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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处繁华而不没落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张岱,就是那个中国文化史上少有的“浪子回头”且懂得“忏悔”的张岱,把小品文侍弄到风华绝代的张岱,没心没肺到国破了家亡了还不忘幽默的张岱,“将寂寞与繁华看做没有两样”,“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的张岱,靠一己记忆力来进行他的“复明”大业的张岱,在遗民群落里,张岱是一个另类的存在。





  先来看他的“浪子回头”和“懂得忏悔”。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这应该是被张岱的研究家征引得最多的一段,《自为墓志铭》的开篇就首先拿自己开刀:我曾经是一个浪荡公子,我曾经是一个纨绔子弟,我曾经是一个双性恋者,我曾经……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到老了,一言以蔽之.呼之曰:死老鬼!并不是谁都能拿自己开刀,也并不是谁都敢拿自己开刀,那得需要足够的自信,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洞穿,对这个世界,对茫茫众生。张岱应该这份自信,有这份勇气,也有对这个世界的足够的洞察力。

  张岱的家世还是值得炫耀一番的:其远祖是宋代抗金名将张浚,高祖张人复是进士,曾祖张元忭是状元,祖父张汝霖是进士,到了父亲张耀芳,不事生产,日日沉浸于古书帖括之中,年年考试又不第,家境日衰,后来全靠母亲陶氏辛苦经营二十年,家业才宽裕起来。出身自如此显赫之家,虽然家境时有起落,但无伤张岱前半生戮力于声色犬马,纵情于风雅癖好,结结实实享受着感官欲望之极致美。

  张岱的天赋才华也是值得展示一番的:6岁时,一次舅舅陶虎溪指壁上画说。“画里鲜桃摘不下”,他随即对道:“笔中花朵梦将来。”对得十分工稳,舅舅高兴地说,这孩子是江淹再世。又有一次一位客人看缸中荷叶长得很大,出对说‘荷叶如盘难贮水”,张岱即对道:“榴花似火不生烟。”在座的人无不惊叹,纷纷说这个孩子聪颖绝顶。8岁时,祖父携他去西湖,路遇眉公先生(陈继儒)正跨一角鹿而来,眉公说:“听说你的孙儿善于属对,今天我要当面考考他。”随手指行纸屏上的一幅画《李白骑鲸图》,说:“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即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听了,赞叹不已,摸着张岱的头顶说:“怎么如此灵敏呵!是我的小字号朋友了!”

  张岱的五十载繁华梦还是值得一忆的:那深深的庭院,那秋波闪闪的丫鬟,那华丽的衣裳,那奔跑的骏马,那神奇的灯展,那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的烟化,那梨园的歌舞,那紫檀架上的古董,那雪白的手剥开金黄的橘子,那新绿的荥在泉水中缓缓展开,还有那喧阗的锣鼓吹打连同那如粥如沸的人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然而,纵有天大的才华,无边的繁华,无上的福气也抵不过一场历史的风暴。1644年的天崩地解已容不得张岱在那里呈才使气,纸醉金迷。

  从繁华到没落,几乎与张岱有着一样的人生体验的曹雪芹描写了这样的场景:“……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渗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成了遗民的张岱回顾起繁华前身,唯有用因果报应来解释眼前的悲惨现实——以前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痛苦。针对他在《自为墓志铭》中的深刻“忏悔”,有人认为可和法国卢梭的《忏悔录》一比。是的,这的确是“一个世族大少爷的忏悔录”(黄裳语),在“忏悔”作为一种思想资源源极为匮乏的中国文化史上,张岱的价值也就越发重要了。在张岱自己写的《陶庵梦忆·序》中就有着这种直接的“忏悔”:“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然而,也有人认为张岱是“假托佛教因果报应说自我宽解,对于过去的繁华,不仅没有自我责备的意思,还不时流露依依之情”(陈万益语)。因此,梦忆序中的重点不在忏悔,而在那旬“痴人前不得说梦”。陈先生说,从梦忆梦寻的书名,可见“张岱执着旧梦,不愿梦醒的意思”。这就有点胶柱鼓瑟了,“忏悔”并不就意味着没有一丁点儿“留恋”,“留恋”也未必就意味着没有一丁点儿“忏悔”,难的是设身处地,难的是知人论世综观全局。面对亡国的哀痛,张岱毕竟收拾起了一切无益于故国的作为,后来甚至还曾任南明鲁王官,但迅速看出这个小朝廷没有希望,因此就在嵊县隐蔽起来。后来,南明还曾再次征召,但他终于没有去。鲁王破灭之后,张岱亲友多有殉国者。其友黄道周也就戮于南京。张岱此时也曾内心斗争,“每欲引决”,但正像他后来在《石匮书·义人列传》中吐露的:“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于不能死之上。千磨万难,备受熟尝。十五年后之程婴,更难于十五年前之公孙杵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谢枋得,更难于至正十九年之文天祥也。”

  好一段非凡的生死之论!就具体的时空而言,生与死的相较,并不见得生就比死容易、痛快。当责任比天大的时候,死亡,便是一种痛快的解脱。张岱何曾没有想到过死,“自挽诗”都作了,几次要自杀,却又放弃了。在权衡之后,决得自己有一个更大的责任,是超越“殉国”和“出家”之上的,那就是完成他从崇祯元年就开始写的明朝人物传《石匮书》。

  明朝亡后十年《石匮书》完成。彼时责任完结,张岱却也不再谈论生死,就继续地活了下去。他在越绝诗小序的开头写着:“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灭矣。”是的,他是作为大明王朝的一粒“火种”而自我保存下来的。当生比死还要艰难的时候,他选择了生。但必须为生存寻找到一个最高的理由,于是,他想到了遥远的司马迁;必须为生存寻找到可寄托的方式,于是,他找到了写作。 





  再来看他是怎样把个小品文侍弄到风华绝代的地步的。

  何谓“小品”?在古代,“小品”一词并不具有明显的文本意义,只是在六朝时称佛经略本为“小品”。《世说新语·文学》中说:“释氏《辩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幻《小品》。”“小品”一词出现在文学上,是在明中叶之后,如有田艺衡《煮茶小品》,陈继儒《晚香堂小品》,王思任《谑庵文饭小品》等。具体指潞幅短小精悍,格调清新自然,抒写性灵,情趣盎然的散文。这些散文往往信手写来,不受束缚。有“求之不必得,不求自可得”的境界,凡人事、山水、序跋、日记、尺牍、传记、诗话、笔记等皆可入笔。在诸大家笔端,小品文总充满了智慧和灵性,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尤其是游记小品,更为有口皆碑,流芳至今。

  那么小品文何以在张岱身上展现其绝代风华的呢?

  在晚明,小品名家可以说是星光灿烂:作为启蒙者的徐渭、李贽的狂诞狂放,公安三袁的自然灵动本色,湖北竟陵派钟星谭元春的落寞甚至冷僻自守,王思任戏谑等,应该说是异彩纷呈,各有千秋,然而,与张岱比起来,总感到他们好像都少了些什么,他们所有的,张岱都有,他们所无的,张岱也有,这一下就非同寻常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从不足二百字的《湖心亭看雪》中我们看到了孤独、荒寒与肃杀。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无奈和无助。这是孤独者与孤独者的感通,孤独者与天地自然的感通,很多深深有会于心的东西留于言外。这是旷达与情共同酿成的纯美的意境。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纡徐,唯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    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从四百余字的《西湖梦寻·序》中我们读出了西湖之于张岱的特殊意义:不思量,自难忘。那是他的繁华梦,那是他的桑梓地,那是他的温柔乡。

  张岱小品文的胜出就在于他比别家多了一层无家可归的底层体验,在别人那里,小品文就是小品文,就是作者在那里经营创作,可在张岱这里,小品文却成了他赖以生存的屏障,成了他须臾不可缺的食粮。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张岱是怎样的“没心没肺到国破了家亡了还不忘幽默的”。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自题小像》)

  这便是张岱,当别人或嗷啸山林,或拼死抗争,或舰颜惜命的时候,他却不得不自嘲自己的什么都做不了。其实,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幽怨和感伤,只不过借了自嘲的名头。

  张岱曾将西湖和鉴湖、湘湖做了比较。此前他的胞弟将三者比况作美人、隐士和神仙,用的是层次错落却一味赞颂的语气。张岱则一概全用女人来描述.他说,湘湖就像待字未嫁的处子,腼腆羞涩。鉴湖则是名门闺秀,虽然令人钦敬。却不可以狎弄亲近。西湖呢?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人人得而褻亵之矣。人人得而媒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西湖果然漂亮,然而是风尘女子的漂亮,纵然国色天香,也必须逢场作戏,所以谁都可以亲近她,倾慕她,也就谁都可以轻慢她,抛弃她,热闹的时候真的热闹,冷落的时候也真的冷落。或者说,正是西湖的艳丽.招来了西湖的喧嚣和凄惶。

  幽默、唐突和伤感,张岱之于西湖的感情应该说是梦萦魂牵的,是复杂难言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很西湖的不忠,恨西湖的风尘满面。

  张岱是有着幽默天赋的,他时时能在荒谬的里觑见幽默、创造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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