚边。莫愁那时候就戴着眼镜。他现在也仍然是这些踢球的人里面唯一戴着眼镜上场的。


李铮要比我小上两三岁。但只比我晚一年工作。他在天伦王朝做西点,遇上西方节日就很忙,休息日不确定,常常不是周末也会不定时碰见他,相互都觉得很巧。特别是有一次,就在王府井附近,我从一家书店出来,他正坐在车站灯箱广告之间简陋的座椅上,头上顶着鸭舌帽,而那天的天气我记得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炎热”了。我们都背着书包,一副学生模样(我看不见我自己,我只是这样感觉),他一直低着头听歌,我走近,他才发现我,很惊讶,互相问好,问问在做什么,在等人。我也忽然想起似的,问:“这不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他笑着回应,这时他已经拔掉了耳塞,在手里摆弄,我看见他指头上的紫药水和胶布,又问起了他工作的情况,“很累吧。可最近没有节日啊。”自从频繁遇到后,我们之间总要聊聊各自的工作,很少聊到别的。然而工作,又有什么好谈的呢,不过恰巧逢上我失业,总还可以谈谈面试时的趣闻……算是趣闻吧。


而实际上,我们都不怎么踢球了。这让我想起,这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就没碰到过,如今的“重逢”真有种捡回来的味道。事实上,几年前在一起踢球的那一拨人都不怎么再见到了,在周末,在夏夜踢球的已经是新的一拨人,新的面孔。这全是由于那个“关节”的作用吧,人生中也许是最重要的两场考试——中考和高考。也就是在那样一个时间段,在那两三年间,踢球的人员有着一个固定的组合,而过了考试之后,学业的变更或者工作的安排,总有些人就不再出现了。新来的人则因为刚刚从身体、年级各方面赶上来而迅速取代了先前的人,就像我认识莫愁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人人看到他的成长,这成长也早就不限于“球技”。


还有一个孩子令我印象深刻。他也是刚刚高中年纪,每次骑单车过来,比赛前总要吸一支烟。人很老成,朴实的面相更容易让人接近。每次踢球都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的,只是在场地上等,只知道会有人来。也有没人来的时候,很奇怪,在秋天,天气刚刚凉快下来,却没人来玩了。我们在场中无所事事地站着,他扶着他的单车,这次没有抽烟,我好事地问,他回答说他并没有烟瘾啊,只是想起来时就抽一支。场地上的小孩踩着那种前端有根直杆的滑板车,你追我赶,叫嚷着,滑轮滑的小孩则一般不叫,都很专注地低头,盯视地面,摆臂、蹬腿。我们竟也聊到工作,而他连大学都还没有上呢!不自觉话题引到那里,我讲了些什么,他是很认真地在听,也不时评论两句,我那时简直要为他喝彩了。在球场上,他球风很稳,和想像中一样。接触中我发现了更多我们相似的地方,例如身体上的僵硬,动作的别扭,和某种由来已久的胆怯。有一次他在我面前颠球,我注意到他右手的手腕总是不自觉地向后背,脚尖也不自然地向上勾着,和我最初踢球时一样,笨拙地坚持着某样东西。我告诉他我观察到的,他知道这一点,他说因此,他很少会在众人面前颠球。因为姿势太难看了。这不对,有很多次,在所谓“众人”之中,他也会颠起球来,也许是慢慢地有自信了吧,他也越踢越好,逐渐摆脱了最初的僵直状态。



有一年冬天,我父亲出去很久没有回来。妈妈决定去看他。她的一个同事开车带我们去。但因为我们住的地方离这个同事比较远,而且又是一大早就出发(这个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前一天夜里,我们要临时住在这个同事的一所出租房里。


对于在我们要去的地方上所要经历的事,我当然是没有预期的。爸爸所在的地方那么遥远,是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我对于父亲正在做的事隐约有所了解,至少知道这次出行的目的,不是游玩。而其时,我又几乎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


转了几次车之后,临近傍晚,我和妈妈到了那个同事所在的住区。他带我们去了那间平房,在一条胡同的最里端,位置偏僻;胡同里少有人走动,也闻不到生火做饭的油烟味。那时的我还不会懂得的寂静和落寞压在这间房子的四周,没有邻居,没有伙伴,“出租房”这个概念第一次来到我心里,它和它周遭的一切所造成的印象再也挥之不去。


房间分为简单的里外屋,因为只住一宿,并没有生火。屋里靠窗摆下了一支暖气片(是电暖器么?),双人床被一层白布遮盖,掀开来可以看到被褥,这样做是为着怕落灰的缘故吧。从前的电视剧里,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屋,家具身上才会蒙着这样一层“白霜”。


屋里也没有电视和广播,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我和妈妈都没有去动它。出于某种考虑,我们早早和衣而睡。虽然是在胡同的里端,但入夜之后,从窗口里还不时传来大马路上汽车的“嘀”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四点多钟,我们就已经在洗漱了。这不是因为我们熬过漫漫长夜,一宿无眠的结果,在迷迷糊糊和至少是我个人的不安中我们都睡着了,直到被闹钟唤醒。妈妈的同事也准时过来,送来早饭,是热腾腾的牛奶和刚炸好、金灿灿的油条。


没有停顿,我们上了车。一辆四人座的小轿车。我吃了预先准备的晕车药。车内温暖又紧凑,隔绝着外面世界的黑暗和噪音,它移动了,出乎我意料的平稳(之前很少有机会乘坐轿车)、小巧。在车上马上就能拥有新的视觉,车窗外,那些好像一下长高的事物从我斜侧方的头顶上掠过,无声地落后。方向盘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只展翅的鸽子,翅膀划过的轨迹在平面上形成了一个半圆,那是一只飞鸽。我看着它在这位叔叔的手里不时转过一个角度,倾斜着,又回复到原来的位置,按响汽车喇叭的那只右手会贴在它上面,我要被它迷住了,就那么一直盯着它看。


路途的单调渐渐战胜了好奇。天也完全亮了,熟悉的亮度驱赶走神秘,仪表盘上的指针也不再吸引我。照顾到我有晕车症的毛病,车窗并没有完全摇紧,在空旷的公路上车速提到了100迈上下(在伙伴们口中就听到过“迈”的说法,现在总算验证了……),湍急的气流疾速掠过车窗的缝隙,发出尖利的啸音。在不得不摇上车窗后,突如其来的宁静中,我们的所在仿佛一所隔音良好的房子在空中飞行。


路上有隧道,或长或短,在昏黄暗色中,我一次次寄起希望,再过一个隧道就到了吧,还有多远呢?中间唯一一次车停下来,是在一个类似圆拱门的隧洞前,我们的车压到了黄线。叔叔去跟交警交涉。狭窄的道路上车辆排起了长龙,那些从另外的车窗望过来的目光让我感到了羞辱。


再往前走,道路更变得险峻,仿佛稍有松懈,车辆就有可能侧翻,掉进道路一侧山坡下无数的陡坡与草堆中去。在比路面低得多的地方,那些闪过的泥墙屋瓦,连同收获了的作物,孤零零的,形成封闭的院落。


在我以为快接近的时候,实际的路程大概才只走了一半。我不记得在路上我们说过什么话,在道路的拉锯中,我们越走越远。有一阵我们都离开了山,直到山又出现,却不到近前来。叔叔和妈妈议论着,我高兴到我们终于接近了父亲所在的村庄。


村子紧挨国道,小汽车从村西口进去,土路颠簸着,像缓慢的波浪。我看到那些土墙,大块圆石鼓突出来,黄色的泥土那么刺目,这些半人高的院墙,不,真正回想起来,村子里到处是这种因陋就简的风貌,“院墙”这个词太过隆重(那时的我又怎么能明白这些呢)。离开了暖风,脚下硬邦邦的泥土路仿佛凝固的尖利的风,刺透脚心。有人来接我们了,用浓重的口音打着招呼,他说得再快一点我就要听不懂他说的话。


穿过一道铁门,院子里零零乱乱地有人走动,我呼吸着这院子里的味道,跟随大人们走进正北的堂屋里。一进门未生火的灶台、暖炕、玻璃窗上的剪纸,我熟悉这一切,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了。然而却更陌生。我见到了爸爸。和屋里的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一样,爸爸也穿着奇怪的衣服,头上裹着什么,我没看清,爸爸那么高,用手拍我的头。


我还在等着爸爸会不会用他的胡子扎我的脸,就被别人领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甚至来不及去擦刚刚流下的清涕。在屋子里,他们想办法也把我打扮成那样,有人轻轻一托我,我就站到了炕上,是冷炕,他们七手八脚地装扮我,往头上戴东西,穿衣,我看着对面大衣柜镜中的自己,像极了一只兔子。我费了好大力气,不让自己笑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外面我才再次见到爸爸。大人们都神情沉郁,我不由得被感染,压抑住内心里的奇特情绪。在爸爸的安排下,我跪下来,身边是接我们进村的那位叔叔。我注意到他的脸冻得通红,甚至马上要起了冻疮。父亲跪在我前面,身上的衣服有不少破洞,脏兮兮的尘土相,我看到父亲撑在地上的手指,像一根根红棒子,我心疼极了。父亲带领我们一起向先人磕头,一次、两次,第三次正要进行的时候,一阵风把前面一团燃烧的黄纸卷起来,吹落到我们跪着的毡布上。飞灰向四面飘散,火星儿很快引燃了我们身下的毡布,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深深地埋下头去。我无法知道我身边的叔叔是否注意到了,他在与我平行的位置。几乎是在我的盼望中,火势迅速增大,一大团火苗带着温暖的热气腾起来,这才引起我身边叔叔的惊呼。我再也忍不住了,颤抖着笑起来,那双略带浮肿而粗糙的大手伸来按灭了它。烟气向上升着,而父亲对这一切全无所知。


离午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决定出去在村子里走走。妈妈到哪里去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担心,因为很显然大人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妈妈也不例外吧。他们派了一个小孩跟着我。说是小孩,但个子比我高,只是形容枯瘦,说不定是同龄。在后来的了解中,我发现他比我还小一点儿,一两个月的样子。


这个孩子有一只义眼,我不敢仔细看,但通过零星的观察,我还是觉到,那只义眼不仅假得出奇,而且在这颗玻璃眼珠上还有着瑕疵也说不定。我们很快就熟了。他带我去了我曾经去过的那座破庙,我看到那棵古木还在,只是更加地歪斜了。破庙里的残疾人出去了没有回来。村子里有养牛的人家,透过墙上的豁口,我们数着从棕牛两腿间漏下来的粪便,像是牛身上开了道小门,这些粪球就货物一样卸了下来,他很老实,说:“数不过!”


他又带我去杂货店,我看看都是些很过时的商品,有些已经在城里的商店里看不到了。他买了包香烟。我不知道他随身带着钱。出了杂货店的门,他点起一支,吸燃的一刻他隐约皱了皱眉头,随即问我要不要。我摆摆手,他的那只义眼仿佛在阴沉下来的天色中悄悄眨了眨。


站在杂货店的门口,村子跟随着电线(或者相反),两者相互依随着向山那边过渡。放羊的人从一个岔口出来,羊群漫过街道。他灭了烟。我问他从这里到山脚远不远。他看看山,“几里地吧。”我怂恿着让他带我向山那边去,他说夏天去才好,那边有条小溪,可以捕到小虾,现在,寒天冻地,什么也没有啦。“走一走嘛!”我说。他犹豫了下,随即又说:“好!不过你可别害怕!”“什么?”我在心里隐约感到什么,却没再继续追问。


两个人沉默着向着村后大山的方向走过去。随着房舍的减少,山却根本没有变化,地势微微抬升了,但也只是丝毫不必花费力气去照顾的慢坡。周围出现了一些藤架,我不知道那里面种着什么。在一面毁弃的墙沿上蹲伏着一只白猫,两眼的颜色一蓝一黄。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我们停下来,望着那里,是一堵宽大的院墙(真正的砖砌的建筑),好像私造的监狱。“那是什么?”我问他。“狗舍啊,里面有几千只狗,一到晚上,叫起来没完。”说完他又侧身用那只好眼看着回去的路,我意识到他在留意天色。没等我问,他从裤兜里抽出手来摊在身体两侧,摸着上衣的下摆,对我说:“回去吧,不要再往前去了。前面不好。”“前面不好?”我问。“再往前走就是坟地了。”不知是因为语气还是温度,他说这话时冷飕飕的,我们都感到有几分不祥,但也不全是出于害怕。这时从狗舍那头走来一个背筐的农人,离我们渐渐近了。我们决定返程回去。


向回走的时候,越发是要下雪的光景。两个人都不时抹一抹鼻涕,冷得直蹦。任着我乱走,竟走出了村子,走到了国道的另一边,在一处地头田间,几个孩子围着圈打转。我直觉到那会是什么,控制住心底里的焦急,不紧不慢地踱过去看。


是足球。缺了气的皮球正在地上无精打采地滚来滚去,几个孩子有一脚没一脚地相互冲撞。看到我过来(我们两个显然比他们要大),他们便停下来。我那位有义眼的兄弟说:“把球拿过来。”几个孩子乖乖把球送过来,我接住球,在脚上颠。四周很安静,是冬天的风。


记起有一次,我从社区医院经过。佳琪他们在那儿,懒散地传着球。光看佳琪停球的动作就很喜欢。旁边两个站着聊天的过去的球友看到我,叫我加入。我想了想,说:“可我已经不踢球了啊。”他们憎恨地望向我,仿佛我犯了什么错。



手绘插图?烟囱


不有,本名王自堃,1985年生于北京。写小说、诗歌。获第二十三届、二十六届黑蓝小说奖。著有小说集《异禀》(黑蓝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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