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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瓯海|任林举:轮回

“哐”的一声,大罗山从天而降,落在了东海之滨。

瓯居海中。传说,这座方圆300里的环形、独立山系原为一脉“鸿蒙元气”所凝。正是太上老君的道场“玄都”,也正是瓯海人世代栖居的家园。因为山系形似一面大箩,故称之为大罗山。

我入大罗,行抵山脚之时,正水雾弥漫、细雨菲菲,但想象中的那一声轰鸣早已随时光远逝,千万年之前的海水四溅已不再是眼前雨雾蒸腾的因由。茫茫雾霭,掩埋的不仅仅是“九狮一象”相衔、相拥的巨大山形;也不仅仅是裸露的“龙脊”和隐蔽的“天宫”,还有一个千古未解的谜团——天罗一降,到底罩住了什么?先我之前,早有先人一代代一年年沿“大箩”之壁摸索前行,把岩崖拍遍,把乱石踏平,沧海已桑田,都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而我,也只能怀揣同样的追问在大罗山如梦的雨雾中行走,行走且深思——



不知不觉间,就滑出了如梦的雨雾,却依然没走出另一片雨雾,如梦。在瓯海之西,泽雅的一个小村庄,我不得不停下惯性移动的脚步。我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一脚踏中了时间之轮,一个旋转,回到2000年前。时光,竟然也是一个闭合的圆环。

水,就那样从翠竹掩映的山上流下来,却让人只闻淙淙之声,而不见其踪。突然从村头的小溪里一跃而出,则像极了古代袭城的神秘士兵,迅捷地流过石砌的渠,穿过人行的路,一步紧似一步地向低地集结。水所行走的渠,从茂密的竹从中伸出后,就再也没有打过一个弯,径直伸向了岁月深处,连接着两千前古人惯用的一种机械装置——水碓。众水如潮,待行至水碓的闸口前,已成飞奔、汹涌和咆哮之势,巨大的冲击之力足以让一切挡在前路的障碍发抖。闸门是开放的,水便直接扑向了水轮的板叶。巨大的喧嚣和撞击之声,被转化成水轮的旋转;紧接着,水轮的旋转又被碓杆转化成石杵的连续起落;石杵的夯击之声不断,咚、咚、咚,像催命的战鼓,像不息的春雷,把令人兴奋也令人不安的震颤,传向天空,传向大地,也传向满怀期待的人心和连绵不断的日子。


在一片轰鸣之中,水随着水轮跌落,声音渐渐衰微、渐渐消散……而远山又响起了细碎、轻柔的窸窸窣窣,那是雨打竹叶的声音。穿越隐秘的时空,水的来生又在雨水中拉开重演的序幕。而来生,水依然要用一生的心血滋养山上的竹,也依然要乘坐时间的滑梯重返水碓,尽一生的力气推转一只命运之轮。
站在唐宅村的水碓旁放眼远山,远山巍巍,高耸如围,锁住了云,锁住了雾,也锁住了云雾掩映的翠竹和隐隐约约的水声,仿佛连时光也被锁在这封闭的山坳里不得流动。2000年前的古法造纸技艺、2000年前的黄表纸、2000年前年的造纸设备和器具、2000年前造纸人的梦想和心念……一切都如2000年前的云雾一样,历经无数的循环、轮回之后,依然在山间萦绕不去,保持了2000年之前的形态和面貌。沿地势依次排列的水碓、“纸烘”、烟囱、纸槽、腌塘、腌塘里深深浅浅的蛎灰水都清楚地记保留着岁月深处的记忆,都能够见证每一张“泽雅屏纸”的前世今生——

一切注定要从某一个春天开始,也注定要在某一个春天结束。


春雷响起,久旱的山间落下了第一场春雨。雨滴是一个神秘的指令,只有它们才能深入泥土把那些掩耳沉睡的生命唤醒。受到雨水的诱惑,一棵棵懵懵懂懂的水竹还未及醒“透”,便匆匆破土而出,开始沿着与大地垂直的方向在春天里“奔跑”。只是它们现在还太稚嫩了,没有经过足够风吹日晒的生命因为纤维没成、水气太重,还不中用。是的,一定要等到两年,但不能超过三年,三年以上的水竹就已经太老了,也不中用。只有等它们血气方刚、筋强骨壮,体内的纤维长度长足两毫米时,才会有斫竹人拎一把竹刀找上门来。一丛水竹在风中摇曳,是老、少、强、弱交杂的一个生动家族,斫竹人总是要经过一番认真的盘查和遴选,才能选出那几杆最中意的竹,手起刀落将它们斫走。
斫,并不是杀,只是让竹换一个地方活着,换一种方式生存。从此后,它们将随斫竹人远走他乡。刀光一闪,竹与故土的联系被瞬间切断,一缕清气从它们离开的地方升上来,那是一缕永难慰藉的乡愁。

新斫的竹,是刚刚落发出家的细妹,水水嫩嫩的身子、清清爽爽的眉眼,却偏偏要走一程世间最惨、最烈、最痛的苦修之路。和水竹一样命苦的斫竹人,天生一副好心肠,舍不得让水竹一出家门就被丢进炼狱一般的程序,便把竹子轻轻放在自己的肩上,软着、暖着、心疼着,顺着水竹的心思和情绪稳步走回自己的作坊。柔软的竹稍在斫竹人的肩上,一步一弯一顿首,那是竹在向故土拜别,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此去想必无归矣!


 “刷”,这是师傅们早早为水竹备下的名号。不破不立,从此,水竹们原有的一切都将被破掉。不但破掉,它们还要经历交臂历指、水煮汽蒸、千锤百炼、粉身碎骨等等一切惨绝的历练。竹当然已不能再叫竹,那么娟秀的名字会让人想入非非,而不敢触碰;竹也不能再保持原有的身段和品貌,要破相、破身、破圆满。光溜溜、水润润的一杆秀竹,要完成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沉重使命首先要让自己变得残破、丑陋、低微如不堪的尘土。那么多穷苦的山民在指望着它们活命呢!竹坚忍无声,咬紧牙关舍去那段“虚心、有节”之身,一任那班粗陋器具的鲁莽杀伐——被斧、锯截断,被重物锤裂,被烈日晒干,用粗麻捆扎,而后,便成为一捆捆地地道道的“刷”。
既然已经叫“刷”,就要按照“刷”的运道继续运行下去——投入腌塘,在蛎灰水里长久浸沤。方方正正的腌塘就那么一个挨着一个从纸坊排向远处,两两腌塘间只隔了一个窄窄的石梗。当很多腌塘连成一片时,就给人一种浩瀚如海的感觉,而蛎灰水中隐约可见的“刷”则像一片片竹筏或小舟。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错觉或幻像,另一片海是无形的,人们根本看不见,它隐在这些腌塘的“背面”,而只有在另一片海中,这些由竹变成的“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舟”。

夏日里,骄阳如火,从天空里泼下来熊熊烈焰,与腌塘里发烧的蛎灰合力,对堆满腌塘的“刷”进行着严酷的“考验”。金黄的蛎灰水会不断发出“哧哧”的响声,升腾的烟雾夹裹着呛人的气味,带来了塘底的信息:那些曾经嫩绿的竹已被“杀青”,最后一缕生命的迹象已然消失。但等秋天一到,塘水从金黄变成暗褐,竹子们便可宣告完成了由竹而“刷”的全部“功课”,炼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渣滓”,皮肉、木素和果胶尽绝,只剩下柔软而坚韧的筋骨和干净的灵魂。


咚、咚、咚,当沉雷一样的轰鸣再一次从水碓旁不断响起,这已经是初冬时节。“雷”声里,并不是一杆杆新竹冲破泥土脱颖而出;而是一捆捆“刷”在石杵的锤捣下变成了泥土一样的“刷绒”。这些看起来云朵、棉絮一样的“刷绒”,就是“泽雅屏纸”最基本的原料。它们既是一种纸张的筋骨和皮肤,也是这些纸张的魂魄。
至此,如七十二劫的“七十二道工序”已经大部分完成,历经数月的艰难孕育,终至“分娩”时刻。之后再经过“踏刷”、“烹槽”、“撩纸”、“压纸”等一系列工序,一“张”纸就宣告正式诞生。新造出的纸柔韧绵软、色泽金黄,高贵而低调,形平而质优,虽仍怀有一棵“竹”心,却不再有人能够辨认它们的身世,想象不出它们就来自这山中的泥土。



捡一个日暖、无风的好天气,纸农们要把这些新纸运到山上去晾晒——一沓沓铺开,亮闪闪、金灿灿,排满泽雅的山岗,本来翠绿的竹山一日间就变成了一座金色的“纸山”。宛如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新纸们最后一次贴近这山、这泥土。当它们把体内最后一缕水气、最后一丝念想都归还给这片家山故土之时,它们就会变得如魂魄般轻盈,可以跨越年代和地域之界,飞往遥远的时空——天之南、地之北、国之内、海之外。突然,有一阵出其不意的风从竹林里蹿出,当地的纸农们称其为“鬼风”,“叼”起一张没有压住的纸就飞上了天空,飘飘摇摇,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直至无影无踪
这张纸已经在所有纸张的未来之路上先行一步。

阿旺伯十岁入行,从青竹一样的年纪开始,就一年年陪着那些水竹辗转于竹山和纸坊之间,不停地斫,不停地沤,不停地捣,不停地撩,不停地晒,也不停地卖,终于在70岁那年突然就走不动了。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阿旺伯手抚一案屏纸,看透了自己的生平。原来,一生竟被水竹所误,生命里的那些血气和力量一开始就已经被命运之刀砍伐,之后便与那些水竹一样,一点点被沤烂、剥离、捣碎、分解、散发到无边的时空……


阿旺伯走的时候,儿子选了一担最好的屏纸做冥币,为父亲送行。那日,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南屏纸,冥间钞,红火青烟绕天烧。”不仅阿旺伯家的屏纸在燃烧,天下所有的屏纸都在燃烧。猎猎火焰将屏纸化为灰烬和向上升腾的烟气,竹的魂和人的魂终于双双超脱了那张符咒般的黄表纸,升了上去与天空里的云汇合。云与烟,水与火,在九天之上握手言和,相拥相携;随风而去之后,已不知所往,不知所归。

清明一过,泽雅的山上突降一场豪情万丈的春雨,新雨后,又一茬新竹破土而出。

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玉米大地》、《粮道》、《家住大泽西》、《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等多部。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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