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巳
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读书的时候,喜欢闻焚烧落叶的气味,如岁月沉香,是秋的静谧;也喜欢闻修割草地的气味,那清气流溢的时刻,恰似春晨的鲜嫩,只一丝朦胧的情动,却又连着一大片丰美欲滴的幻想。
在草枯绿瘦的季节,在身边碧色欠奉的时光,偶尔也会特别想念草色草香,那是一种深长的颜色和气息,满目依依,清澈地染入人心。
有青草调子的香水,却总是隔了一层。当此时,不如去翻翻诗词集。春草碧色,散落天涯,而它们的灵魂,却长年寄寓在那些古老的句子里,字中萋萋,纸上氤氲,多少年过去,依然是那么青翠而芬芳。
那些诗情词意里的草,都是精灵,那么纯洁,不通一丁点的世故,只顾着生长、铺洒自己的爱与哀愁,于是,也总是叫人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思念起来也罢,怨恨起来也好,都是那么放任而蓬勃,几乎不可收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似乎是最原始的爱恨能量,心田里最初一个欲念,年轻气盛,泪与欢欣一样的饱满。要么是如水的芳香洋溢,要么是遍野如火的气焰。
那最朴素的生命力,总是映衬、照耀着年轻的爱情,却也总是从世俗的樊篱和城府里,换回去满满的伤痛和忧愁。
比起爱,更多的时候,她是恨着的。恨得有力,绵绵切齿,在如雨的泪光里,令人神碎。那是一种葱翠如画而浓郁入骨的心情,爱有多么美,恨也有多么长。
在诗词里,与碧草相映成欢的,常常是美丽女子的春衫罗裙,而与草色和泪而依的字,常常是“恨”。“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人间词话》里说:“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阙为咏春草绝调。”
这三首“绝调”里的草,也都是遍染着愁绪和恨意的。
林逋的《点绛唇》里,草是无主乱生的春色,仿佛只为装点离别的道路:“又是离歌,一阙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梅尧臣的《苏幕遮》,亦是“乱碧萋萋”,“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唱着一样的别情与悲调。
欧阳修的《少年游》,仿佛更没有办法排解了。“晴碧远连天”,却只能是“行色苦愁人”。
而王国维是非常欣赏冯延巳的,只说那三首词,是世人公认的咏春草绝调,但“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好一个摄春草之魂啊。
“芳草年年与恨长”,亦是有恨。而此恨,不正是一颗“细雨湿流光”的忧伤的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