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灏说他要送我一本董先生《访书小录》线装红印本，还说是玉溪山馆特意选了董先生这篇文章雕版印行的。我立刻欢天喜地答应下来：此书如此难得，我正愁找不到，岂有不要之理。反正我准备送陆灏的书他一本也看不上，而他送我的书本本都让我惊艳，除了欣然笑纳他的馈赠，我看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我是上个月八日在阿罡的群里得知此书消息的。阿罡转过来小红书上松荫艺术的帖子，说《访书小录》算是董桥先生的第一本线装书：采用雕版水印工艺，线装装订成册，带书函。又介绍雕版水印工艺，说是从唐朝延续下来的一门技术：选用纹质细密的木材，把要印的字写于薄纸，反贴在木板上，沿笔划用刀一笔一笔雕成阳文。印书时用刷子蘸墨，刷在雕好的板上，再用白纸覆在板上，一页一页印好……。
“我觉得这本书的确算现代善本了。”阿罡说，“毕竟手工雕版的，印刷也考究。我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去找弱点，说服自己省钱了。”
《访书小录》写于1976年，是董先生早期书话随笔名篇。记得三十多年前初读北京三联版《这一代的事》，最让我叹为观止的，首先就是董先生谈书的文章。《访书小录》之外，还有《谈谈谈书的书》《关于藏书》《也谈藏书印记》诸篇。我对西书收藏的认识，就是从读这几片文章这本开始的。
原来阿罡也是如此。这个月初他在群里说他这两天在看董公的旧书，翻到最后偶然发现还贴有一份1997年3月6日《文汇报》的剪报，可见前书主也是董公忠实粉丝。阿罡说，“以前觉得董公是高山，现在觉得自己已在山上了。无论如何，董公算也是我的引路人之一。感恩。”
他把话说到这里，我未免也有些感慨，于是回应说：
其实当代的读书人，知道点西方书籍史、装帧史、“关于书的书”等等零碎知识，大都来自于董桥先生的早期散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内陆的爱书人能腾出财力、精力与眼力关注西书，都是1990年代之后的事了。我想说的是，阿罡兄的这一片感恩之心尤其值得珍惜。1990年代，三联引进董桥散文两小册，我们才得以看到华文世界另一种文笔，另一种爱书人，另一种读书交往的格局。当然，现在的爱书人可以不必经由董公文章，而直接去西方书海畅游了。
有书友补充说，董公之前，很多人也是经冯亦代、另一位董公（鼎山）他们了解西方文学动态和书情。
我说，若董鼎山先生输入的是“书情”——书之行情，董桥输入的是即是“书色”——书之“绝色”。
今天中午将“线装”《访书小录》重读一遍。与读平装横排简体铅印小册相比，读线装书的感觉确有不同，最明显的是速度实实在在慢了下来。这样的文章不宜速读，白话文随笔一旦受了竖排繁体的“规制”，阅读即从“横扫”变成“竖寻”，速度应“行”而慢，文字中的“画面”也因之清晰了很多。从左而右，一行行读过来，当年深为吸引的段落再次慢慢浮现，我渐渐回忆起当年读了此文之后，如何到处访求兰姆散文、史特列屈传记的中译本，又如何于初访伦敦查令十字路旧书店时先买了一本袖珍本精装《伊利亚随笔》。重温下面这段文字时，心中照旧能升起向往之情：
搜访旧书也是如此：伦敦旧书市固然不乏善本书、初版书，还有不少作者题款、名家品题的书，也有很多皮面手裱的百年古籍，这些东西偶然过一过目就是有缘。……新书太白太干净太嫩，像初生的婴孩，教人担心是否养得大，是不是经得起风霜。新书也远没有几十年前旧版书那股书卷气，封面和书脊上的题字总是那么古朴，加上不经机器切过的毛边，尤其拙得可人……。
晚上一帮多年不见的朋友小聚，大家又说起藏书的“毛病”，说自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明明知道家里的书几辈子都读不完，还是忍不住一本一本往家买。我说，这病很正常，其实不用治，也治不好，等有一天两眼一闭自然就好了。大家哈哈一乐，然后各自惆怅，又讨论起自己藏书的出路来。
正如一宗私家藏书不是一朝一夕聚成的，藏书家之病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养成的，更不是心理医生所能医好的。与其和自己的藏书较劲，不如顺其自然，多想想自己藏书毛病的来龙去脉。比如我，如果反思自己何以步入藏书“歧途”，那一定有读董先生书话散文的功劳，尤其这篇《访书小录》。所以，从陆灏手中接过线装红印本，我一叶叶翻阅，犹如查阅私人藏书“病历”。病情既已如此，除了乐在其中，藏书不止，你还能拿自己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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