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样人生 徐海蛟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起初他在乡里的一个粮仓做保管员，过着平淡而闲散的生活。但他骨子里是不安分的，当然不安分归不安分，年轻时他的人生并没有清晰的方向。

李斯是如厕时突然悟到人生真谛的。他看到厕所边的老鼠，一只只瘦骨嶙峋，身上沾满秽物，随即想到粮仓里的老鼠，真是截然相反，个个出落得肥头大耳，油光可鉴。他忍不住感叹：人生如鼠，幸与不幸真是环境使然。粮仓厕所一墙之隔，老鼠的境遇却如此迥异。

从粮仓边的公厕出来，李斯红光满面，突然觉得人生豁然开朗。李斯决定改变命运，他要离开小小的粮仓，离开上蔡这个小地方。李斯开始了他的鼠样人生和迁徙之旅。说鼠样人生其实是恰当的，多少年，李斯都在人生的暗角里独自奋斗，苦心经营。多少次，在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时刻，他跟着其他流浪的老鼠一起四散逃窜，疲于奔命。还有多少次，强敌当前，命悬一线，他却能迅速打个洞，韬光养晦。

他的灵敏有如老鼠，他的坚韧有如老鼠，他的钻营有如老鼠。老鼠是李斯的吉祥物，是李斯的图腾。我不知道李斯的属相是什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李斯应当属鼠。李斯从上蔡乡的小粮仓出来后，就像一只远离厕所的老鼠，在仕途上越走越远，他成了一只职业的政治老鼠。

上升之路的第一步是镀金，要让自己拥有必要的光环，这类光环王公贵族们生而有之，没有的人，也会拉一个远亲作倚靠。例如晚李斯很多年的三国的刘备，就拉了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说自己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而李斯回顾自身，确实没有贵族血统和皇家亲戚，最大的亲戚也就是一个做过里长的远房大伯。

李斯唯一想到的出路就是求学，这是多少年来，中国底层人士的上升之路。李斯想到楚国名师荀卿那里学习几年，用专业知识给自己镀层金，算是取得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入仕的资格。荀卿是名师，拜在他门下的几年时光，李斯见到了许多跟他一样胸怀天下的年轻人，这些人的思想很深地触动了他。那几年，荀卿的法家思想更加深刻地改变了李斯对世界的看法，他发觉世界是可以在法的梳理下变得有序的。他很明确地告诉荀卿，读书人同样需要追求名利，借此改变卑微的人生。接着他开始寻找更为广阔的天地，他知道只有最富足的粮仓，才能让自己的人生拥有无限可能。

他一直是有眼光的，楚王平庸无所作为，韩王怯懦，燕国弱小，那么多国家都在走下坡路，唯有秦国是他向往的。到秦国，他找到了富豪吕不韦，作了一项十分有远见的政治投资。吕不韦扶持着嬴政一步步走来，让秦帝国一步步壮大。李斯的仕途也逐日开阔，从吕不韦的门客开始，步步为营，一路向上。从舍人到长史到客卿到廷尉，他是一只游刃有余的老鼠，在大秦帝国巨大的粮仓里收放自如。

经过二十年群雄逐鹿，秦国终于气吞天下，统一诸侯。这个庞大的帝国走向了它的鼎盛时代，李斯也走向了人生的鼎盛时期，秦始皇任命李斯为丞相。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乡下人李斯迎来了自己的春天：成了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政治巅峰人物。乡下人李斯的儿女家眷也一律彻底抛弃了原先卑微的身份。

李斯的长子李由做了三川郡守，其他子女也纷纷与帝室结了亲，这在李斯看来是一种稳定的模式，根深才能叶茂。当然，有时李斯也会突然有莫名的恐慌。有一回，李由回到首都咸阳。李斯大摆家宴，说是家宴，盛大程度不亚于国宴。百官皆来朝贺，坐了近百桌。面对盛大的酒席，李斯举杯畅饮，他真正有了踌躇满志，一览众山的快意。但酒过三巡，客人逐渐散去，李斯看到一片阳光的阴影落在厅堂的角落里，心里涌上来四个字：“物忌太盛”。这是老师荀卿告诫他的话，多少年前说的，在这个午后突然涌上心头。他一下子就有些恍惚，眼前的杯盘狼藉就像梦里幻景。

“物忌太盛”，他突然有些茫然，他问自己：我是一朝之相吗？我不是上蔡那个小民李斯吗？接下来会怎样呢？李斯不敢这样问自己。像所有出身卑微，如履薄冰走到巅峰的人一样，他害怕失手，害怕一地的碎片。一个硬币有正反面，一只手有手心手背。事物总有两面性，在李斯得意于自己的人生如日中天时，也在命运的泥淖中陷得越来越深，最后终归万劫不复。

嬴政一死，他经不起赵高蛊惑，和赵高一道暗中篡改了皇帝的遗嘱，逼迫嬴政的长子扶苏服毒自杀，扶持愚昧无能的胡亥登上帝位。其实这是一着险棋，赵高的用意是明显的，以李斯的敏感不可能觉察不到。但以李斯的自信，一番斟酌后，他注定会走这一着险棋的。他觉得在嬴政手下都能游刃有余，何况一胡亥呢。

李斯这着棋确实走错了。嬴政虽然可怕，却是可以被理性说服的，胡亥不一样了，李斯的思维永远也跟不上他的逻辑，或者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胡亥是那种脑子里常常会生出些怪念头的人。李斯无法进到他心里，无法接近他的思维，更不用说左右他的决策了。他做的，他说的，他想的，这一切李斯都倍感无奈。他们之间就像两台发射和接收频率截然不同的机器，信息出现长时间短路。

而赵高则相反，在始皇帝面前，赵高的才华，赵高的心灵高度一直赶不上李斯。但在胡亥那里，赵高就变得如鱼得水了，胡亥还就愿意相信赵高一个人，赵高就这样轻易捕获了胡亥的心。他知道胡亥喜好什么，害怕什么，他知道怎样给胡亥解闷，也知道怎样让胡亥一步步走入自己的掌心，成为一个地道的提线木偶。是的，跟胡亥唯独不用讲政治，不用讲深刻的人生道理，他的脑子不接收这一类的信息，所以李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最后，李斯彻底败给了赵高，他的失败不仅因为赵高手心里牵着胡亥。其实胡亥仅是赵高手中的一只风筝罢了。他只要将手中的线轻轻一抖，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他的失败在于他的处事方式过于讲究套路，他的失败也在于他过分自负于自身的才华。套路也好，才华也罢，一旦没有了施展余地，只有作茧自缚了。

当年，有个异国的人刺杀秦王，秦王一怒下，要将所有在秦国政府里工作的外国人士全部逐出秦地。李斯也名列其中，但他不甘心，提笔写下了一封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谏逐客书》，呈给嬴政。没想到事情出现微妙转机，他又得以在秦国土地上经营梦想了。现在，他和儿子李由被赵高以谋反罪打入大牢，眼看着人生走到了穷途末路。又想起了当年自己给始皇帝写信的事，他再次提笔写下了一封长信，托人呈给胡亥。

不料，信中途被赵高拦下了，赵高的理由是：一介囚徒还向皇上上个什么破书！在嬴政的时代，李斯凭借一封信让自己躲过了一场政治风雨；但到了胡亥时代，这样的故事再也上演不了了。假设胡亥真读了这封信，他一定会拿去问赵高的：赵爱卿，他这写的是啥？读得我头都晕了。赵高的棋下到这一步，李斯的没落成了必然，和他一起没落的还有他的整个家族，近百号人。

根据李斯的罪行，根据李斯自己一手制定的大秦刑律，他被判了五刑和诛灭三族。五刑是一种很复杂的死法，就是让罪犯死前经受五种刑法，其中包括车裂、腰斩、剁成肉泥等。李斯现在才知道自己定的刑律有多么残酷和丧尽人情，而且给刽子手们出了多大的难题啊!腰斩和车裂要同时实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腰斩了，上下半身分离，怎么进行车裂？而车裂了，人已被分成一块块死肉，又怎么腰斩？所以大秦帝国的刽子手个个都是经过技术认证的绝命高手，没经过几年历练，没有上岗证的人绝做不了这一行。

这真是一种宿命，韩非临死前的那句话又在他心头回响开来：善于攀援的人总是命丧绝壁；善于游泳的人，总是身葬江河；而实施刑律的人，总是身陷牢狱。公元前208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李斯和他的儿子以及李氏家族的近百号人被押上刑场。多少年之后，那个在粮仓里看见老鼠蹿来蹿去，必会上前扑打的李斯，自己成为过街老鼠。刑场上秋风浩荡，尘土飞扬。

李斯回首，透过飞扬的尘土，他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了。他只能看清近旁儿子的脸，他凝望着儿子李由，说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他哽咽着问：“李由啊，我们还能再牵着一条黄狗，到上蔡的郊外去打一次猎吗？”说完后，父子两人抱作一团，泪如雨下。

还能再牵着一只狗到郊外打一回猎吗？那只朴实的狗总是那么温顺，不声不响地走在他的身旁，然后飞快地蹿出去，呼哧呼哧地叼着一只被他一箭射中的野兔回来。还能再走一走故乡的黄泥路吗？闻一闻春天的油菜花，或者躲在冬日墙根，就着稻草干燥的香味，懒洋洋地抽一袋旱烟，看斜阳将时日一点一点拉长。还能再听一听上蔡人的口音吗？邻里的唠叨，老婆缝补的一双布鞋，还有为一场赌局赢来一吊钱后的那份开心。是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尘世的生活如此温暖。

可是他已回不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胆战心惊地活着。他身处高位，可高处不胜寒；他享受荣华，可永远咀嚼不到粗茶淡饭的清香；他广厦千间，可再没有像在上蔡的稻草铺睡得踏实。他的生活没有儿女绕膝的温暖，没有小家屋檐下的情味，有的只是浓重的血腥、阴暗的杀戮、冰冷的算计。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尘世的生活有多么动人。他的心从没软过，他的眼泪也从没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流过。他杀死韩非，他活埋几百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他逼死扶苏、蒙恬……从来都是不眨一下眼睛的。

他总是对自己说：这是政治的法则，也是官场的定律。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何来可惜？但现在，望着那么多亲人像秋后的稻子一样，一茬一茬倒在浩荡的秋风里，亲人的血染红了整个刑场。他第一次痛彻骨髓。很多年后，他重新成了一位凡夫俗子，重新儿女情长，心意缠绵。生活永无退路。

公元前208年的那个秋天，李斯和他的家族走向了人生的悬崖峭壁，他们都死在李斯费尽心血、精心修订的大秦刑律下，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