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无诗赠李琪
“乌台诗案”后,苏轼大难不死,被贬到黄州。
初到黄州的苏轼和儿子苏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寄居在寺庙里,饮食生活都不能保证。
但是,这不是苏轼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没有朋友。
苏轼刚刚进入黄州境地就写诗诉苦:“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
黄州虽然不算远僻,可惜就是没有朋友。
不过,这只是苏轼初到黄州的烦恼,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缺朋友,和什么人都可以做朋友,用他自己的话说:“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所以,苏轼到了黄州不久,就有了新朋友,还重逢了老朋友陈慥,也就是他写诗讽刺“怕老婆狮子吼”的那位陈季常。
朋友多了,自然聚会也多,宋代风俗,士大夫家都蓄养歌姬,称家姬,官署衙门还有专职陪官员喝酒、歌舞助兴的官妓。
遭贬谪的苏轼虽然穷到没饭吃,却不愁没有朋友宴请,不愁没有歌舞丽姬相伴。
而且,苏轼在黄州虽然官卑无权,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大文学家,再者歌舞宴会也需要新词演唱。因此,每每酒酣耳热之际,总有歌姬扭动曼妙的腰肢来到苏轼面前,用黄莺般娇脆的声音向他求赐诗词墨宝。
苏轼在黄州待了四年,黄州几乎每一位歌姬都或多或少的得到过苏轼的赠诗,只有一位名李琪者,虽然生的娇小明艳,也颇知书识字,只是生性胆小腼腆,从未敢向苏轼求赐赠诗。
这一次,苏轼即将离开黄州,量移汝州,朋友们设宴为他饯行,这是最后的机会,李琪绝不敢再错过。
宴会进行到一半,李琪解下自己的白绢领巾,双手捧至苏轼面前,求赐墨宝,说:“苏学士为何无有一诗一字一画与我李琪?”
苏轼仔细瞧了她半晌,让她去磨墨,待墨磨好,苏轼提笔挥毫,在白绢上写道: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琪?
然后,把笔一丢,不再写下去,转头继续和朋友们谈天说地,把盏畅饮。
大家都很诧异,认为这两句诗写的平平无奇,语意凡易,以苏轼捷才,绝对不会续不下去,何以搁笔?
最着急的还是李琪,但也不敢催促,只憋的粉脸通红。
待到宴席将散,李琪不能再等,只好上前再拜,求苏轼将诗写完。
苏轼哈哈大笑,说:“几乎忘了出场。”提笔续道: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写完,大家传阅,都为李琪庆贺,黄州所有歌姬所得的赠诗,只有李琪得到的褒扬最甚。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苏轼的这首诗里隐含着一个典故,是杜甫与海棠的一桩千秋公案。
老杜从未赋海棠
海棠,《百花谱》称之为“花中神仙”,《草木记》说“凡花木以海名者,悉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
这样说来,海棠是一位“海外仙姝”,可以想见之艳丽绝色,所有海棠中又以四川海棠最为妍美,苏轼初到黄州时在住所定惠院旁边的杂花树木中意外发现一株海棠,他大为惊异。
因为当年,海棠是西蜀濯锦江独有的名卉,成都燕王宫碧鸡坊的海棠尤为繁盛,范成大有词:“碧鸡坊里花如屋,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
然而,杜甫晚年居住在四川成都,为蜀中的风物人情写下了许多首诗,唯独无一句咏海棠。
因此,后世偏爱海棠的诗人们为此议论纷纭。
有为此“海外仙花”鸣不平者,如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晚唐诗人郑谷写诗:
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
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
他还特地在诗后加了一条注释:“杜工部居西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
意思是杜甫遭遇“安史之乱”入蜀中,生活尚不能自保,哪里还有心来欣赏吟咏绝美的海棠。
显然,这个说法根本立不住,因为杜甫虽然一生忧国忧民忧己,但并不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和一颗诗心,他看到黄四娘家门口的花就写诗称赞: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到了宋代,梅尧臣在《海棠》诗中说:“当时杜子美,吟遍独相忘。“
王安石又有另一种说法,爱梅的他认为杜甫也是因为爱梅,而无心为海棠赋诗:“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
也有人为杜甫开脱,认为杜甫未见过海棠,所以无从写起,王十朋说:“杜陵应恨未曾识,空向成都结草堂。”
杨万里也这样认为:“岂是少陵无句子,少陵未见欲如何。”
喻良能则指出:“无情长笑杜陵老,不识海棠春意好。”
他认为以杜甫的审美能力不能感知海棠的美,因而不写。
也有人说杜甫写过海棠,但是失传了,陆游在《剑南诗稿》卷三《海棠》诗中自注云:“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
曾几在《茶山集》卷四《海棠洞》中也说:“杜老岂无诗,应为六丁取。”
他认为杜甫写的海棠诗被爱诗的六位神仙偷走了。
也有人认为海棠太美,杜甫自知才疏学浅,不能诠释,因而回避,吴中复说:“子美诗才犹阁笔,至今寂寞锦城中。”
傅察也认为:“杜陵不是无心赋,才薄难工奈若何。”
诗僧释了惠也说:“见说家山富海棠,杜陵才短没篇章。”
由此可见,苏轼赠李琪诗也是这个意思,李琪的美如同西蜀的海棠一样,让自愧“才薄难工”的苏大才子也不敢下笔。
难怪在座的宾客都祝贺李琪得了最佳“褒扬奖”。
最后再插一句,关于杜甫不赋海棠,竟然有人牵强附会出杜甫的母亲名“海棠”,他因为避长者讳,所以从不咏海棠。
这真是无稽之谈,清代才子李渔就极力反对,他说:“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咏到,一诗偶遗,即使后人议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难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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