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走了
兄弟仨，唯独父亲没有当过兵。不是父亲不想去，是体检不合格。父亲清瘦又文弱，在农村靠干体力活养命，如果找不到其他出路，父亲的日子不好过。
大伯当兵退伍后，做了村官，娶了地主家的老闺女，都是大龄青年，晚婚，但般配。三叔退役后，在村里做了电工，娶了一个乡村女护士。大伯和三叔因此在村里排场的很。父亲就不行，奶奶也没给家当，自身又体弱，好不容易才碰上大大咧咧的母亲看上了父亲答应嫁给父亲。即使母亲漂亮也不能给父亲长脸，母亲不识字，不如大嫂知书达理，又不比弟媳会看病开药。但奶奶不知道哪来的底气看不上这样的媳妇。父亲和母亲的组合融不进那边和谐又优越的家族氛围，我们家被冷落在家族亲情之外。
我从没见过爷爷，连听说都很少。我的奶奶我到是见过，但不记得也不会记得了。奶奶在我六个月的时候过世了，她的葬礼我也差点陪葬。母亲说她和父亲忙着照应客人，没发觉几个孩子玩着玩着都倒在床上睡着了，结果压着我，所有人都以为我被捂死了。父亲伤心的抱起我准备去埋掉，结果在半路上不知咋的，我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的小命又捡回来了。
世上本来没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商量，说现在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要不再生个儿子，以后老了，两个儿子这个不养那个养，多一个盼头。谁知道一生下来，我是女儿，父亲失望极了，母亲说要知道是女儿，他准不让生了。
但我的夭折事故，还是让父亲惊吓且大哭了一场。毕竟，我本来还有一个最大的姐姐的。在姐姐十岁的时候，父亲母亲穷的没钱给姐姐看病，拖到那一天姐姐等到晚上他们放工回来，姐姐死在父亲的怀抱里。那是父亲母亲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养不起，父亲母亲该多么的痛心啊。如果奶奶末葬我又再一次夭折了，父亲大概绝不是只哭一场了。
奶奶的死父亲伤不伤心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听说了父亲和奶奶的故事。奶奶在那个年代地多，是个富农。在那些挨批斗的岁月里，都是父亲代替奶奶戴着高帽子在村里上台接受批斗，然后又进行游村。奶奶也只舍得牺牲这个儿子，却在父亲分家时只给了四斤玉米和二两菜油。这点家当不够一天的囗粮，文静瘦弱的父亲是怎么和母亲一起熬过来，活下来的，我真的无法想像。
在父亲眼中，我是不被重视的。本来我不是男儿就让他失望了，加上在成长的过程中，大姐是妈妈的好帮手，二姐是他最中意的小孩，哥哥是他用心栽培的希望，能有啥事轮到我？但是父亲要么没空管，一管却对我十分的苛刻和严厉。我总是用很乖的行为讨好和躲避他。甚至于我认为父亲不近人情总是在教育其实是在用虐待我的方式让我成长。父亲在我总会极度压抑，怕挨打挨骂，怕做错事不让我吃饭，那是饥饿和嘴馋的年代，我不想挨打后还挨饿。我不喜欢父亲，甚至在他打我的时候我恨他，我不想有这样的父亲。在父亲的背后我是一个反向性格的孩子，我顽皮、胡闹且任性，但我从不妨碍谁。在别人看不到的那一面，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安静的孩子，只有我知道我默默的在玩自己想玩的，且玩的很嗨。
父亲眼里虽然不重视我，但是我却是陪父亲最多的孩子。父亲在村里做得一手好帐，队里、村里的干部一遇到烂帐、难帐就上门找父亲，父亲总能帮他们理的顺顺当当、服服帖帖。后来学校扩建，我不知道父亲怎么就转行当上了老师，且后来还做了学校的总帐会计。父亲总是带上我，我们一起去学校。父亲也教过我的数学，我也不给他拖后腿，且总能每个学期拿奖回来。到是父亲中意的二姐被父亲用绳子捆上自行车强行让她去读中学，二姐还是辍学了。哥哥读书还行，但是顽皮、惹祸，邻居、学校总有人到家找父亲告状，有一回父亲气得把哥哥捆起来反吊在树上，让哥哥承诺下次再也不胡闹了。可是哥哥不吃那一套，照旧先玩起来，至于后果他从来不害怕。
我从不添乱且很乖，仍然讨不来父亲的欢心和钟爱，加上家里窘迫的情况一直没能改善，父亲总会在饭桌上说，谁家夫妻没有生娃，想领养我，看人家夫妻性格都好，家庭也殷实，要不就把我给人家养去吧。后来小姨家知道后，来找父亲，说你们这个女娃要是给人家也得先给我，我就一个儿子我还想要一个女儿。
家里的大事小事总是父亲说了算，唯独我让人家领养的事，母亲不松口，父亲也就从了母亲。我的自卑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姐姐哥哥没有交流，我是个多余的孩子，习惯独来独往。我也时常见到要领养我的夫妻和小姨，我就常常想如果我去了人家会穿什么吃什么，会不会比在家得到的宠爱会更多。
那时候真穷，有时候我放学回来喊饿，母亲还没做饭也没有什么东西给我时，就在煮给猪吃的锅里面翻找红薯或者萝卜给我吃。我和猪抢一点食物来吃也不觉得可悲。父亲知道后心里难过，他除了教学之外开始起早贪黑想尽一切办法改善家里的条件，屋子旁边有条河，他就养鸭子，后来他又养好多只鸡，种瓜果，长桃树梨树，后来慢慢的一养几头猪，几只羊，日子慢慢的好起来了。
我来到这个世上，出生在茅草顶土泥墙的老屋里，到了我四年级父亲做学校总帐会计的第三年，家里盖了明堂堂的红砖灰瓦房。住进新房的喜悦没有过了劲头，父亲接到举报，说是有人告了父亲，家里那么穷咋盖上新房了？一定是贪污了。父亲由此停职，等待调查结果。
父亲在那时气的大病了一场。养了好久也没有恢复元气。虽然最后是诬蔑一场，父亲的干劲却大不如前。父亲最后被调动到离家最近的学校任教，那是一所只有他一个人的学校。他心里有口气，想振奋自己，证明自己，可是父亲表现的太过勇猛，他太弱了又太累了，最后又一次病垮了。
父亲去查时已经是肺癌晚期。他理了理后面的人生。在看病期间，父亲第一次带母亲出了远门，并且狠心奢侈了一回。父亲带着母亲到南京长江大桥上看风景，再去雨花台看雨花石。父亲在临终前把大姐急急忙忙的嫁出去。最后又再一次决定要把我送人，因为他病没治好就又添了新债，母亲以后一个人领着几个孩子过日子太难了。
我无意领会和体会，听天由命。父亲不要我陪，他痛的生不如死，他想自行结束生命，他不想我看见他的不堪和痛苦，冷冷的阻隔着我。他看见我就觉得我是负担，我能不见就不见。我也如行尸走肉，茫然麻木的活着。到最后一天中午我也没有被送走，父亲叫住去上学的我，让我帮他盖好被子再走。那是父亲和我的绝别，简单平常。等我放学，在回家的路上，一个熟悉的人看见我对我讲，你的爸爸下午死了，走了。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多日不要见我的父亲中午为啥叫我帮他盖好被子。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是他在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而我只是帮他盖好被子，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最后再抬头好好看父亲一眼再走。早知道如此，为什么他不留我而我又非要去上学呢？我们到最后一刻都不能好好的在一起吗？
我知道其实父亲不想死。我急冲冲回到家，我没有哭，只是看了又看瘦的皮包骨的父亲。那个总是要把我送人的父亲走了，那个最后动不动就囗吐鲜血的父亲，那个邪火攻心让我一会溜到镇上为他买了好几回冰棍的父亲，那个至少那一刻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的父亲，走了。我们父女一场，也不过人间十五年。我看了又看，那个曾经让我害怕接近动不动呵斥打骂我的父亲，那一刻我的勇敢来自他再也不会开口骂我动手打我了，他也再不会不顾我的感受让很多人知道他想把我送人。我现在不看以后永远都看不到了。就算我们之间有遗憾有憎恨有失落，没有活成彼此想要的父女模样，父亲死了，好的坏的都不会再在我们身上发生了，相爱相杀，父亲先输了，死神逼他缴了械。我忽略了，我和父亲之间除了苦难还有疾病和死亡。我突然明白，苦和死，才是造成我和父亲隔阂的最大的原因，也是伤害我们最深的原因。
二，没有父亲的日子
父亲死后不久，有一天中午我到地里去喊母亲回来吃饭。路过邻家田地的时候，那个在父亲病重之时口口声声说父亲可怜的妇女，对着我莫名其妙骂起来，你不要从我这里走，寡妇的女儿，没爹教养的东西。当时我就愣了，我第一次见识一个人变脸是如此的直接。我不知道如何回击她，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我绕路走后的那一刻我想哭出来，我也想告诉母亲，可是后来一想，我若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会更难受。那一天我装着若无其事，把这件事情埋在自己心里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那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很多。那个我不爱的父亲不代表在我的生活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相反，再不好的父亲，当有人羞辱我的时候，父亲不爱我也会为我挡住这些攻击和伤害。
从那一天以后我变的更加沉默和孤僻。我为自己重新定义，我竟然和父亲一样，期待自己是一个男孩。从那以后，我只买男式衣服，剪一头象男孩子的短发，我依旧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我不愿去交朋友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我知道只能依靠自己长大了，再苦，母亲还会陪我。
我滋生了一个不符合现实的梦想，我想去当兵。父亲没去成我去，再说，当兵管吃管住不用为吃穿发愁，可以为母亲减轻负担，我愿意为了温饱去换军营生涯，就算是上战场死了我也觉得值得。可是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一个农村女娃，哪有机会去当兵？你想去人家不征啊。
除了读书能改变命运，其他还有什么选择吗？可是读到最后，母亲拿不出学费供我读书了。我能怎么办？我哭着烧掉所有的书，陪着母亲一块种地，等人来提亲，然后结婚生子，日子能温饱，就这样过一生。
奇怪的是我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后，我竟然越来越想念父亲了。我慢慢的觉得父亲那些严厉的过去，放在现在我愿意忍受我也能忍受。父亲所有我能回忆的过去都生动可爱起来。当我看到别人的父亲来女儿家串门的时候，当人家的儿女买东西送给父亲的时候，我竟然想着，我也想买来送给父亲，我期望父亲还活在世上，我想喊他爸爸，一直喊，喊到他答应着嫌烦然后让我不要叫了。
当我的孩子小时候好奇的问我外公长什么样的时候，我总告诉她外公清瘦严厉，是一个不好接近不容易讨好的坏老头，是一个总是要把妈妈送给别人的穷爸爸。孩子对我说，那他还在会不会疼我，给我买好吃的给我包红包？我说会啊，不过你一定要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父亲真是没有福气的一个人。生前最后的愿望是给自己买一双真皮皮鞋，是买一辆摩托车，然后骑上它带母亲去逛街，去出门做客。那些他奢望的东西和美好生活，放在现在是如此的简单，却是他遥不可及的未来。
有时候真的感觉父亲可怜。那个计划等他老了有两个儿子依靠的愿望，岁月玩弄了他，他不等我们长大，我们也不用侍候他老。
现在我已经比父亲的年龄大了，有一次孩子和我闲谈，问我喜欢的歌曲和明星。我如实的告诉她，我喜欢的女歌手是潘美辰，男歌手是李玉刚，男演员是陈昭荣。
喜欢潘美辰，当然是喜欢她的《我想有个家》和《你冷不冷》。这两首歌是父亲死后治愈与安慰我的心灵歌曲。当我孤单彷徨和郁郁寡欢的时候，这样的歌声催泪却舒心。我常常在这样的歌声中怀念父亲的温存。父亲疼过我。在我不舒服的时候用他的手掌摸过我的额头。在我小时候放学饿了想哭的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烧火，让母亲赶紧做菜。在我学写毛笔字的时候手把手教我，夸我写的不错。在歌声中我渐渐明白我是一个胡涂小孩，总是把父亲的不好放在心里，而忘记父亲曾经温暖的给予。小时候父亲一心想要把我送人，只是舍不得他的小女儿挨饿吃苦罢了，他不在乎他的女儿恨他，他也不顾面子和尊严，其实骨子里表达的是最疼最爱以及最深的歉意。他用不同于其他孩子的方式爱我，而我误解误会了父亲多少年？
三，我还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当我懂得我不仅仅是父亲的一个孩子，我还是社会中的一员的时候，我明白生活从不会让你成为单一的角色，我得适应环境活下去。
也许我不是父亲想要的孩子，但他还是带我来到人间，一路走来，不管我如何的寒酸和窘迫，我仍然享受了其他角色。上学的时候，我是女生。长大的时候，我也还是有些男孩的暗恋。后来，我是恋人，我是妻子，我是工人，我是同事，是母亲，也是三两个人的朋友。我一边忘记父亲一边想念父亲，我比父亲幸运，碰上了好的时代，我能给孩子和自己不挨饿的生活。我认为这样就很幸福，有人耻笑，我不在乎。我向自己的内心看，我比父亲日子好上太多，我有什么不知足？我只管珍惜，且充满了感恩，我所过的平常日子是父亲想都不敢想的“诗和远方”，只要活着就是赚到。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拿起笔，想写写什么的时候，我就忆起了父亲检查我的家庭作业读我作文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父亲说希望我写一下他，作文题目就叫我的父亲。
是的。这些年我是乱七八糟的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从没写过父亲。现在想想才明白，那些都是铺垫，练了那么久，只是想像样的完成父亲的这一愿望。尽管父亲不在了，但唯有写出来了，我心里才能释怀，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一件事了。不为名，不为利，只因我是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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