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中火
谈到孩子的教育,不大可能跳出家长的价值体系。虽然很多人说让孩子自由发展,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倡言而已。孩子所能获得的自由总是相当有限的。
每个妈妈都希望孩子幸福,但是每个妈妈对幸福的定义以及如何达到幸福,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感谢命运让我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近距离感受了那些有着较高名望的人的生活,有幸了解了他们那些永远不会出现在报章上面的真实人生,明白了外表的风光未必是值得追随。衡量过那些令人羡慕的地位、财富的代价,对人生的看法逐渐平实起来。对于人生,我逐渐没了“人定胜天”的豪情。我相信命运的力量,对人生有一些悲观的认定。孩子的道路很长,不是我能一眼看到头的。我并不去设想她日后如何出人头地。我知道她这一生肯定有一些难关,我希望我的教育能帮助她避免一些,并学会接受一些挫折。如果细柳能在人生的暗影里学到正确的处世之道,我又何必去操心她生命中其他的时光?
我对细柳的期望很简单:不求闻达,亦不期蹭蹬。闻达,除了自身的素质,还需要运气,这个我就不计算在估值里头了。蹭蹬,多少会有的,我只是想如何减轻一点其中的痛苦。具体一点的目标就是: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态、一个能安身立命的专业技能以及至少一种有益的嗜好、良好的交际能力以及自处的能力。事实上,有益的嗜好就是为培养自处的能力而准备的。我把自处能力跟其他要素对等的看待,是因为人生中有很多孤独的时光。这些孤独的时光,可能来自于失恋、朋友的背叛、事业的挫折、亲人的不理解等等,当然也可能来自于自我的放逐。对于一个成长中的青少年,后一种主动的寻求孤独可能性不太大,除非他有过人的禀赋,更多的人是要接受那种被动的孤独。这种被动的孤独,如果没有合适的排遣方式,是大段的空劳的折磨人的时光。而对于一个有自处能力的人,他可以利用这些时光成就自己、丰富人生。
我以前的圈子,是一个弥漫着过度竞争氛围的环境。那些年轻的妈妈或者准妈妈们,早早地就在谈论胎教和早教。一个个都比得上孟母,早早地就在勘测地形,寻找名校周围安家。我也有自己的观点,我希望孩子做新三好学生,那就是睡好、吃好、玩好,然后再来谈别的。对于我这种观点,圈内人很少相信,更别提赞同了。所幸的是别人是否赞同,对于我并不重要。
细柳的理解力没有任何问题,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可以清楚理解我们说的话并用她那几个奇怪的声音准确地表达她的意愿。我并不担心。到了第二十个月,细柳有件事情让我老妈可以在小区里抬头了。她会数数。她用奇怪的声音数数,比如3这个数,她会发“它”这个音。十个数,有七个音都是她用自己的古怪的含糊的音节代替。就是用这种她独创的发音,她可以数到一百。这件事本身并不让我有多高兴。让我高兴的是,细柳之所以会数数,最主要是她有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我父母带她出去玩,她看到广告牌,便要我父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上面的电话号码一概不放过。我妈一开始觉得她在胡闹,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学数数不是搞笑嘛?可是细柳有股子戆劲,不念就哭,老妈只好给她念。后来,我带她去小区散步,她看到汽车牌照,跑上去给我一个一个地念。一个月的时间,她不仅会畅数,还会点数了。小家伙还逼着我给她念牌照上的英文字母,不念就不走。可惜她的发音实在是迟钝,英文字母她绝大部分不会念。不过我也无所谓,本来就是玩嘛。
我父母很热衷于早教,我就是他们早教的产品。虽然我觉得这个产品并不怎么样,我父母却很津津乐道。我妈看到细柳不是个傻瓜,又开始跟我叨叨,说小区里比细柳大几个月的小孩不但口齿清楚,早早地就会背十几首唐诗了。老妈那种羡慕又焦急的心理溢于言表,也是难怪,她太爱这个孩子了,她明里暗里多次表示孩子是有天分的,只是我这个做妈的玩忽职守。我永远是家里泼冷水、拖后腿的那个人。我说我老妈是“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我给几个老人都谈过,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评论她的智力,聪明啦、笨啦,都不要说。至于背唐诗之类的东西,不要灌输。我多次声明我对这个孩子拥有最终的教育权力,而我的一个基本的教育原则就是:民不告,官不管。也就是细柳不问,就不主动给她讲系统的知识。至于那种观察自然的东西,是可以主动讲的,比如:这里有朵红颜色的花,这里有个知了等等。
之所以坚持这个教育原则,是我坚信保护孩子的求知欲比什么都重要。孩子的求知欲就像她的食欲一样,天生一般都是旺盛的。但是如果孩子太容易得到知识,反而会败坏她的求知欲。就像一个随时可以吃到各种好吃的东西且不加节制的孩子,难有持久的好的胃口。一定要孩子自己要求,甚至再三要求,才把知识交给她,这样她会掌握得牢靠。
象千万个母亲一样,我教的第一首唐诗是“静夜思”。细柳话都不会说,怎么理解“故乡、月光、霜”呢?所以,教她这首诗的目的不是要她理解并会背,而是首先让她体会到这首儿歌类唐诗的韵律美。于是我把我那不会说话的小傻瓜抱在怀里,开始用夸张的语调念“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这样每个韵脚都念得特别响特别长,每念过一个韵脚,扭扭她的小鼻子。细柳高兴得咯咯直乐,我抱着这么个胖乎乎的玩具也很乐。老妈看我教孩子没个正经相,摇头直说:“一个大傻子带一个小傻子。”
我教了一次,就不打算继续了。细柳嗯嗯啊啊地要求再来。她不会发那首诗里的任何一个音,但她会想主意。但凡她爬到我身上,指指自己的小鼻子,我就知道她想听“床前明月光”了。她一再要求,我便一再地跟她玩这个游戏。我老爹听了直摇头,说:“一个多月了,还是床前明月光,就不会换一首?”我说:“达芬奇还画了很长时间的鸡蛋呢,细柳又不是要去参加比赛,床前明月光我还打算念它一个月,除非细柳不要听。”老爹和老妈试着教其他的唐诗,但他们没用我这么夸张的方式,细柳不是很感兴趣。我有些相信最初的韵律美对孩子的影响是有的,后来她生病期间,已经会说话了,一首诗念个两遍她就会一字不差地记住。比背诗让我更高兴的是,细柳会摸索着韵脚将她记不清的诗句复原出来,她体会到了韵律美,这正是诗歌独有的魅力。
我之所以对这种快乐看得如此重要是因为这种快乐将会是孩子日后自学的强烈动力。作为家长,不可能也不应该想着包办孩子所有的知识传授。孩子迟早是要自己去寻求知识的。虽然我一再强调学习知识应当是快乐的,但我也很清楚要深刻掌握一门知识做到登堂入室,后面一定有一个漫长的孤独的强化学习的过程。这个过程,如果没有由知识本身激起的快乐体验,仅仅靠意志,无法持续很久。在我所接触到的人中,那些出众的人才,并非一定是有着多么好的早教经历,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是强烈对某些东西着迷。这种着迷的情绪,才会使他们以一种非功利的态度日夜思索。事实上,即便运气差,日夜的投入也不能一时达到成功,这种人也不会被失落感击倒,因为他们从过程中体会到的快乐也可以补偿一些探索时的辛劳,并支撑他们再次开启探索之旅。
后来细柳生病的时候,某一天她突然向我索要这些拼图。当时因为她的病情让我焦头烂额,早就忘了还有这些拼图。感谢这些拼图,给细柳那些痛苦的日子带来一些快乐。几乎不需要教,小家伙在“拼图专业”上很快地超过了她爹,并痴迷于此。她一玩就是半个小时以上,直到她的肚子胀得不允许坐下来。后来她的体力慢慢恢复了,坐不下来,她就扶着小桌子玩,玩到站不动为止。因为我们整日为了照顾她,无法出门去给她买新拼图。小家伙就开始变着法子玩,比如一张拼图,换一种新的拼接顺序。后来,她把好几幅一个系列的拼图全部倒在一起弄乱,然后一起拼。我老妈当时感动得不行,跟我说:“你看这孩子,病这么重,这么小就知道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我也很高兴,倒不是觉得什么“高标准严要求”,而是感到这个孩子天性中有强烈的为自己找乐子的动力,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至今没想清楚她为什么如此快地掌握并痴迷这个游戏,也许是她的天分吧。感谢命运赐于她感受这种快乐的能力。
除了拼图,细柳还是痴迷读书。在她病得最重的时候,因为进食量非常少,穿着棉袄再套着羽绒大衣,细柳还是很冷。我老爹身上热气大,把她抱在怀里没日没夜地焐。她就用很微弱的声音要求我给她读书。这些书,大部分是细柳会说话之后,我父母不顾我的反对积极地买回来的,甚至包括汉语拼音卡片。细柳不分青红皂白,要求我给她念所有的书。我实在想不通汉语拼音字母能给她什么样的快乐感受。但是细柳一再坚持。有些时候,我们看到她眼皮子合上了,就停止了读书,她便会立即抗议。那段时间,她只是听我们给她唱歌或者念书,她自己并没有力气多说话。
后来她病情好转了,某一天,她让我们大吃一惊。她那天坐在小椅子上,叫她爹拿书来。然后,她跟她爹说:“爸爸不念,细柳念。”说完,她开始一本本地念那一大摞子书,包括她从来没有开口说过的拼音字母。这次不仅我父母激动了,连她爹也激动得一塌胡涂。他就没想明白细柳是如何认得那些对她而言比较抽象的拼音字母,他也没明白细柳从未开口念过这些拼音,第一次开口怎么全会念。我不去想那么多,想也想不通。不过从这件事,我发现细柳是象她爸爸的。学一样东西,要么不会,要么全会。
后来,细柳的病情进一步好转,我们带她上了小区幼儿园的亲子班,想让她多去跟小朋友在一起,多一点快乐。一开始细柳的体力是无法支持她跟小朋友一起做模仿操的,我们只能抱着她在一边看。后来,我们给她录了课件带回来给她看,想让她熟悉并喜欢幼儿园里的气氛。她看录像的时候,我妈有时忍不住去跟她说:“细柳,站起来,一边看一边做。”细柳固执地坐在那里不动。我妈过来拉她,我反对了。因为对于细柳这种学习模式的人,这么做不过是打断她的思路,让她焦虑或者反感。事实证明我猜对了细柳的学习模式。她在家里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个星期录像,没有跟着做一个动作。第二次去幼儿园,细柳自己主动地站到老师面前,用尽体力做了所有的模仿操,让老师都大吃一惊。
我们在养育孩子的时候,细柳她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我戒掉茶、羊肉串、生鱼片,在怀孕期间,我努力做到不挑食,我父母也没有特别为我做什么菜,如此而已。其他的就听天由命了。
我家楼下有个小男孩,专注力比细柳还强。他从小爱飞机和汽车,三岁的他,只要给他lego,他可以一个人玩一个多小时不吭声,可以搭非常复杂的大飞机。在相同的年龄,他玩拼图的水平不输于细柳,玩lego的水平远强于细柳。他父母也没有做任何设计。他从小由外婆带。他外婆事事喜欢亲为,自己做家务,孩子就自己一个人玩,也没有人去特意引导他干什么,他就有这个天赋。
努力去发现,很多孩子都有他自己的特点。
补充一点:这个小男孩玩4+lego,早就不照着图纸拼了,而是自己设计飞机,让我极为惊诧。
等到会讲话了,就更加能搞了。如果你跟她讲某一件事不能做,她永远不会正面回答你。她会说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是能做的。有些时候,我怀疑她脑袋里天生有逻辑电路,这些逻辑电路最主要的组成部件是非门、或非门和与非门。如果你跟她说A和B这两件事情都不能做,她就会跟你说A跟B或非的结果是合法的。如果你说A和B不能同时做,她便会说与非的结果是合法的。我有一次削水果给她吃,她要求看我削皮,我同意了。但是我跟她说妈妈拿着刀削皮的时候不可以在妈妈身边跑来跑去,要站好,防止不小心撞到刀上。她立马跟我明确一下:“姆妈拿刀不削皮的时候是可以的。”我跟她说只要拿着刀就不可以。她决不会回答我说:“噢,知道了。”她接着修正道:“姆妈不拿刀的时候,我就可以跑来跑去。”
从她这一系列表现,我知道我的女儿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而且逻辑清晰,缺乏服从精神。这种孩子是很难管教的。如果她做了错事,你去阻止她并教育她,说话一定要思考再三,否则很容易被她钻空子。细柳这种性格加上一屋子溺爱她的人,可想而知她有些时候有多么无法无天、胡搅蛮缠。因为她生了半年的病,所有人都无条件让着她,就越发变本加厉。
在细柳身体开始好转之后,三月下旬,我把我父母“炒了鱿鱼”。其一,细柳病中他们太操劳,应当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其二,他们在这里我没法管教细柳。我爹妈被我打发回家之后,细柳的奶奶蹦达过来,要求照看她。我跟细柳她爹认真谈过很长时间,如果在细柳教育的问题上我们不能达成一致的话,会影响到整个家庭的稳定。最最重要的一点是,细柳是一个脑子很清楚的孩子,让孩子生活在没有底线的环境中,她一样没有安全感。她永远会用她的出格的行为来打探你的底线。她习惯了家长的让步,一旦家长让无可让的时候,她便会变本加厉地哭闹,以期达到目的。细柳她爹在我的左分析右威胁之下,同意站在我这边,不公开跟我唱对台戏。我让他去说服他妈,在这里只需管管买菜,至于我管教细柳,她老人家便回房看电视。老太太一开始满口答应,后来听到她孙女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忍不住跳出来要干涉一番。好在碍于婆媳情面,没我父母干涉得那么彻底。
需要说明的是,当孩子不再拼命哭闹了,不再坚持自己的要求时,并没有达到教育的目的。这时,她只是情绪稳定下来了,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不再无理取闹之后,我立即把她抱起来,抚摸她,亲亲她,跟她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等她心情愉快了,再跟她回忆整个事情的始末,轻轻地告诉她哪里做错了。这个时候,她是乐意接受的。
细柳很快就学会了我的腔调。有一次,我听见她在跟她的小熊说:“你不可以无理取闹。你哭是没有用的……你还哭,是吧……我不理你了,你一个人哭吧……你不哭了我才抱你……”
跟细柳谈话,我发现了一个小诀窍,那就是把她抱起来或者我蹲下来谈话效果好。怎么发现这个诀窍的呢?跟狗有关。我对狗的感情十分复杂,类似于叶公好龙。一方面,因为小时候看“赛虎”,渴望自己也有一个忠诚的威风的狼狗朋友;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一只哈叭狗我都怕。我家楼下的一只白色哈叭狗,好像知道我怕它,每次见到我都狂吠不已。
细柳十分喜欢狗。每次她见到小狗都激动得撅着屁股挥舞她那胖得跟小包子似的拳头。狗也很喜欢她。我就没见过哪只狗对她凶。想了半天,我也没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怎么狗们这么看不惯我?后来我想,大概细柳的身高跟狗们差不多高,互相能平视,或许因为这样他们互相感到亲切吧。后来我试着蹲下来跟细柳说话,发现她非常喜欢这个方式。如果我站着张开双臂,细柳有时跟我拥抱,有时不会,要看她心情。如果我蹲下来张开双臂,她一定会跑过来跟我亲热地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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