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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宫西园之会
历来的文学史对文学团体的集会活动总是未予注意,所以文学团体的集会活动起于何时何地,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如果我们了解了汉魏时期的文人言行,就有理由确信,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人集会,是建安文入在邺城邺宫的西园之会。
首先,曹丕的《与吴质书》云:“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如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除了“昔日游处”的具体场所不明之外,作者曹丕与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旸、刘桢等一同饮酒赋诗,亲密无间,则是无可置疑的。而结合七子的作品,便可以断定,他仍“游处”之所便是郊宫西园。在《六臣注文选》卷二O《公宴》诗中,收有曹植、王粲、刘桢、应旸等人的《公宴诗》。其中吕延济注曹植《公宴诗》说:“此宴在邺宫与兄丕宴饮。”诗云:“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已经把地点说得十分明确。又张铣注王粲《公宴诗》说:“此侍曹操宴。”刘良注刘桢《公宴诗》:“此宴与王粲同于邺宫作也。”均是明证。
从“仍尝须臾相失”一句中,可以看出西园诸友之间的深挚情谊,而且也能想见西园集会的次数极为频繁。“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酿耳热,仰而赋诗”,则勾勒出一幅西园之游以诗会友的画面。而这些《公宴诗》的内容,又表现了崇尚自然,企羡山水审美取向的萌动,如刘桢《公宴诗》:“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把人们带入花前月下的美好景界中,令人心旷神怡。
邺宫西园之会不仅促进了建安文学的发展,而且也是后代文人集会活动的滥觞。
——西晋金谷之会
西晋金谷之会是继建安西园之会后的第二次大型文人集会。石崇《金谷诗叙》云:“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渠、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丝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往,令与鼓吹送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署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谢安也认为:“金谷中苏绍最胜。”又据《晋书·刘琨传》,刘琨“年二十六,为司隶从事。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有别庐,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琨预其间,文咏颇为当时所许”。除了刘琨之外,石祟所说的三十人,多数当包括西晋二十四友。据《晋书·贾谧传》:“渤海石祟、欧阳建、荣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邪诸葛铨,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源崔基,沛国刘环,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颖川陈眕,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油,中山刘舆、刘瑶皆傅会于锻,号曰'二十四友’。”《文选》卷二O收有二十四友中潘岳《金谷集作诗》一首,为石崇出为城阳太守时,潘岳送别之作。
从石祟的诗序中可以看出,能够把这批诗人笼在一起的凝聚力量,是他们共同的心境与审美的取向,这也就是他们共同感兴趣的“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拍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渠鱼池土窟”,因为这些大自然的美好景物均为“娱目欢心之物”。这是一群善于在自然中进行美的发现与美的净化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都是能以诗的手段表达这种发现与净化的人——“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这正是魏晋人崇尚自然的风尚,也是这个文学团体共同的向心力量。
——东晋兰亭之会
东晋时期,偏安江左的世族文人有了自己的庄园和充裕的精力,以会稽兰亭为中心的文人聚会,是继西晋西园之会后的又一次文人盛会。著名的王羲之《兰亭集序》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祟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字宙之大,腑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揽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据《兰亭序》的另一版本,《世说新语·企羡》刘孝标注所引王羲之《临河叙》,“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馀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
这次聚会可以说是金谷之会的重演:诗人们对气象万千的大自然的美好领悟,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他们热烈地以吟咏与大自然进行积极的交流,与同仁相互顾诉心灵的感受。这又是崇尚自然的美学思想的具体体现。金谷与兰亭不仅意境仿佛相同,连觞咏的形式,以至连不能赋诗者被罚酒的做法,也与金谷之会如出一辙。可以看出,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显然是在模仿石崇的《金谷诗序》。所以当人们将二者相提并论时,王羲之感到自己可与石崇匹敌,“甚有喜色”。正如余嘉锡先生所说:“此以《金谷诗序》与石祟分言之者,盖时人不独谓两序文词足以相敌,且以逸少为兰亭宴集主人,犹石祟之在金谷也。”
当然,兰亭之会又并非完全照搬金谷之会,而是具有自身的特点。它的特点,就在于将文人的集会与民间世俗的礼仪相结合,即文中所说他们的集会,是“修禊事”的具体形式。所谓修禊事,就是在水边举行除去不祥的祭祀活动。《宋书·礼志二八》:“《周礼》女巫掌岁时拔除衅浴,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也。浴衅谓以香薰草药冰浴也。《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可知自周代起就有这种礼仪。自郑国起定于三月上巳进行。又《晋书·礼志下》:“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侧。”王羲之所记,就是一次具体的修禊活动。不过兰亭修禊已与前代大不相同,它已经不仅包括“秉兰草,拂不祥”,“洗濯祓除宿垢”的内容,而且还加进了“流觞曲水”的花样,这种花样带有浓郁的文人气味。所谓“流觞曲水”,就是在禊祠时引水分流,因流设席,激水推杯,至席前取而饮之,称为“禊饮”。因为曲折分流,故称“曲水”。禊饮时伴以乐舞,酒阑赋诗,称为“曲水诗”。王羲之所记“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一觞一咏”,正是最准确而形象的记录。《文选》卷二O载有颜延年的《应诏宴曲水诗》、卷四六又载颜延年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和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都是这种集会的产物。
兰亭之会以“流觞曲水”的办法,将文人以诗会友与三月三日禊饮之礼融为一体,这既是对修禊礼仪的丰富,也是对文人集会活动的发展。大自然的钟灵毓秀为禊饮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题材,而三月三日的法定日子又在时间上为文人聚会作了定期保证。当人重新与自然相互吸纳,共为一体时,便会激发出一种激荡宇宙的情怀,作为这种情怀的渲泄点的文学艺术,便会拥有永久的魅力——《兰亭集序》至今仍余香四溢,原因或即在此。
(本文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23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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