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乌台诗案”是文字狱吗？
文 / 易中天
被捕
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被捕，罪名诽谤。
逮捕令是神宗皇帝亲自签署的，专案组则由言谏机关的长官知谏院张璪（读如早）和监察机关的长官御史中丞李定负责。陛下还批示，由御史台选派朝臣一人前往今天的浙江省湖州市，将时任知州的苏轼捉拿归案。①
敕令一出，如雷霆霹雳，不及掩耳。苏轼被捆起来带走了。湖州民众闻讯赶到码头送行，泪如雨下。他们感慨地说：一个太守被捕也只在顷刻之间，简直就像抓一只鸡、一条狗。②
那么，苏轼究竟有多大的罪，要这样对待他？
也不过几首诗而已。
罪证
苏轼担任湖州知州后，照例要上表谢恩。
然而，一个早就存心找茬的御史在奏折里发现了这样的句子：
诽谤嫌疑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另一个御史又在苏轼诗中发现了攻击新法之辞。
御史中丞李定掌握了这些材料，便上书弹劾苏轼，奏请陛下严加惩处以儆效尤。神宗也果然龙颜大怒。因为苏轼不但上书，竟然还写诗。③
写诗哪里不对？
上书是对皇帝讲，写诗是对民众讲。
对皇帝讲，话再难听也是忠君爱国。对民众讲，就有居心不良之嫌。何况诗是很容易煽动情绪的，苏轼的读者和粉丝又多。如果李定他们以颠覆政权的罪名起诉，请问谁能替他辩护？
也只有皇帝本人。
此刻陛下却正火冒三丈，因为苏轼写的是讽刺诗。比如朝廷要禁私盐，他就写诗说：
诽谤嫌疑
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这当然是讥讽，因为《论语·述而》说，孔子在齐国听了《韶乐》以后，三个月不知道肉味。现在大宋的小民也忘记味道了，但不是因为音乐美妙，而是吃不到盐。
还有一首是讽刺兴修水利的：
诽谤嫌疑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翻译过来就是：东海龙王如果了解我们英明领袖的好主意，应该自动将沧海变成桑田，怎么还不变呢？④
这就几乎是指名道姓地在讥讽神宗。
难怪苏轼会被关押在御史台的监狱里，与犯人和狱卒为伍，留下千古“乌台诗案”了。
乌台什么意思？
“乌台诗案”里的乌台，是用来监察百官的中央监察机构御史台，又叫柏台。这个叫法是因为西汉在御史府种了很多柏树。而树上又常有乌鸦栖息，早出晚归，所以又称乌台。
本案由诗而起，又由御史告发、御史台审理，所以也叫“乌台诗案”。⑤
听这名字，该是文字狱吧？
对不起，恐怕不是。
反转
李定他们倒是想做成文字狱。
八月十八日苏轼关进御史台大牢后，这伙人就想把案子越弄越大，据说还是“奉圣旨根勘”。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寻根问底，给朕查个明白！⑥
实际上他们也做到了。苏轼所写的文字，但凡能够找到的都调到了御史台，发现蛛丝马迹就无限上纲。于是，不但苏轼本人看起来罪大恶极，涉案人员更多达二十六人，包括泄密的驸马都尉王诜，也包括其实并无过错的司马光。
结案意见是：所怀如此，顾可置而不诛乎！
这意思，显然就是要判处死刑。
但是结果呢？
反转
结果呢？
处罚极轻。
通风报信的王诜等人罢贬，牵连进来的司马光等人罚款。
苏轼则由御史台派人押往黄州（今湖北省鄂州市）监视居住，官阶团练副使，相当于中校团副。
苏轼为什么又叫苏东坡？
苏轼在那里住了四年，写下了著名的《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还在名叫东坡的地方盖了房子，自称东坡居士，从此人称苏东坡。⑦
文字狱雷声大，雨点小啊！
那么，原因何在呢？
传统的说法，是有人救了苏轼。
救命
王安石冒险一句话
第一位重要人物是王安石。
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离开相位闲居江宁不问朝政。但听说苏轼危在旦夕，却立即上书皇帝说：
王安石
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这句话很关键，因为营救苏轼的人都变成了同案犯。所以时事评论员们便认为，苏轼的案子是王安石“一言而决”。
苏轼的命也只有他救得了。⑧
皇后曹氏恻忍之心
再就是仁宗的皇后曹氏了。
这时她是太皇太后，正重病在身，将离人世。老太太把神宗叫到床前对他说：
皇后曹氏
当年苏轼兄弟进士及第，仁宗皇帝喜出望外，说是为子孙发现了两个宰相。现在苏轼写几首诗也算有罪，过分了吧！⑨
苏轼终于死里逃生。
正名
其实，神宗并不想杀苏轼。
某次上朝，宰相王珪突然说苏轼有不臣之心，而且有诗为证。
神宗问：什么诗？
王珪答：
诽谤嫌疑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神宗却不以为然。他说：诗人之词，岂能这样解读？他那诗朕知道，是写桧树的呢，关朕什么事！
章惇在旁边也说：人君人臣，都可称龙。
神宗说：没错。诸葛亮就是卧龙，难道也有不臣之心？
王珪张口结舌，面红耳赤。⑩
首次正名：四个没有，一个不曾
显然，神宗如果想搞文字狱，简直易如反掌。苏轼如果活在朱元璋或乾隆帝的时代，有十个脑袋也砍掉了。
但是他没有被杀，没有被禁止写作，已出版的著作没有毁版，朝廷也没有把所有人的作品都检查一遍。这就说明，神宗并不曾想要杀鸡儆猴，借此机会钳制言论，禁锢思想。
正名证据
苏轼没有被杀
2
苏轼没有被禁写作
3
苏轼已出版著作没有销毁
4
所有人的作品没有被检查
5
神宗不曾杀鸡儆猴
相反，有此四个没有和一个不曾，可以断定乌台诗案不是文字狱。
差点翻车
不过，也就只差一点。
文字狱的证据则在办案人员的深文周纳和刻意曲解。
比如：
诽谤嫌疑
一朶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
这本是苏轼写牡丹的，也被说成是指桑骂槐。如此办案，岂非地地道道的文字狱？只是未能得逞而已。?
问题是，这个一点，又是怎么差出来的呢？
家法
直接原因当然是神宗皇帝的一念之差。他刚刚接到报案时是大发雷霆的，逮捕令和严查令就是证明。但后来就变得比较冷静。冷静很可能是事情做过头了，引起了警惕。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他头脑里有一位最高检察官，那就是祖宗家法。
没错，善待士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那么请问，还能搞文字狱吗？
帝王治术
不能。
相反，抓住只言片语扣帽子，在宋代是不文明的。神宗当然丢不起这个人，更怕丢了江山。实际上从太祖皇帝开始，赵宋官家就很清楚他们那个靠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政权，其实没有合法性。没有合法性，又要维持，就只能讲正当性。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则是正当性之一。皇帝们对文官集团客客气气，固然由于教养，心虚也是原因。
不过，这种政治文明是脆弱和靠不住的，皇帝的决策就更是只看怎样才有利于巩固皇权。所以，尽管神宗并不打算深究苏轼，却也不对御史台喊停。
他要做的，是把监察官员变成鹰犬，只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咬错人也没关系。
乌台诗案，不只是个案子，当作如是观。
书法真迹欣赏
苏轼真迹《黄州寒食诗帖》（点击图片，查看大图）
墨迹素笺本， 横34.2 厘米， 纵18.9 厘米，行书17 行，129 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苏轼在被贬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时作，在书法史上影响很大， 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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