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第一次,我对父亲讲出了我对他的失望|心理传记连载:我的父亲是Loser(完结篇)



作者乔淼

  Miss十: 3月底,在吴和鸣老师在幸福研习社推出心理传记写作班之际,我们也开始了乔淼的心理传记连载。他决定写父亲,既是受传记班的启发,其实也有因缘际会,此时,正是父亲的生日、清明节临近。暗合潜意识中的需要,他必须要将这一像块垒压在心头多年的关系梳理一番了,而用笔写是他最擅长的方式。


今天,我们决定将“父亲”的连载告以段落。事实上,乔淼已经开始动笔梳理他和母亲的关系。我们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摘选一二以嗣读者。


关于作为心理咨询师的乔淼,为何要进行这番写作,通过写作他又洞察和成长了什么,我们特别准备了一个访谈。敬请期待。

40

差不多是 2008 年吧,父亲还找了女朋友。我挺为他感到高兴。这位阿姨是重庆人,比父亲年轻十几岁,外向泼辣,高挑漂亮。按照父亲的说法,她早年结识过一些江湖上的人,曾放款给试图翻本的赌徒,还曾为了讨债手拿利器要找对方拼命……总之不是寻常人。


以父亲那时的状态,她能看得上父亲真可谓是一件奇事。前面说过,和母亲离婚后,父亲有几年的时间没有正经工作,住在奶奶家。后来有一次和他谈起那几年的生活,他说他最常做的事是跑去熟悉的鱼塘,坐下来钓上一整天的鱼,然后把这些鱼卖回老板。从卖鱼钱里扣掉按时间计算的钓鱼费,居然是盈余的。他还不时跟着朋友的车去水库钓鱼,大多数时候都收获颇丰,顺便还能蹭吃蹭喝,据说还有人愿拜他为师。父亲钓鱼的技术一向不错,那些年有了闲工夫,大概又有长进。若说他能以此为生,我倒不至于十分怀疑。可是他中间许多年没有社保医保,也无稳定收入,毕竟少了许多积累。以他的年纪,上不养老,下不顾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总是说不过去吧。可这位阿姨不但死心塌地跟着父亲,还愿意拿出自己的钱贴补两人的用度,这就实在太奇怪了。


阿姨不但帮父亲出钱补贴,还很积极地帮父亲料理家务。阿姨做得一手很好的川菜,犹擅麻婆豆腐,——父亲在认识她之后,口味很快转辣,显然得益匪浅——至于洗衣打扫之类,自然也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阿姨担起了家里最让人头疼的活计:照顾年迈的奶奶。2005 年继爷爷去世后,奶奶的健康开始走下坡路。她在家里没什么交流对象,在外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爱好,渐渐开始表现出老年痴呆症的症状。阿姨认识父亲时,奶奶已经无法生活自理,只能和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父亲就再次住回奶奶身边,负责照料奶奶的生活起居——很多时候父亲不在,主要做陪护的正是阿姨。



照顾晚年的奶奶有多难呢?早在许多年前,继爷爷有一次生病需要卧床,父亲给继爷爷买了一块海绵床垫。奶奶知道后,不但没有高兴地夸奖父亲有孝心,反倒开始大哭,抱怨儿子们不管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此处奶奶的内心戏,在我看来也许是这样吧:父亲给爷爷买了床垫,奶奶也想要一块,可是不愿意主动开口,又抱怨儿子不能“猜到”她的想法然后主动给她买,于是就有了哭天抹泪抱怨自己被抛弃的那一幕。倘若如此,这其实是边缘型人格“作”的方式。她晚年做过几次手术,术后住在大伯家,大娘负责照料她。她不止一次因为小事痛骂大娘(大伯的妻子),一度闹得大伯家鸡犬不宁。三个儿子动过很多次心思,想给老人找个保姆,但这个想法根本就不能当着她提:她必定会大发雷霆,指责儿子们不照顾自己。父亲和阿姨愿意接手这个任务,说到底,也还是因为他穷困潦倒、需要外力帮助。


父亲对付奶奶的招数简单粗暴。奶奶惯用的招数是大哭大闹,父亲则通常先好言相劝;一旦不奏效,父亲会顿时爆发,以更大的分贝、更具爆发力的声音冲着奶奶大吼:你闹个啥!每到此时,奶奶顿时就不吭声了,最多不过事后再唠叨几句。如果说老年人的心智越发回归孩童的状态,那么父亲就是以一种暴君的姿态在压制、吓唬那个日渐软弱下去的老孩童。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哭闹不止时父亲对付我的招数,“你要死呀你!”每当他冲我大吼的时候,我也会吓得赶紧躲开。被父亲大吼的奶奶会不会也像童年时的我一样感到恐惧?我想,也许会的。


奶奶那时已经不能自己走路了。起初还能说话,还能坐轮椅,能和我们一起上餐桌吃饭。等到最后两三年,她连轮椅都坐不住,只能长期卧床,屋里难免一股怪味。到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两年,奶奶已经脑萎缩,直至最后完全认不出我。我每次回家看到的她都更加衰弱、更加无力。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父亲的衰老。照顾奶奶毕竟不是只靠大吼大叫就能奏效的。他和阿姨轮班,阿姨负责白天,他负责夜里。虽然不需要时刻在旁边端水倒尿,但毕竟要黑白颠倒。在最后的几年里,父亲的头发白的很快。阿姨也有点吃不消的样子。可想而知,跟父亲在一起,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那么,阿姨到底看上父亲的什么了呢?按她的说法,她觉得父亲是个老实人,将来退了休,能跟着父亲过几年安稳日子。在我看来,这里的“安稳”的确不假:父亲比她年长十几岁,我那时也已经去北京读研,不在父亲身旁。将来父亲一旦去世,阿姨在继承遗产方面是有优先权的。如果父亲能活七十岁,那么阿姨可以在五十岁后给自己养养老,过过悠闲的生活,这样也蛮好。如果这是她选择父亲的主要动机,我丝毫不感到惊讶。我也绝不会因此对她有任何负面的评价。事实上,她也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潜在的遗产争夺者”加以排挤。在父亲面前,她曾经很开心地称我为“咱的儿子”。我过生日时,她提前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绣了一幅极大的十字绣送给我(据说市场价至少要好几万)。我对她印象一直很好,而且主观上很乐意将未来父亲的大部分遗产让给她。


如果有这样的遗产的话。


41

父亲在最后几年里画了一个新的大饼。按他的说法,他和朋友们在山西永济搞了一个工业供水项目,他在其中有点股份,这是一桩小生意。至于大生意则是这样的:他和朋友们打通了若干关节,预备贷款拿下山西某地的一处烂尾水电站,再将其造完,靠发电还贷,之后或将其卖掉,或继续运营、按期分钱。这张饼的规模比我小时候的饼要大至少一个数量级。阿姨看上的,大概也就是这张饼了吧?


父亲对他的大饼深信不疑,甚至想到应该学两句英语,以便将来兑现后带阿姨移民去澳洲养老,或者回重庆买块土地做个农场主……当然,他也许诺这笔钱中的一部分将属于我。我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心念动过几次,但从未真的买账。我太害怕再失望一次了,他也太容易让我失望了。我希望他有个不错的晚年,不至飘零无根。至于我自己,最多对“父亲发财”这件事抱着一丁点的期待。这一丁点是多少呢?就像在 2015 年 8 月下注赌莱斯特城队赢得英超冠军那么多吧。毕竟赔率是 1 赔 5000 ,万一走狗屎运中大奖了呢?

(*作者注:2016 年 5 月,莱斯特城队真的赢得了英超冠军。按照上述赔率,之前花 100 元下注,此时将赢得 50 万。)


那几年我已经离开太原,一个人在北京闯荡。我渐渐地开始接触到另外一个世界:父母倾全家之力给孩子在北京买房买车,助孩子成家立业。我从未对父亲抱有过这方面的想法,更别说提出这方面的要求。我也没有另一种担忧,即父亲忽然患上绝症,需要若干医药费,以至于要我掏一大笔钱……我没有这样一笔钱,也没有跟这样一笔钱相关的意识。我成长在这样一个没有殷实恒产的家庭,怎会有这方面的意识呢?但北京日益高企的房价和我相对不富裕的出身,让我不得不对父亲的大饼保留一点点幻想。就偶尔幻想一下吧。



那几年,我和父亲每年只见一两次面。每次见面,我们无非就谈些家庭琐事,谈些近况;大多数时候我听父亲说他的事,有时候陪他抽支烟。末了他请我简单吃点饭,然后就匆匆告别,每次相处的时间最多不过半天。父亲偶尔会象征性地给我一点“零花钱”或者“压岁钱”,也有时候不给;在不给我钱的时候,我总会听到他新近的、很是潦倒的事。2013 年的春节,我回家看他,他说他和阿姨手头都很紧,不得已找人借了一笔钱,才算勉强度过这个年。我已经听习惯了。那次回家,我买了两台新出的 iPad mini,父亲一台,母亲一台。十年前父亲“欠”我的抚养费,我在十年后只消个把月就赚得回来。我还有什么需要指望他的呢?


按母亲的说法,“他(指父亲)有这个能力支持你,当然挺好。他要是没有,那咱们也不担心。只要他最后别变成你的一个负担,就已经挺好了。”结果,很不幸地,母亲后来一语成谶。那次春节回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半年后我在新东方的课堂上接到堂兄的电话,那时就已经和父亲阴阳两隔。


42

如今回想起来,我确实不懂父亲。小时候我一度对他的世界感到好奇,想要向他学习,那时候他偏偏不在。后来我进入青春期,带着很多迷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也极少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等到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被摧毁,他和母亲离婚之后,他就慢慢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毋宁说就没怎么存在过。在物质层面上,我知道他不富有,很穷,长得还算帅气,也许有超过一般男性的体能……在社会层面上,我知道他没有很高的地位,有一些打牌的朋友且于他们无害,在社交领域还算受欢迎……但在精神层面上,我对他的了解少而又少。他受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影响很多,只注重工具性表达,不注重情感性表达;用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他太习惯有什么事自己一个人扛,指望靠自己的能力解决问题,却不愿意把自己的感受(尤其是负面感受)与家人共享,担心被看不起;反过来,他也不愿意听家人表达感受,觉得无法解决实际问题,那些唠叨听了也是白听。


基于同样的原因,我想,父亲可能也是不懂我的。我在成长中遭遇的困扰,我夹在他和母亲之间的无所适从,我对一个“理想化的男性指导者”的渴望……他大概都不知道。小时候我嘴很笨,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很少与我坐下来长谈,即使聊天也是他主导,我就无从告诉他。后来我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事,却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他。过年回家时,家里亲戚们来回走动,我没有多少空间与父亲单独谈话。都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抽他的烟,喝他的茶,听他谈起生活琐事时,是的,在形式上我像是他的兄弟。可是在更深的层面上,我们仍然没有走近彼此的世界。


唯一一次我们有机会正面交锋,还是在我 2010 年接受心理治疗期间。在某次和我的治疗师谈完我的家庭成长经历后,我打了电话给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直接讲出了我对他的失望和指责。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对我的指责不予承认。我说到伤心处,在电话中哭起来,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爸爸”,就挂掉了电话。稍后他发了两条很长的短信,大意是说他也很想扛起家庭的责任,想努力做成生意让我和母亲有好日子过,“你懂我吗?你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吗?你知道有很多话但不能和自己家人讲的痛苦吗?”在短信的结尾,父亲大约说了这样的话。


我含着眼泪回了一条短信给他。我告诉他,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富有的父亲,而是一个正常的父亲,就像别人家的父亲那样,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和家人相处,平凡地过生活。“我需要的是家庭的氛围,是回到家知道我有一个父亲,他晚上下班后就会回来的感觉。我不需要他做成什么生意,带给家里多少钱。”我敲下这些字,按下发送键,然后又哭了一场。父亲那天没再回复我。后来再和我提起那天的事,他觉得是因为我那时候失恋,心情不好,就想到要和家里人闹。那时候我的确失恋了,而且失恋的原因是我做了很蠢的事,我的确因此非常痛苦、非常自责……但我想,这只是一个扳机(trigger)而已。


在那之后,我们有一阵没有联系。后来再见,也没有再谈到更进一步的话题。父亲在我面前话变少了。在我看来,他仿佛在我面前矮了下去,换了一副弱者的姿态。在物理层面上被我打败之后,他在精神层面上也败了下来。除了“他是我父亲”这个序位无法改变之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小时候的我曾经“望父成龙”,而此刻的我则忽而有点可怜他、想要在某种层面上“帮他一把”了。


我想,如果他足够长寿,如果我有机会陪他抽一千支烟、喝一万杯茶,我也许是有机会做到这件事的。只可惜他突然之间就走了,仿佛一个乐章忽然被人粗暴地撕掉了最后一部分,只能仓促打上一个极不情愿的休止符……


在望着冰柜里的父亲时,我心底涌起的那种陌生感,或许正是由此而来吧。




乔淼的“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系列传送门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一、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们家早已暗流涌动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三):缺席的父亲与我失无可失的少年时代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四):他的生意和他的救命之恩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五):大过家人生活的脸面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六):我被空前孤立了,不知该如何成长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七):偶像的垮掉引发了严重的信仰危机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八):“心狠手辣,五毒俱全”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九):“他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我本不该姓乔,我也宁愿自己从不姓乔”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一):父亲是糟糕的教育者和一个还过得去的玩伴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二):“想怎样就怎样,真是一点都不负责任的大人啊”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三):“我觉得我成了破坏家庭安定团结的罪人”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四):不管我的成绩如何,父母已然不可避免地要分道扬镳了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五):父母各自以不同的理由对我放手不管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六):上大学是我和父亲相关成长历史的分水岭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七):父亲终于开始认真地感到害怕了

心理传记连载 | 我的父亲是loser(十八):与老H相处,是我寻找“替代父亲”的努力

更多关于“幸福研习社”的详情

请点击“自助者天助|幸福研习社正式开社

点击公号下方菜单栏幸福社-我的-注册/第三方授权登陆-开通会员

如需授权转载请向公众号发送“转载”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你的老公会不会出轨,看完这篇文章就知道了!
红阿茶《只有月知道》
继母
可可·香奈儿:比起爱情,事业更能给我安全感
那年,我辍学了
祭父文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