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1979-1983我在武汉大学中文系本科期间，坚持每天写日记，总共有20万字。内容涉及许多方面，这是关于乡情的一部分。现在看来，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离开农村的青年，心路历程仍然值得纪念。永远的乡情，永远的乡愁，即使如今我在北京也难以超越！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星期四
我的家乡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丛丛绿色的树林，掩映着一栋栋房屋；一棵参天的树身要四人才能合抱住的枫树傲然挺立在村子正中央，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似的遮天蔽日，微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无数的枝条和着风声扭动腰肢，向人们频频点头。更有乐趣的是，它几乎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谈笑的集中地。我记得，每当夜幕降临、皓月东升时，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来到这儿，尤其是年青人，当然有小孩子，老婆婆，老头子，他们都聚集在这里，小孩子们便缠着老婆婆、老爷爷们讲些迷人的故事，有时是吓人的鬼怪故事，就说这棵大树呗，它上面隐藏着一个身穿青色衣服、披头散发的少年女鬼，每至深夜她便坐在树上一五一十地梳起头来，还有人看见过呢！这一说，可把孩儿们吓坏了，那些年轻的人们，便男男女女地坐在一块儿聊天，有时还唱歌，悠扬的歌声在宁静的夜空回荡，余音袅袅，多么动听啊！
我从少年时代起便受到了他们热烈的情绪的感染，有时还偷偷地学着他们唱呢。
我们的母校松滋二中校园里，鲜花常年盛开，空气中裹着芬芳的清香，垂柳、清泉是学校的盛景，不知引来多少游人观赏。有一段时间，我迷恋着这些美丽景色，忘记了学习这个主要的事情，整天陶醉于“五彩缤纷”之中，以至于成绩陡然下降；尤其是手抄本小说的风儿吹得我醉心迷离，回味着手抄本里的那些无聊的情景，心情极端复杂而且矛盾，走了许多弯路，这都是我最沉痛的教训。心不在焉，只能跌入“陷阱”。
如今，我还是个年青的未满十七岁的人，充满着天真、幼稚。“唉！”我不由的叹息了一声。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一九八0年一月十三日 星期日
我格外地想起家乡来。心儿早就飞向了那可爱的地方。一想到这些，我就抑止不住内心激动。是的！我虽然只与家乡离别了不算长的三个多月的时间，但对于初出远门的我来说，却如度三年。不久，我便能和亲爱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姐姐重新见面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人李白的诗句正好道破了我如今的心情。
一九八0年六月十七日 星期二 阴雨
愈近假期的到来，我愈加怀恋家乡，是的，家乡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即刻飞回去看个究竟。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现在的景色应是十分美丽的，呈现出米谷水乡的风貌。广阔的沃野被黛绿的稻秧覆盖着，微风掠过，便漾起了一层层细浪，绿涌天边。那才真叫富有诗情画意呢！农村自然的朴素的美景比那些浮华、雕琢的美，要更令人神往的啊！
家乡，我不久就要回到你的怀抱里了。
一九八0年七月十三日 星期日 晴
我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来到了。
飞驰的列车载着我离开了武汉，开往远方的故乡。我双眼望着窗外的山川田野，蓝天，白云，飞鸟，心里激动得快要发狂了，我觉得这一切都蕴藏着不尽的诗情画意，别有一番风采。城市风光固然绮丽可爱，令人心往神驰；农村的广阔天地也不乏其美呀！列车的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更使人的心痒痒的。我思虑着，这漫长的暑假将怎样度过，首先拜会母校的老师是切不能忘记的。啊，再快点吧，列车！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家里。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
这是我的寒假生活的最后一天了。当我一旦要脱离这种生活时，不免产生丝丝依恋之情。我的心一半飞向了大城市，一半却还有惜别之感。家乡的亲人，花、草、树、竹、绿苗，此时也变得格外可爱起来。
这里是我生长了十七个春秋的天地，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养育我的保姆。可是，我毕竟要走了，我只是默祝它变得富饶美丽！
一九八一年六月四日 星期四 晴
当我看到那又粗又长的“马草”，我总会想起一段往事。我童年生活的记忆曾和这匍匐在地面的蔓草连在一起……
每天，天刚蒙蒙亮，我还在酣酣地睡，母亲便叫着我的乳名“三九”，催促我快起床，和二哥一道出去扯马草。一出门，时常还有几个跟二哥相好的伙伴在等我们，于是我们汇合了，浩浩荡荡地向山上开拔，一路唱着不成调子的歌。哥哥从来不会唱歌，这时也哼几声，他那完全走了调的声音，惹得我们直发笑：“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草原上来到天安门……”。我们就这样唱着笑着往前走，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扯草，因为附近的早被人家扯光了。来到山腰，有一道水清流缓的盘山渠，我们顺着堤岸走，越走越离家远了，渐渐地我们的村子被抛到了后边。这时我们才开始散开在堤上扯了起来。这里显然要多些，草又长又粗，一只只手把它们从泥土里一根根的拉扯起来，发出“扑扑”、“刺刺”的声响。大家都不说话，暗暗地比赛看谁扯得多，谁也不想落后。我最小，自然也最吃力，扯得也少，哥哥一边憋足劲飞快的扯，一边鼓励我不要落后。哥哥性子很温和，他从不对我发火，倒是我常常跟他使性子，有一回他带我到舅舅家去后，躲了起来。表哥骗我说他已经回家了，我立刻大哭大闹起来，身子顺势往地上一倒，便乱翻乱滚地蹬出了几条槽。最后，哥哥终于忍不住跑出来安慰我。从此，他和表哥表姐们再也不敢骗我了。
我们扯呀扯呀，扯得太阳升了老高，扯得腰也蹲酸了，扯得肚子也“咕咕”叫了。我们该回家吃早饭了。每个人都扯了大大小小的一捆。回家后第二天，就能背到镇上去卖钱。可是有人却指着堤下叫大家：“嘿！看哪！红桃子！”每人的头都转向那里，原来是一户人家，屋后有一棵桃树，树上挂满红透透的大桃子。有人撺掇众人下去摘几个吃。哥哥好像不愿意，他说被人抓住了揍一顿就糟了。但那几个伙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馋得垂涎三尺，一窝蜂涌下堤去，几双手拉下桃树枝，摘了起来。“咔嚓”，有人拉断了一棵树枝。不好！一条大卷毛狗“汪汪”叫着，从屋前跳过来，扑向偷桃的人。伙伴们吓得又一窝蜂地向堤上爬。我站在堤上，慌慌张张跑慢了一步，那狗窜上来，一口咬住我的裤腿，撕破了。我哭叫起来，哥哥忙跑转来，拿一块小石子吓退了狗，拉着我就跑。前面的人已经跑远了，一路上撒下抖掉的“马草”。我不时向后看，生怕狗又追上来了。
我和哥哥最后终于到了家。把马草往地上一放，就迫不及待地吃饭。母亲、父亲和姐姐早就吃过了，给我们留着菜饭。妈妈看见我的裤腿破了，问是怎么回事？哥哥原原本本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妈妈叹了口气，“唉！这些淘气鬼！”她正要给我补补，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他们都要出工了，哥哥已十七岁，也算是劳动力。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个人背着头天扯的马草到镇上去卖；第三天，我又和哥哥一起出门……
就这样，每天早晨我和哥哥扯马草换来的钱（每次最多一块多钱），成了家里最实惠的经济来源，买盐、打酱油，我读书买本子都靠它。生产队里一年到头分不到钱，有什么法子呢？
……
啊，这是我童年生活中多么值得怀想的事情！我们过着清贫的生活，从小劳动，挣钱，为大人分忧。我们却又那样快活。尽管因那块狗撕破裤腿有过片刻的不愉快。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我们每天最早见到的朝霞和太阳，那起伏的山峦，那缓缓流动的清澈的渠水；我的那些最可爱的伙伴……如今，他们都成大人了，有的已经做了年青的父亲。
可是，每当我想起这些情景的时候，心中又涌起了难以遏止的悲哀和怅惘的感情。我的那样温和的二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只度过了短暂的二十四个春秋，便因病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啊！人的命运为什么这样难以预测呀！他那样强壮的身材，而且又那么英俊，全村人谁不夸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谁想到他会突然死去？急病夺去了他，夺去了我亲爱的哥哥！在梦中，我经常和他在一起，还在和他到那流水清清的渠道旁扯“马草”……他微笑着，浓浓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都闪着笑意。我禁不住发出心灵深处的呼唤：我的哥哥呀，今天你在哪里？你一个人不孤独吗？
如今，我早就没有再干那扯“马草”的营生，离开了那编织过我童年的轻快而又凝重的梦的乡村，来到了这繁华的大都市。每当我在静夜登高远望，看到那满天的星星和满城的灯火，我的思绪就如小鸟的翅膀一样飞翔，我怀念啊，那逝去的日子，我亲爱的哥哥……
俱往矣，“逝者如斯夫！”但那一根根匍匐在地面的“马草”，永远在我的脑子里蔓延，正像我的不断的思绪一样……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日 星期日 晴
经过将近六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后，我第二次来到了沙市——这个美丽的江城。当我漫步在街道旁，打量着各种各样的人，环境布局等等，心中不免产生了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感情：“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伤感凄恻。而两年以前还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的我，尽管晚上在石板上躺了一夜，接受了（当然是不情愿的）她的馈赠：重感冒，但我仍以新奇、爱慕的目光欣赏她的容颜——在我看来，沙市简直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那样娇美妩媚，那样富有魅力。我陶醉迷恋她，却不敢亲近她。我是多么寒碜的一个乡村少年，满身尘垢，不堪入眼的衣衫，还有处处显得拘谨的举止……在我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与她相配的“气派”和“风度”。我只能把对她的爱深深地藏在心底，用畏怯的眼神睨视。呵，我怎么会忘记那个夏夜，躺在冰凉的石板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城市的夜景，在习习微风的吹拂下，我想了许多许多。可那都是一些十分幼稚的胡思乱想，荒唐而可笑。我在自己编织的美丽的梦幻中暗自微笑……多么甜蜜，多么天真的梦啊！
光阴荏苒，两年后，我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两年的大学生活使我与往日的那个乡村少年大不相同了。时过境迁，人也变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沙市的爱情，心里荡漾着莫名的惆怅和悲哀。我在这里寻觅什么？我会得到什么？难道是为了拾起那个乡村少年滚落在石板旁微笑的梦？可我拾起的只是一串冰凉的悲伤和苍白的忧愁；我还给她的赠品，仅仅是一个孤独者悄悄洒在水池边的黯然神伤的泪泉。有谁知道，我在这里徘徊着，受着苦痛的折磨？有谁知我此时情啊！我伫立在石板旁沉默地凭吊那个微笑的梦，许久许久。远处，传来电影院里《永恒的爱情》的乐声和歌声，那仿佛是我心弦拨动和震颤的共鸣……一个失意的青年，孤独的旅行者，匆匆的过客，还能需求她更多的馈赠么？
我的爱依然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正像一粒沉睡在土里的红豆，什么时候有春风春雨催它的嫩芽破土而出？
一九八一年八月三日 星期一 晴
我怀着急切的恋乡之情回到了我的故园。当绿色的田野和丛林展现在我眼前时，我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它犹如一幅碧绿的水墨画铺伸在天地间。我走进了这幅画的中心，贪婪地呼吸它的芳芬，浏览这醉人的绿。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猛一来到这种境界，该是何等的令人欣慰与幸福。但是，我只揭开了这幅画的一角，便看到了它的苍白与蜡黄，生命的绿只不过是它的一种屏障罢了。自然界的美常常被社会的“人”磨损……
一九八一年十月六日 星期二 阴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站在山岭上远眺的情景。
那是多么痴呆而又天真啊！
我在山上打柴，累了，歇一会儿。山风鼓动松涛，鸟群唱着山歌。我手拿一把荆条，站在最高处，远望前方。如画的田野，明镜样的水塘，簇簇树影，座座村庄，顿时展现在眼前。天边，起伏的山峦隐隐迢迢，轻烟笼罩，犹在梦中。我猜山那边该又是一个天地吧？也许一条大河在流，水面船帆点点，一个芦苇丛生的大湖，歇着成群的野鸭。小孩子们一定很快乐，在水里划船。山那边啊，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挥舞荆条，遐想自己驾着一片浮云，就像孙悟空，一直飘浮着，越过山头，到了山那边……
许久，我才带着惆怅，提着打柴的竹篮，慢慢地走下山，向山脚下的家归去。
孩童的心总是充满幻想的，和猜不透的谜。
山那边有什么不同呢？我至今还在猜小时候的谜，大概永远也猜不透。还是亲眼去看一看吧，站在那一个山头！可是，山是没有极限的，前面还有重重叠叠的山，重重叠叠的谜。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阴、小雨
年年爆竹，年年春节。声声鞭炮，犹如声声春的放歌。过去的岁月，如一串串鞭炮炸成的碎片；未来的时日，又似热烈的鞭炮的声音，在鼓舞和召唤着人们昂奋地追求新的希望。沉寂的乡村，只有在这时才显出生气。平凡而又单调的生活里，难得见一星火花；我的贫穷荒凉的家乡啊，你就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患者，只有偶尔欢笑，对希望的热情，对生命的热爱，使你没有很快地死去。年复一年，依然如故，死水似的生活，令人烦闷和寂寞，新的一年开始总会给人新的向往，可是慢慢地人们会发现自己的双脚还是踏着青年的足印，重复地走过去的路。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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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二哥的墓前，手里打着一把雨伞。天下着毛毛细雨，风翻卷着我的大衣；天色阴暗，乌云罩着整个天空。在这荒僻的山坳，埋葬着我死去了六个年头的哥哥。我一刹那间想起了记忆中的关于他的一切，不禁鼻子一酸，泪水溢出眼眶，模糊了镜片。哥哥，你在黑暗的墓穴，做的梦一定是潮湿的。你常常忆起人世的生活吗？当风从墓前潜潜地走过，鼓动阵阵松涛，你是否听到了那冷寂的声音？阳光，万物的生命之源，照在你的墓上，你感到了人世的热和光吗？哥哥，你那健壮的躯体，如今还是什么样？你的肉体化成白骨，你的灵魂又在哪里？
让我为你的墓添几把土，让我的怀念化为掩埋你的泥土，护卫你的梦。哥哥，你可知道，我时刻都在回忆你的音容笑貌？我的泪水，是露珠，是辛酸的露珠，为你滴，为你淌！
一九八二年六月三日 星期四 晴
我的思绪飞向了故乡，我的魂灵已在故乡的田野上翱翔。在夏天，那六月的田野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油绿的稻秧随风漾起层层浪纹，鸟儿在田野上欢叫着飞来飞去，田埂上野花在开放。呵，绿树掩映的村庄，那个背倚山坡而面向平原的村庄，炊烟袅袅而升，仿佛是无声的生命的飘带：虽然没有绚丽的色彩，可是却千百年来连绵伸延。我的故乡在贫穷里年年月月地更换着服饰，茅草屋已成为遥远的记忆的影子；男人的粗布对襟袄和葬礼服似的长袍成了旧谈，或做了婴儿尿布；村头的石碾也只是历史的记载了……然而，犁铧依旧在岁月的土壤里缓慢地在老黄牛的拖拉下艰难而进，耕耘着苦难和板结的土地。插秧时妇女红肿的手年年如此，和那些流“香汗”的“千金小姐”的手比起来，多么令人酸心。是的，不必讳言，我的故乡还没有摆脱落后的生产方式，还如所有的中国农村一样……父亲在弯腰劳作，他的身影是多么的渺小，却是何等的高大！父亲啊，您一定更老了……啊，母亲那憔悴的面容和枯槁的病体……
妈妈，您在默默流泪吗，您在独自低头叹息吗？您在为远方的儿子担忧吗？我想念您，可是我无法安慰您。只要您想起我小时候调皮的故事，您也许会变得欢快的……妈妈，您还记得那个小淘气鬼吗？——妈妈，您还记得您不顾一切跳进水塘救我的情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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