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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的中国画笔墨之法

文/黄宾虹

    绪论

        古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中国言成德，欧人言成功，阐明德性者，东方之艺事，矜尚功利者，西方之艺事，意旨不同，而持论异矣。孔子曰，士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德依归于仁，仁者爱人，一艺之微，极于高深，可进乎道，皆足济世。图画肇始，原以羽翼经传，辅助政敎，法至良意至美也，支分流派，至有山水、人物、花鸟、虫鱼、诸类，一类之中，又有士习院体，以及江湖市井技能之攸异，其上者足以廉顽立懦，感发淸介绝俗之精神，其下者，仅以娱情悦目，引起华侈无厌之嗜欲，遵循日久，相习成风，正如歌曲郢中，下里巴人，和之者众，而引商刻羽，杂以流徵者，乃以知希为贵而已。浅根薄植之子，漫不加察，遂以画为无用之事，不急之务，甚或等视佣书，倡优并蓄，无惑乎人格日益卑，文化日益落，薾疲委靡，势将一蹶不可复振矣。近者欧风东渐，西方文化之显著者，为拉丁族之靡曼，与条顿族之强厉，二者皆至罗马而完熟，其画风可以表见之。或称基督教，即以同情结合欧人，而救罗马之弊，卒与罗马国家相混合。究之东西文化之异点，视生活状态，社会组织而分动静。中国国家得千万知足安乐之人民，维持其间，常处于静，古来画者，多重人品学问，不汲汲于名利，进徳修业，明其道不计共功，虽其生平身安淡泊，寂寂无闻，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旷代之人，得瞻遗迹，望风怀想，景仰高山，往往改移俗化，不难骎骎而几于至道，所以古人作画，必崇士夫，以其蓄道德能文章，读窨馀暇，寄情于画，笔墨之际，无非生机，有自然而无勉强也。书画同源，言画法者，先明书法。书法之初，肇于自然，仰观天文，俯法地理，视鸟兽之迹，与土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画卦结绳，至造书契，依类象形，因谓之文，文者物象之本，以目治也，画之为用，全以目治，而古今相传，凭于口授，笔法、墨法、章法，三者心领神悟，闻见宜广，练习宜动，翰墨功多，庶几有得。元明以上，士夫之家，咸富收藏，莫不晓画，文人馀余暇，恒讲习之。明季有木刻杨尔曾之图绘宗彝，李笠翁之芥子园，胡曰从之十竹斋诸画谱行世，摹仿简易，而口授之诀亡。淸张浦山画徵录，彭蕴璨画史汇传，蒋宝龄墨林今话，诸书盛行，工拙不论，而轻躁之习滋。近世点石缩金珞珂锌版杂出，真赝混淆，而学古之事尽废。今欲明画事之优劣，攷艺林之得失，非可以偏私之见，耳目之近求之，必详稽于载籍，实徵诸古迹，而自有其千古不变之精祌，与历久不刊之论说，兹择其耍，可得言焉。

 

用笔之法有五

        一曰平。古称执笔必贵悬腕，三指撮管，不高不低，指与腕平，腕与肘平，肘与臂平，全身之力，运之于臂，由臂使指，用力平均，书法所谓如锥画沙是也。起讫分明，笔笔送到，无柔弱处，才可为平。平非板实，如木削成，有波有折，其腕本平，笔之不平，因于得势，乃见生动。细濲洪涛，旋涡悬瀑，千变万化，及澄静时，复平如镜，水之常也。

        二曰圆。画笔钩勒，如字横直，自左至右，勒与横同，自右至左，钩与直同，起笔用锋，收笔回转，篆法起讫，首尾唧接，隶体更变，章艸右转，二王右收，势取全圆，即同钩勒。画法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所谓如折钗股，圆之法也。日月星云，山川草木，圆之为形，本于自然，否则僵直枯燥，妄生圭角，率意纵横，全无弯曲，乃是大病。

        三曰留。笔有回顾，上下映带，凝神静虑，不疾不徐。善射者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善书者，笔欲向右，势先逆左，笔欲向左，势必逆右。算术中之积点成线，即书法如屋漏痕也。用笔侧锋，成锯齿形，用笔中锋，成剑脊形，李后主作金错刀书，善用颤笔，颜鲁公书透纸背，停笔迟涩，是其留也。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太流则便成浮滑。笔贵遒劲，书画皆然。

        四曰重。重非重浊，亦非重滞。米虎儿笔力能扛鼎，王麓台笔下金刚杵，点必如高山坠石，努必如弩发万钧，金至重也，而取其柔，鐡至重也，而取其秀，要必举重若轻，虽细亦重，而后能天马行空，神龙变化，不至有笨伯痴肥之诮。善脱浑者，含刚劲于婀娜，化板滞为轻灵，倪云林、恽南田画笔如不着纸，成水上飘，其实粗而不恶，肥而能润，元气淋漓，大力包举，斯之谓也。

        五曰变。李阳冰论篆书云，点不变谓之布棊，画不变谓之布算，氵点为水，灬点为火，必有左右迴顾、上下呼应之势，而成自然，故山水之环抱，树石之交互，人物之倾向，形状万变，互相迴顾，莫不有情，于融洽求分明，有繁简无淆杂，知白守黑，推陈出新，如岁序之有四时，泉流之出众壑，运行无已，而不易其常。逍形而上，艺成而下，艺虽万变，而道不变，其以此也。

        以上略举古人练习用笔之法，笔法成功，皆由平日硏求金石碑帖文词法番而出。画有大家，有名家，大家落笔，寥寥无几，名家数十百笔，不能得其一笔，名家数十百笔，庸史不而得其一笔，而大、名家绝无庸史之笔，乱杂其中，有断然者，所谓大家无一笔弱笔是也。练习诸法，成一笔画，一笔如此，千万笔无不如此，一笔之中，起用盘旋之势，落下笔锋，锋有八面方向，书家谓为起乾终巽，以八卦方位代之。落纸之后，虽一小点，运以全身之力，绝不放松，譬如狮子搏兎，亦用全力。笔在纸上，当视为昆吾刀切玉，锋芒铦利，非良工辛苦，不能浅雕深刻，纵笔所成，圆转如意，笔中有一波三折，成为飞白，飞白之处，细或如沙，粗或如石。黄山谷论宋画皴法，如虫啮木，自然成文。赵子昂题画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六法全于八法通。飞白自然，纯在笔力，力有不足，间若飞白，成败絮形，即是弱笔，切不可取。收笔提起，向上迴转，书法谓之蚕尾，又称硬断，笔有顺逆，法用循环，起承转合，始成一笔，由一笔起，积千万笔，仍是一笔，古有一笔书，晋宋之时，宗炳作一笔画，古诗浩浩汗汗一笔耕，画千离笔，一气而成，虽极变化，笔法如一，谓之一笔画，法备气至，乃合成家。古云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简则其法不加多，繁则其法不加少，繁固难，简则更难，知繁与简，在笔法尤在笔力，离于法无以尽用笔之妙，拘于法亦不能全用笔之神，得兎忘蹄，得鱼忘筌，深明乎法之中，超轶乎法之外，是必多读古人论画之书，多见名人真迹，朝夕熟习，寒暑无间，学之有成，而后遍游名山大川，以极其变，发古人所未发，为庸史不能为。笔法既娴，可言墨法。

        古人墨法妙于用水，水墨神化，仍在笔力，笔力有亏，墨无光采。古先画用五采，号为丹青，虞廷作绘，以五采章施于五色，是为丹青之始。周官画缋之事杂五色后素功，汉鲁灵光殿画，托之丹靑，随色象类，魏则丹靑炳焕，特有温室，晋则采漆画轮，油画紫绛，梁元帝山水松石格，始称破墨，异于丹靑。水墨之始，兴于六朝，艺事进步，妙逾丹靑，有可知已。又曰高墨犹绿，下墨犹頳，山水之画，有设色者，峰峦多绿，沙石皆赭，此言用墨之法，当如丹靑，分其高下，以明坳突。唐王维山水诀，言画道之中，水墨为上，手亲笔砚之馀，有时游戏三昧，岁月遥永，颇探幽微，由是李成、郭熙、苏轼、米芾，画论墨法，渐臻该备，迄元季四家，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鎭，师法董元、巨然，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画学正传，各极其妙，有古以来，蔑以加矣。综观古今名画，恒多墨戏，烟云变幻，气韵天成，人工精到，不可思议，约而举之，有足观焉。

    用墨之法有七

        一浓墨法。宋晃说之《墨经》，言古人用墨，多自制造，故匠氏不显，自唐五季易水实氏，歙州李氏，至宋元明，墨工益盛。何蘧《墨记》，言潭州胡景纯专取桐油烧烟，名桐花烟，每磨研间，其光可鉴，画工宝之，以点目瞳子如点漆云。明万年少言古人用墨，必择精品，盖不特藉美于今，更藉传美于后，晋唐之书，宋元之画，皆传数百年，墨色如漆，神气赖此以全，若墨之下者，用浓见水则沁散湮污，唐宋画多用浓墨，神气尤足。

        二淡墨法。墨渖滃淡，浅深得宜，雨夜昏濛，烟晨隐约，画无笔迹，是谓墨妙。元王思善论用墨，言淡墨六七加而成深，虽在生纸，墨色亦滋润，可知淡墨重叠，渲染斡皴，墨法之妙，仍归用笔，先从淡起，可改可救，后人误会，笔法寖衰，良可胜叹。

        三破墨法。宋韩纯全论画石，贲要雄奇磊落，落墨坚实，凹深凸浅，乃为破墨之功。元代商璹喜画山水，得破墨法。画用破墨，始自六朝，下逮宋元，诗词歌咏，时有言及之者。近百年来，古法尽弃，学画之子，知之尤尠。画先淡墨，破以浓墨，亦有先用浓墨，以淡墨破之，如花卉钩筋，石坡加草，以浓破淡，今仍有之，浓以淡破，无取法者，失传久矣。

        四泼墨法。唐之王洽，泼墨成画，情尤嗜酒，多敖放于江湖间，每欲作图必沉酣之后，解衣褩礴，先以墨泼幛上，因其形似，或为山石，或为林泉，自然天成，不见墨污之迹，盖能脱出去笔墨畦町，自成一种意度，南宋马远夏圭，得其仿佛，然笔法有失，即成野狐禅一派，不入赏鉴。学董、巨二米者，多于远山浅屿，用泼墨法，或加以胶，即无足观。

        五渍墨法。山水树石，有大浑点，圆笔点，侧笔点，胡椒点，古人多用渍墨，精笔法者苍润可喜，否则侏儒臃肿，成为墨猪，恶俗可憎，识者不取。元四家中，惟梅道人得渍墨法，力追巨然，明文徵明、査士标晚年多师其意，馀颇寥寥。

        六焦墨法。于浓墨、淡墨之间，运以渴笔，古人称为干裂秋风，润含枯燥，意极华滋，明垢道人，独为擅长，后之学者，僵直枯槁，全无生趣，或用干擦，尤为悖谬。书家用焦墨，特取其界限，不足尽焦墨之长也。

        七宿墨法。近时学画之士，务先洗涤笔砚，研取新墨，方得鲜明。古人作画，往往于文词、书法之馀，漫兴挥洒，殊非率尔，所谓惜墨如金，即不欲浪费笔暴者也。画用宿墨，其胸次必先有寂静高洁之观，而后以幽淡天真出之，睹其画者，自觉躁释矜平，墨中虽有渣滓之留存，视之恍如青绿设色，但知其古厚，而忘为石质之粗砺。此境倪迂而后，惟渐江僧得兹神趣，未可语于修饰为工者也。

（来源：中华艺术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