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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

摘自:傅菲2002博客



我的一点感悟:炊,是乡村最原始最古朴的风景,她因村庄而诞生,村庄因她而美丽。有了炊烟的村子便有了生机和灵气。清晨,薄雾晨曦,乡间静谥,当朝霞染红天边,鸡鸣语,清昶空灵,是天籁,如晨曲,划破寂静的村庄,唤醒劳作的人们傍晚,伴着幕降临,村落的上空便徐徐升起缕缕炊烟一片片,一段段,一束束,一团团
听到邓丽君那如流水似的:“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歌词的时候,眼前不由自主就会有缕缕炊烟在袅袅飘荡……

                                                                       炊烟
                                    2016-8-19                       文\傅菲2002
水即将烧开,那个口渴的人,又走了。我继续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承受夜晚来临。我早早预备好了的茶叶,会面临受潮发霉。我洗净了的茶杯,又会蒙尘结垢。炉里的火,无辜地发胀,无声无息地成为灰烬。沸腾的水,已无人关心。口渴的人抱着枕头失眠。夜晚终于来了,无人知道夜晚有多漫长。我不打算关心别人,不写信,也不遥望天际,更不打算关心自己。我要看着被囚禁在自己心里的幽灵,脱下黑色大氅,游荡,跳舞,她裸出了玉脂般的后背,马峰腰,羊皮鼓一样的翘臀,张开的双臂是一种飞翔的姿势,修长的腿成了尾羽——我所说的是炊烟,在适时升起,又适时飘散,最后不见影迹。
我迷恋遥远的气息,不着边际的气息。
我迷恋旷野空荡荡的膨胀感。
我迷恋和一个漂浮的人,相隔千里说话。我热爱与星宿说话。
我迷恋死亡珍藏的秘密。
一片屋顶上,一缕炊烟和另一缕炊烟,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场风和另一场风,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团火的幽灵和另一团火的幽灵,纠缠在一起。
生起炊烟的人,和我们的生命有关。第一缕炊烟,是白昼升起的帆。河埠有了挑水的人。田畴有了下肥的人。浆洗衣裳的棒槌,啪啪啪。电线上的麻雀,唧唧唧。向阳的青山被阳光涂抹了一层油脂。大米在锅里,突突突,冒起了密密麻麻的白泡,米羹水慢慢浓稠,米脂油吸附在铁锅边沿,变成一圈膜。母亲把茅草扠进灶膛,呼呼呼地烧,烟翻卷地涌进了烟囱,从囱口冒出,绵绵的白。
做房子的时候,我母亲特别对我父亲交待,说:“做房子,我不插嘴打岔,但做柴火灶,要我说了算。”做柴火灶,师傅是母亲选的,垒灶的时候,母亲也站在师傅身边,看着。柴火灶是里外两个大锅,灶台三级,两个抽烟口连通大锅下的两个灶膛,连接灶台的是一根烟囱,用砖砌,四边形中空立柱,一直高出瓦屋顶,四面有囱口,盖着荷叶一样的瓦帽。最好的灶膛是快速通风,快速抽柴烟,一把火能烧热铁锅,过热面积大,灶膛的温度集中,柴烟不跑出膛口,不呛人。一个石匠师傅,最难做的,不是夯墙,而是垒烟囱。垒烟囱的工钱,是夯墙的两倍。垒柴火灶,用料也讲究,砖必须是干燥发黑的,石灰不能受潮,黄泥的粘性要强,灶头的石面板是磨光了的青石板。灶台下,有一口长方形小锅,是储热水的,烧菜添水,用一个竹舀水筒,舀出来,适度地沿锅边一圈,浇下去,水磨蹭铁,蒸汽扑腾。菜烧完了,用小锅热水洗锅,竹刷唰唰唰,油脂和菜渍,浮了一层。洗三次,锅洗出乌黑的亮,露出铸铁的原色。灶台上,贴了一张灶神像,红色渐褪发白,面目不清。灶神像前,有一个小香炉,插着燃尽的香头。灶头,是烧菜站人的地方,左边有一面白墙,或一面木板墙,墙上挂着锅铲,菜刀,镂洞的竹筒。竹筒有两个,一个倒插着筷子,一个倒插着长短不一的勺子。洗了的筷子勺子,有滤不干的水,从镂洞滴下来,——吧——嗒,——吧——嗒。像一个计时器,比秒针慢比分针快。墙下的青石板,摆着几个罐头罐,各有辣椒粉末、粗盐、白糖、豆酱、板结的猪油。灶头下的灶墙,中间部位,砌成内凹,摆放鞋子,以待烘干。烘干了的棉鞋,穿在脚上,软绵绵,吸着脚板脚背,很是舒爽。
膛口前,在烧饭的时候,通常坐一个人,负责添加柴火,添柴火的人,边烧边看着锅里,烧什么菜需要什么火候,菜烧到什么时候需要什么火候,什么火候需要添什么的柴火,烧灶的人,心里很清楚。菜不焦油不烧,是烧灶的功夫。刀快水滚,一餐好饭菜上了桌。烧灶的人,手边不离四样东西。柴扠,灰铲,柴刀,火钳。柴扠由一个铁叉子和一根圆长木棍构成,木棍的尖头插进铁叉子,用来扠柴火,扠茅草扠稻草扠树叶扠松毛,扠进灶膛。灰铲也由一块铁铲和一根圆木棍构成,用来铲灶膛下的柴灰。柴刀负责劈柴,或把柴枝砍短,方便柴扠扠柴。饭菜烧好了,灶膛里还有红红的木炭,火钳把木炭夹进土陶瓮里,瓮口用蒲团盖实,把木炭储备起来。厨房多八脚虫、蜈蚣、壁虎,吃苍蝇蜘蛛,火钳成了杀器,夹住壁虎,扔到几米外的另一户人家屋顶。
饶北河多山。山上,多茅草多芭茅多灌木多松杉。也多石煤。但无人烧石煤。石煤烟气烂锅,烂木料,烂衣裳,烂铁钉。我们七八岁,挑一担竹萁,便上山割茅草,掱松毛,掱油茶树叶。掱具是一根竹棍,两米长,竹棍的一头,有一节,用刀破开,等宽,煻出竹油,熏黄熏黄,育出耙的模样,像一只张开五爪的手。掱具还可以当棍子用,挑竹萁。干茅草干树叶,特别好烧,轰,轰,轰,在灶膛里,嗞嗞嗞响叫,锅里的细碎青椒在热油里也嗞嗞嗞响叫,冒出呛鼻的油烟。烟囱口里吐出的烟,很淡,白白,细细,一圈一圈,即使没有风,也很快散了。我是一个不愿爬山砍柴的人,在山路边,砍枯死的藤萝,砍野莿,砍油茶树枯枝,用一根绳子绑起来,挑棍一头扎一捆,挑回家,烈日翻晒三五日,烧起来,啪啪啪响,很经烧。也有短缺柴火的时候,临时上山砍柴,柴湿,水分足,在灶膛焐半天,再烧,烧起来浓烟滚滚,眼泪水呛出来,烟囱口冒出来,也是黑烟滚滚,像烧窑。我十三岁那年,正月初一便断了柴火,烧木板,烧了三天,父亲心疼了,说木板烧了,以后打家具还要买木板,还是上山砍柴。山上有厚积雪,谁也不愿去,父亲一个人绑一把柴刀上山。我母亲对我说,积雪上山,一个人危险,你去做个伴吧。我和父亲走了五里多山路,到水库库尾的山腰砍柴。山路是油滑的黄泥路,冰冻之后更是溜滑。冰在脚底下,啪啦啦地碎裂。那天,我们一边走路进山,父亲一边对我讲事。讲了很多,我都不记得了,一直没有忘记的,是父亲说,你要好好读书,要走出深山,读书是唯一的一条路。也许吧,山在父亲的眼里,是一座牢笼。牢笼里的人,是世间最苦的人。
柴火是炊烟的前生。炊烟是对山林的回望,以消逝的方式。
我从来没有哪一天,看见母亲离开过厨房。做一个多口之家的厨娘,在物质匮乏年代,那种艰辛,外人很难体会。每次烧菜,我便站在灶沿边上,我喜欢看母亲烧菜,喜欢母亲衣上的油烟味。油烟味是一种混合体,有油味,辣椒味,生姜味,爆热的粗盐味,有柴火味,有沸腾的水蒸气气息,有熏肉的烟熏味,有暖烘烘的气息,这样的油烟味,是一个家园的浓缩。
屋顶上,有炊烟升起,便有灯亮起。炊烟不再升起,屋舍便是废墟。
2015年正月初六,村里发生一起杀人案。报案人是死者五保邻居,吴氏老汉。老汉领着三个民警,把五保门打开。厅堂,卧室,有浓重的血腥味,虽是寒天,绿头苍蝇还在飞来飞去,地上斑斑黑色血迹。五保是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大年夜还在屋里过。老汉说,五保有一个相好,叫南瓜妈,在上村余家。民警把她带回派出所审问。以下是审讯笔录:
 
我叫南瓜妈,三十九岁,娘家是里堂人,老公过世十二年了,儿子十八岁,女儿十三岁,之前有过一个相好,叫鲢鱼。和鲢鱼相好了五年,我房子下地基,和做房子,鲢鱼给我出了五万多。鲢鱼是彭家人,我房子封顶,他便没钱了,我们便没来往了。前两年,五保在茅屋山种番薯,我砍柴,在茶树下的坟堆,我们相好了。他给我耕田,挖番薯,体力活也基本上都是他干。我儿子十四岁,便外出做工了,在温岭学厨师,这么几年,也没钱交给我,还在学徒。我没办法。我的房子还是一层,连个窗户都安装不起。五保给我安装了窗户,还粉刷了墙,料理了屋子。我想把第二层做上去,再加个半层,还要七八万块钱,我叫五保给。五保给我存折,里面只有五十块钱。我就说他骗我,不肯给我钱。五保说,真的没钱,有钱怎么舍不得给呢。过年那天,我吃了饭,又去五保家,问问他,到底有没有钱,有钱的话,把二层加了,没钱的话,以后也不要往来了,我找别个相好,怎么样,我也要把二层加了。我带我儿女去的,五保给了我二百,给我女儿五十,说是压岁钱。我也不要,说,我再烂,也是一块×。他又给了我两百。给了我,又留我过个夜。他喝了酒,睡得死沉,鼾声特别大。我坐在床上,想想特别气,跟他相好几年,才得了两万多块钱,不甘心。我叫他,他也不醒。我走到柴火房,找出斧头,对着他脑壳,哐,哐,哐,三斧头,他叫都没叫,滚到了床下。我找了四个蛇皮袋,把五保剁了,把他五脏六腑扒出来,装到蛇皮袋里,挑了两担,挑到水坝底下埋。我女儿看着我剁的。我埋沙的时候,还是女儿打手电。
我该死,我认罪。我挨枪子壳。我杀了人,你们来了。我没杀人,你们会来?谁也不会来,只有想×我的人,想×我的时候才会来。你看看,哪个人家不是烧液化气了,烧煤气灶,我还在烧大铁锅,烧茅草,村里只有我家里,还有一个破烟囱,老远看见冒烟的屋顶,就知道是南瓜妈家,哪个人家不是用抽油烟机了。我也想煤气灶,我没钱,我挣不到钱,只有一块×。这样的世道,我只有一块×变几个钱。不给我钱,凭什么不能杀他。
 
我看了,目瞪口呆。她再也看不到家里升起的炊烟。
炊烟,一直作为一种幻象存在。也是我们回首时,反复出现的假象。我曾一度厌恶炊烟,厌恶它毫不节制的抒情气息,假意的,不明真相的抒情色彩。它屏蔽了屋檐下和日头下的盐渍,屏蔽了褴褛和饥饿。它是铺在屋顶上的白雪。我憎恨炊烟。它让我们看不到指甲缝里的泥垢,看不到浑浊的眼睛,看不到一条田埂路要弯几个拐角。它只让我们看到茂密的洋槐林,交错的河汊,和山边黄昏时慢慢垂降的薄雾。
当我每次看到母亲的身子,越来越佝偻,脊骨几乎变形,她还要日日烧饭,在厅堂里,她和她相守了六十年的人,坐在一张大桌的两个角落,吃自己种的菜,我便无比自责。炊烟,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而是从母亲喉咙里冒出来的。母亲,事实上,是炊烟的雕像。母亲把火柴唤醒,火柴把柴火唤醒,柴火把一家人唤醒,挑粪种菜,垦荒开地,播种收粮,摘棉剥蔴。
炊烟是柴火喷发出来的花朵,一天开三次,每次开到云端之上,让流徙异乡的人,可以在千里之外遥望。花朵了皱纹的模样,有了河流的形状,有了南风的温暖,有了草木的俊俏。这是唯一可以永恒的花朵,和《诗经》一样古老,和《诗经》一样年轻。我们依稀有了可以描绘的梦境,把咳嗽、脚步声、酣睡时的呼噜声,把竹竿上晾晒的旧衣裳、窗台上的药罐、饭桌上的半碗菜汤,细细地描绘出来。炊烟成为梦境中,移动的路标,指引着异乡人,溯游而上,在一个向下的埠头,走下乌篷船,经过一条红蓼花铺满的弯曲小路,拐过一个竖了石柱屋界的巷子,在一棵大樟树下,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看见一个年迈的人,穿着紫袄,在灶头前切菜蒸肉,听见灶膛里的木柴呼呼呼地低叫,乌黑黑的木柴烟像水泻入涵道,涌入烟囱,从屋顶翻身而出,洗刷焕然,慢慢升起。这个异乡人,再一次闻到了棉花里怎么也洗不掉的油烟味,竟然像个孩童。
看不见炊烟的人,都是口渴的人。口渴的人,都是孤单的人。
孤单的人,迷恋孤单的气息。一双旧鞋。一盒潮湿的火柴。半袋葡萄干。去年的红枣。晒干的南瓜圈。一本没有封面的连环画。秋阳下的豆酱。陶罐里的陈年葛粉。棕叶绑起来的红薯粉丝。
口渴的人,是患慢性疾病的人。他爱上了慢性病。这种病,几天会发作一次,米泡在热水里一样,柴搁在火堆上一样。
月亮来到窗前,我坐在火炉边,烧水煮茶,等待口渴的人。这个人,和我有相同的病。我要这个人,说很多温软的话,轻轻说,近乎耳语。说起蓝布群,说起饱满的脚踝,说起不舍得给我看的花苞,说起木柴和木灰,以及木柴从火中跑走的那一部分。跑走的,又像幽灵,跑回到我心里,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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