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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的复仇之楚忧

《左传》和《史记》都没有记录刺王僚成功之后,伍子胥的心情。

悲愤与欣喜交加,是可想而知的。他投奔吴国,意在向楚平王报仇,但杀死王僚,才有机会让吴国支持他出兵,而杀死王僚的机会,反而来自楚平王之死。

这么绕下来,一切都晚了。

《吴越春秋》虚构了一段听说楚平王死讯后,伍子胥的反应。伍子胥对太子建的儿子胜说:

“平王卒,吾志不悉矣。然楚国存,吾何忧矣?”

平王死了,我是没有办法找他报仇了,但是楚国还在,我又何必忧虑没有地方报复呢?

胜默然不对,伍子胥坐在屋内哭泣。

这不是历史记载,是后人读《史记》,对历史人物自然不过地产生了共情。

为复仇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也不能说就此终止。何况伍子胥已经成了吴国的臣子,他的人生,已经不可能转向。

《左传》昭公三十年,已经是吴王阖闾的公子光与伍子胥有一段对话:

阖闾说:“初而言伐楚,余知其可也,而恐其使余往也,又恶人之有余之功也。”当初你跟我说讨伐楚国,我知道是可以取得成功的。但是,我害怕王僚派我去,因为跑到前线去我就没法夺取王位了,但是我也不能让别人去,因为害怕别人去抢走了我的功劳。

这话说得猥琐,但是阖闾这么说,却又很高明。我这么猥琐的心思,以你伍子胥的聪明,肯定看得出来,但是你看得出来和我亲口对你说出来,那感觉是不一样的。我连这么猥琐的心思都能跟你说,那是真拿你当自己人。

于是阖闾问:“今余将自有之矣,伐楚何如?”现在我已经是吴王了,再想伐楚,你说该怎么办?

伍子胥说:

“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敝。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

伍子胥的策略是,不停派小股部队对楚国进行侵扰,等楚军疲惫不堪后,再大举伐楚。

流动性更强的蛮族,攻击定居的国家,这种骚扰战术,向来都是有效的,而对这个时代的楚国,尤其有效。

伍子胥判断,“一师至,彼必皆出”,吴军小规模侵扰,楚军必然会大规模反击。

楚军会采用这个蠢战法,不是军事上见识不够,而是内政问题。因为“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政治派系众多,矛盾复杂,没有谁会把国家的灾患放在第一位。

吴国人来了,谁去迎敌?

我去,万一我打输了你们这帮孙子肯定要借题发挥整死我;你去,万一你打赢了你成了功臣我才不干呢!所以,要去一块儿去!

这就正好落入伍子胥的算计之中了。

此时的楚国,究竟是怎样一种政局呢?

鲁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年)九月,楚平王老死,算是得了善终。

大致说,楚平王在位十三年,楚国处在一个不断衰落的过程里。

楚平王当国君之前和之初,可以说天下各国都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彬彬有礼,智商、情商双高。即位之后,他一改灵王旧辙,走的是稳健路线:北方,陈国、蔡国都复国了;东线,跟吴国继续打防守反击;内政,他推行了不少惠民政策,《左传》记录很多,说起来也是一大套贯口。

但是他有两个明显的毛病。

第一是不能容人。他当了国君之后,铲除了很多有权势的家族。

当然他和楚灵王风格不同。楚灵王有一种艺术家式的疯狂,一方面凶暴地杀掉了很多人;一方面又时时展现常人所不能及的宽容:普通人绝对承受不起的冒犯和仇恨,楚灵王经常偏偏不计较。楚平王却是阴柔的、优雅的、非常有步骤的对人下手。当然,楚平王除掉谁,都能说出自己不得已的理由的,但问题是,每个你能说出除掉理由的人你都除掉了,你就没多少人可用了。

第二,楚平王非常爱惜羽毛。

看他成为楚王的过程的,这点就非常明显。发动政变,明明是他蓄谋已久,可是他要把两个哥哥推到前面去顶雷,要弄得自己好像是被逼加入的。

政变这么大事,这么干倒也罢了。后来他几乎一直这么个作风,驱逐朝吴,废掉太子,诛杀伍氏家族、换掉蔡国国君……都是费无极在前面窜上跳下,楚平王显得要么是不得已,要么是不知情。 

老是这么大智若愚,从权谋的角度说可能很高明,但作为政治人物,没有比这更伤国家元气的。

国君爱惜羽毛,换句话说就是不愿意承担责任,那下面的人干事积极性自然就很糟糕了。只有费无极这种不想干事就喜欢整人的,最喜欢这种政治空间。

鲁昭公十九年(前523年),楚国大夫沈尹戌和楚平王的一个侍者的对话非常有意思。

侍者说,我们大王即位以来,“施舍不倦,息民五年,可谓抚之矣。”五年来,出台了很多利民的政策,也从来不搞什么大工程大动作,对楚国人民可以说很好了。

沈尹戌说:

“吾闻抚民者,节用于内,而树德于外,民乐其性,而无寇仇。今宫室无量,民人日骇,劳罢死转,忘寝与食,非抚之也。”

“我听说,所谓安抚百姓,就是在国内节约开支,在国外树立德行,人民按照本性生活,而没有仇敌。现在宫室的建设没完没了,人民时刻惊恐不安,辛劳疲乏至死,尸体被随意丢弃,觉睡不好,饭吃不着,这不是安抚他们。”

两个人对楚国现状的描述完全相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应该并不是谁在撒谎,而是两个人都说的是自己看见的景象。侍者是楚平王身边的人,说的是自己看见的楚王推行的什么政策;沈尹戌是负责实际工作的官员,他看见的是下面的执行状况。

你楚王喜欢装,我们下面的人也不傻。汇报工作的PPT我给你做漂亮点就成了。

所以,楚平王的这种稳健,是他在位十三年,楚国国力稳步下滑。

楚平王去世,该由谁来继承王位呢?

废掉太子建后,楚平王是又立了太子的。他自己娶了原来要嫁给太子建的秦国国君的女儿,新太子就是这位秦女所生的儿子。娶秦女的事在平王去世九年前,换句话说,新太子这个时候最多也就是八岁。

当时楚国的令尹叫囊瓦,字子常。囊瓦提出一个倡议:让楚平王的庶长子王子申即位。

王子申字子西,《左传》里一般称他为子西。

囊瓦说:太子年纪小,而且他的母亲本来是要嫁给太子建的,所以不能算嫡子。而子西,年纪大,道德高,可以当国君。

这个时候,子西当即证明,自己确实道德高尚,他发表了一番议论,说了三点:第一,说现在的太子不是嫡子,等于是翻当年父纳子妻的老账,败坏我爸的名声;第二,太子的妈是什么人?秦国国君的女儿,秦国是楚国现在最大的外援,废太子就是败坏秦楚两国的关系;第三,我以庶子的身份即位,这是颠倒了上下尊卑关系,会引发大动乱。

子西可不是说场面话,他的反应非常激烈,最后撂下八个字:“楚国何为?必杀令尹!”囊瓦这是想把楚国带到哪里去啊?一定要杀死这个令尹。

山涛推荐嵇康做官,嵇康也不过是写绝交信;囊瓦推荐子西当王,子西竟然说我杀了你!

囊瓦害怕了,放弃原计划,太子总算顺利即位,也就是楚昭王。

《史记·楚世家》讲述这件事,好几处信息与《左传》不符,基本可以肯定错的是《史记》。《左传》里相关的信息多而碎,很多事的具体情况也不好判断,但可以勾勒一个大的政治格局。

对子囊的建议,子西的回应如此强硬,牵涉到公族(在楚国可以称为王族)和卿族的矛盾问题。

国君的近支宗亲,是公族;国君的远枝亲属和异姓贵族,如果得势,就是卿族。

当然,怎样算近支宗亲,其实是相对的;所以公族、卿族的界限,也不是绝对的。

此时的中原国家,国君都很弱势,连带着公族也不重要,掌权的都是卿族:如晋国有六卿、鲁国有三桓、郑国有七穆。

楚国的君权相对比较强势,所以楚王常常兄弟同心,也就是公族团结起来,和卿族对抗。

如一代霸主楚庄王刚即位时,若敖之族强大,楚庄王为了发展自己的力量,固然广泛引用各种人才,但最重视的,终究是自己的两个亲兄弟:子重和子反。

庄王去世,楚共王即位,子重、子反升格为王叔,都想发展自己的宗族分支,时时令共王感到掣肘。共王最重要的帮手,是自己的弟弟子囊。

等到共王去世,子囊这一支又变成了卿族,他的子孙就以“囊”作为自己的氏,令尹囊瓦,就是子囊的孙子。

经历了楚灵王时代的疯狂透支国力,楚平王坐上王位时,王权已经大为衰落。平王之所以要放任费无极耍弄各种阴谋手段,今天整这个,明天害那个,有些具体的原因虽然无法已无法确知,但可以相信,主要目的都是想强化王权。

而囊氏在这个过程里,势力却有很大发展。

囊瓦做了令尹,他提出废太子,让子西即位,当然不是为了子西好,而是想展示自己有操弄君位传承的权力。子西要是同意了,就是他手里的一个傀儡。

所以子西激烈表态,是展示公族的团结精神,也是警告囊瓦别想为所欲为。

此外,楚国政坛上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沈尹戌。

一般理解,沈尹即沈县(在今河南平舆)的长官,楚国方城之外的县,往往是军事重镇,县尹平时掌一县之政,战时为一师之长。

沈尹戌的身世谜团颇多,旧注多认为他是楚庄王之后,但不知何据;《左传》本文,则有他曾经“臣阖庐”的说法,也就是说,他本来是吴国的臣子。

也就是说,他和伍子胥的命运可能相似又相反,他是吴国叛逃到楚国的。

吴楚交兵,因此也常有人才互换立场,倒是很合乎情理的事。

沈尹戌是与吴军作战时,战果最多的楚国将领,因此又得到了一个“左司马”的职务,即楚国最高军事长官司马的副手,于是他在楚国政坛上,也颇有发言权。

沈尹戌对楚国的各种政策,有很多批评,当然也会对囊瓦有很严厉的指控。本着斗而不破的原则,囊瓦心里也许骂大街,面子上却愿意做点妥协,并接受沈尹戌的建议,除掉某些大家都讨厌的人。

比如说费无极。

《左传》说,楚平王死后一年,费无极又挑拨离间,骗囊瓦杀死了几家人缘很好的贵族,因此导致但凡有点身份的楚国人,没有不骂囊瓦的。

沈尹戌说:“仁者杀人以掩谤,犹弗为也。今吾子杀人以兴谤,而弗图,不亦异乎?”杀人灭口,仁者也是干不出的;您杀人找骂,也不想想为什么,不是很奇怪吗?于是把费无极的罪行数落了一遍,说要不是他,我们先王可就是位伟大的国王了,您留着他给自己找麻烦,不是太糊涂了吗?

言下之意,这么脏一副手套,该扔了。

费无极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权势,于是囊瓦轻轻松松就把他全家族灭了。

用道德语言表述的话,就是楚国新一代的奸臣已经把老一代的奸臣除掉了。

伍子胥具体的仇人,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了。

但伍子胥压抑了六年的仇恨之火,终究要找地方宣泄。这么看《吴越春秋》说得确实不错,“然楚国存,吾何忧矣?”楚国还在,我又何必忧虑没有地方报复呢?

他仇恨的对象,已经只能是楚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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