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韦尚田长篇连载之十二:忘却的纪念


您熟悉作者吗?

您喜欢这篇作品吗?

如熟悉和喜欢,就去文后打赏吧!

作者的稿费该发多少?完全由您来做主!

韦尚田长篇连载之十二:忘却的纪念


忘却的纪念

77              

亲爱的方领:你好

近来工作很忙吧,身体很好吧?

学校已经放假了,我回到了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想给你写封信。

前些日子,我又看到了你在报纸上发表的几篇文章。你在那种艰苦的劳动和那种不利的生活条件下,坚持写作,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我除了表示祝贺,还让我感到敬重。

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的出身、地位、职业,而在于他对社会做出的贡献,你不要背着思想包袱,你要坚定信心,树立正确的人生观,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创造美好的未来。

顺便告诉你,达明就在我们家的这个村里当民办老师,他已经结婚了,爱人也在这个小学。听达明说,廉阁在公社广播站当广播员。王秀娟也放假回来了,还带回了她的对象,也是她的同学。何玉兰却很不幸,得了神经官能症,休学在家已经半年多了。咱们班长李惠考了几年,还是没考上大学,她已经三十来岁了,还没有找对象,听说她还要考,一定要考上大学。

如有时间,你到我家里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学友:柳絮

自打我给柳絮的信,把开头写成“亲爱的” ,柳絮的每一封信也都写成“亲爱的方岭” 。她的每一封来信,都让我又兴奋又激动,但心里又总是生出一种难抑的不安……

我总会盯着她的落款,久久地出神。

柳絮的落款有时写成同学,有时写成学友。一次也没有写成“爱你的××” 。这种前后不协调的称呼,不能不让我心里犯猜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幼稚可笑,自做多情。

柳絮让我到她家里去一次,有话对我说。她要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我就去了呼兰。下了火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找到了双井屯。在村子的最东边,我打听到了柳絮的家。这是一幢又旧又破的六间连脊草房,屋里两排南北大炕,每间只有炕上一道一尺多高的土墙隔着。屋里住着六家人,柳絮家住在最东边的半间南炕。屋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炕梢放着两个装衣物的木箱子,还有几个装粮食的袋子。

柳絮的父亲干活还没收工。只有她的妈妈和妹妹在家。

柳絮让我上炕,屋地没地方坐。我上了炕,柳絮的妈妈和妹妹就赶紧下地做饭。锅台就在炕沿下,烧火的柴禾是苞米杆子,抱进一捆,在地上就占挺大个地方。柳絮的妹妹坐在锅台旁拉风匣,一拉一拽呼达呼达直响。柳絮的妈妈忙着刷锅添水。柳絮伸不上手,也上了炕,坐在我旁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我们家的条件太差了。我一回来,我爸爸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到生产队的更官房那儿借宿去。”

我说:“咋不找个宽敞一点的房子呢?”

柳絮说:“这是生产队给安排的,不住这儿不行。”

柳絮的妈妈长得很慈善,话少,干活很麻利。一会儿工夫,饭菜就做好了。高粱米饭,土豆片炒白菜片,油星很少,却很受吃。吃饭的时候,柳絮对面炕上的一个女人直劲哼哼,不时地咳嗽几下,柳絮的妹妹挺生气地说:“这叫人住的地方吗?赶上猪圈了。”

“你小声点,别叫人听见!”柳絮的妈妈捅了她一下说:“快吃饭吧,吃完去拎桶水。”

柳絮低声告诉我,这个屋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有问题。对面炕上的那个女人是个瘫巴,有一个12岁的闺女,他爹跟闺女有了孩子,半夜下地尿尿“嘎” 地叫了一声,孩子掉到了尿盆子里,那个瘫巴女人捞上炕就给掐死了,偷偷埋在了炕洞子里。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孩子的一声叫。有人报告了队长,来了公安的把那老爷们抓走了。外屋那户是个老骨碌棒子,解放前当过胡子,和他一起搭伙的那人蹲了十多年监狱,放出来不到一年。这边这一家三口是从关里逃荒跑过来的,也是成份不好。

对面炕上的那个瘫巴女人又使劲连声咳嗽起来。柳絮的妹妹生气地嘟囔道:“她这是怕人在说她家的事儿,故意使动静呢!”

我没想到,柳絮家的生活状况真够一说了,比我们家更糟。柳絮在这个家怎么住呀?

我问聊絮:“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啥事?”

柳絮说:“我可愁了,一放假回来,我爸爸就没地方住,我想……”

“那你……” 我接过话,想说让她到我家去,可我家也并不方便呀。

柳絮说:“我想回学校去。”

我突然说道:“上我妈妈家去吧,我也想去哈尔滨。”

柳絮说:“你有空吗?”

我说:“没事儿。”

柳絮说:“那好吧!”

我和柳絮要走了,她妈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我们送到门前的大道上。

傍晚到了姥姥家,妈妈刚下班回来,正在升火做饭。见我领个姑娘进来,脸色有些紧张,瞅着柳絮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高兴地说:“妈,这是我的同学柳絮,她来看看你!”

柳絮对我妈轻轻地叫了一声:“婶。”

妈妈应了一声,“你们先坐着,我出去买点菜。”

柳絮拦住了妈妈,“婶,你不用客气。”

我也说:“妈,家有啥吃啥就行,不用见外。”

妈妈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咋不先来个信儿,告诉我一声呢。”

我瞅瞅柳絮,柳絮也瞅着我,都禁不住笑了。

姥姥不在家,因为老舅单位要分房,被接去顶人数住在那儿。大舅被劳动教养不能回来。大舅母有病住了医院。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

大舅母住的那间屋锁着门,妈妈住的这屋只有两张单人床。妈妈让我和柳絮各睡一张,她自己睡在了地上。柳絮过意不去,和妈妈争了半天,也没拗过妈妈。躺下以后,妈妈和柳絮唠了几句家常,就闭了灯。

早晨,妈妈去上班,临走时,妈妈偷偷问我:“人家是个大学生,行吗?”

我没有吱声。妈妈把一卷钱塞进我手里说:“出去玩玩吧,别瞎花。”

正是初秋,天空很晴朗,阳光很灿烂。这是我和柳絮第一次在一起游览这个城市。我的心情很好,很放松。到博物馆去看喇嘛台,到兆麟公园去看猴子、孔雀,逛了书店,看了电影。在松花江边,我们俯着栏杆,久久地望着江水,望着远处驶过来的轮船,望着江水中嬉戏的人群……

我和柳絮每天都玩到很晚才回姥姥家。

这天晚上,妈妈带回来一兜衣服。一件条纹开领上衣,一条斜纹米色裤子,还有一套花格衬衣。妈妈把这些衣服交给柳絮说:“这几天单位活很紧,没工夫做,我就买了这几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柳絮红着脸说:“婶,您太费心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说:“妈都买了,你就收下吧。”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儿七八天了。一天,妈妈对我说:“明天晚上单位要加班,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晚上你们自己做点吃的吧。”

我高兴地说:“妈,你不用管!”

这一天,我和柳絮在江边一直溜达到中午,在抗洪纪念塔前,我鼓了半天勇气,对柳絮说:“咱们在这儿照张相吧!”

柳絮瞅瞅我,点点头。

照完了相,柳絮忽然跟我说:“我想回学校去。”

我怔住了。

这几天,我是多么高兴,多么开心呀!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有个女孩子这么亲近地在我身边。她让我感到遥不可及,又让我神思心往。这几天,我们形影相随,却没有拉过一次手,说过一句亲热的话。我暗暗地鼓足了勇气,想在今天晚上我们单独相处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她却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样,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很失望。“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今晚上……”

柳絮扬起眉毛,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说:“你真傻,都在一起好几天了,还说啥!”

“那……”

“那啥呀,送我去呀!”

78            

真让人不可想象,我离家还不到10天,镇里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公社进了四清工作团,各个生产队派进了四清工作组。来搞四清的人都是外地的,有省里的,市里的,有大专院校的,还有部队的。

镇东大队成了四清的重点,甄贵已经被四清工作队停了职,上了“楼” ,正在等着群众给“洗澡”。

爷爷给我讲了一个事:星期天,工作队回县里集训,因为工作队在乡下都是吃派饭,天天轮流在贫下中农家里吃,规定是两菜一饭,不许吃细粮,不许吃肉、吃蛋。一个星期回县里集训一次,实际上就是借这个名义改善伙食。

镇西大队工作组临走时,给贫协小组布置工作,让大队书记、队长先上楼,等他们回来再组织群众给洗澡。第二天,工作组回来一看,大队的院子里立起来一座小木楼,比房子还高,大队书记和队长都在上面,还有桌子和铺盖。工作队把贫协主席找来问他:”谁让你叫他们高高在上啊?"贫协主席一本正经地说:“我寻思叫他们上楼,是防止阶级混线,以免腐化群众才……”

这不是笑话,但谁听了都不能不发笑。

罗大裤裆已被撤职,开除了党籍,当作蜕化变质分子在批斗。他被人揭发和一个富农寡妇搞破鞋。

还有更热闹的,中科院工程力学研究所下来了七个人到队里劳动锻炼,省歌舞团也来了三十多人到这体验生活。

穆大舌头当了生产队长。

生产队的气氛变了,院子里安了个大喇叭,天天播放一支歌: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涌上我心头,

                             止不住的伤心泪,挂在胸

                             ……

生产队天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发动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揭发地富反坏右的反动言论和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种种罪行。

我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到生产队参加了批斗大会。工作组把家属都发动出来参加大会,有的连小孩都带来了。屋子里灰蒙蒙的,浓重的旱烟味儿直呛嗓子。

郝大赖当上了生产队的贫协小组长,他见到我,立刻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可回来了。大裤裆被撸了,呆会儿发言,你得狠狠地批批他,好好出出气。”

我说:“他都因为啥呀?”

郝大赖说:“他跟地主老婆穿一条腿裤子,丧失了阶级立场。”

我说:“除了这个,还有啥?”

郝大赖说:“就这个还不够他喝一壶的呀!别的事咱们得揭呀你能写,好好写篇文章,扒光他的皮。”

我的心里很不舒服,罗大裤裆没文化,说话粗,但他当队长,还是很卖力的,一年365天,总有300天晚上睡在生产队。我跟他虽然吵了一架,也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他不当队长了,我就趁机落井下石,报复他一把,那也忒小心眼了吧?

生产队的会一开就是半宿,一些上了岁数的人说的都是车轱轳话,转过来掉过去就是那几句:大不了都是旧社会受穷、受剥削,给地主老财当牛做马。还有一些老娘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说地主富农日子过得比贫下中农都好,一定是土改时偷着藏了金银财宝。有的老娘们站起来激头掰脸地揭发完,坐下来又在低声唧唧咕咕地议论,说那些地主富农就是会过日子,能算计,会节省,不像一些穷人家,有的时候胡吃海喝,乱花猛造;没有的时候,低三下四地东求西借。

我在队里干了一天活,就被工作组找了去,为配合四清运动,省歌舞团要和大队文艺宣传队合排一台节目,在镇里演出。工作组找我,就是商量创作点啥节目

我找到歌舞团那几个人住的地方,见了带队的团支部书记。也真巧,这个团支部书记叫隋新,初中时也在康金中学念过书,跟我同级不同班,在学校时因为二胡拉得好,没毕业就被省歌舞团调去了。隋新也听说我发表了一些文艺作品,跟我一商量,写啥,歌舞团除了能歌就是善舞;大队文艺宣传队能演啥,还是唱唱歌跳跳舞呗。最后定下来,排一个大合唱,我写词,他谱曲。

我写了一首《红镰颂》

                         一把镰刀长又弯,

                         祖辈相传四十年。

                         爷爷的泪水流不尽,

                         我的歌儿唱不完。

                         爷爷用过这把镰,

                         长工当了二十年。

                         累断筋骨饿断肠,

                         地主老财黑心肝。

                         爸爸用过这把镰,

                         斗倒地主把身翻。

                         多打粮食送前线,

                         红色江山代代传。

                         如今我用这把镰,

                         革命传统记心间,

                         丰收的喜讯传天下,

                         共产主义早实现。

                         ……

大合唱开始排练了。

四十多个合唱队员,加上二十来个乐队演奏人员,天天集中在镇里的俱乐部排练。公社和四清工作队总有人跟着挑毛病,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化不化妆,男的声不高了,女的声太尖了。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的心始终悬在半空。

刚解放那几年,镇子里总是热闹不断,逢年过节,商店、学校和别的单位都会组织文艺演出,外地的小戏团、二人转班子也经常来演出。大跃进以后,镇子里冷清多了,只有广场里挂在旗杆上的两只大喇叭成天播放着那几支歌。俱乐部只是偶尔演场电影,平时总是大门紧闭。要是一旦有演出活动,不论演啥,甭说镇里人,就连四外屯的也会赶来看热闹。这回,有省歌舞团的招牌亮着,俱乐部的大门都得被挤坏。根本不用耽心演出效果好不好。

我是觉得自己写的那首歌有点荒唐。一把镰刀又不值钱,怎么能相传四十年?小小的镰刀头,用磨石磨几年也会磨得不能用了。写完这首歌词的时候,我就担心会有人提出这个疑问,但是,工作组和歌舞团的人看了以后都说好,很配合形势。隋新还提议让我当指挥,把大喇叭成天播放的歌也加到大合唱里。

那是一首什么歌呀?都翻身解放二十年了,还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队里干活,贫下中农一个工挣10分,地主富农只给8分,一年还得出30个义务工。分口粮,成分好的都按一等劳力,成分差的都按二等劳力。这些年,谁欺负谁?诉什么苦?伸什么冤?

不用说,大合唱的演出很顺利,效果也很好。

听着广播喇叭里播放的演出录音,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让我无法高兴。

79              

从哈尔滨往东,400松花江水路,有个沿江小县临江。

柳絮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那个小县。

人生地不熟,只有我送她去。

晚上8点钟,上海号客轮从哈尔滨道外船站起航。

一阵长长的笛声响起,客轮缓缓地挪到江心,再缓缓地掉过船头,顺流驶过东江桥,就进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我和柳絮买的都是普通票,普通票的铺位都在底舱,上面的两层是三等舱和二等舱。床铺都设在单间。

底舱都是光秃秃的木板床铺,一个挨着一个。好在柳絮带着行李,她把被子褥子分铺在两张床上,安放好洗脸盆等洗潄用具,等服务员收了船票,给了换票的小牌后,我们俩就走出了底舱,登上了二层的甲板。

八月下旬,尽管已是晚上,天气还是很热。底舱里又不通风,再加上蒸气机散发出来的热气,底舱里更显得闷人,让人无法入睡。

人们都聚集在甲板上,观看两岸的夜景。

我和柳絮坐在船尾的一排木椅上,借着朦胧的夜色,看着船两侧巨大的轮桨,搅出的波浪,闪着银色的鳞光渐渐消失在迷茫的江面上。

我和她都没有说话。

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乘坐轮船,而且这船又是这么庞大,听说能装一千多人。上船之前,妈妈还特意买了晕船药,担心我们第一次坐船会晕船。没想到,这么大的轮船,航行起来,就像在平地上一样平稳。船开以后,我的心情很兴奋,船上的一切都叫我感到很新鲜,我真想拉着柳絮把全船走个遍。可是,柳絮始终不动身子,望着远处,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柳絮的心里不好受。

柳絮在毕业前的两个月,班里有十名同学被抽调到省委社教中心工作组进行培训,柳絮也是其中一个。参加这次培训的人,都是从大学毕业生中挑选出来的,经过一段培训,要分派到全省各地去搞社教。不用说,这些人都是骨干,参加完社教,都会分配到一个不错的工作岗位上。同学们都很羡慕他们能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柳絮根本没想到,培训快要结束时,却突然让她回学校,等候分配。她回到学校,拿到的却是让她到临江县教育局的分配单。

就在柳絮从社教培训中心组走的时候,她的同学好友偷偷告诉她,是她的家庭成份出了问题。在政审时,查出她的父亲满洲国时在新京(就是长春)当过伪职员。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占据长春时,她的父亲又在国民党政府里当职员。

柳絮被认为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家庭情况,这样,怎么能成为社教的骨干分子呢。

柳絮回家问过她的父亲,父亲告诉她:他确实在一直在长春当职员,但那时为了挣薪水养家过日子。解放后,他回到呼兰,还在县政府里当职员,直到1961年被下放。这些年谁也没拿这个当回事。

柳絮无话可说,只好把苦闷憋在肚子里。

我没有办法安慰她,说什么呢?那年月,谁摊上家庭出身的问题,都是说不清道不明,只得自认倒霉。

已经夜深了,柳絮还不想回到船舱里去,我只好陪着她,默默地坐在那儿。

客轮在江水中缓缓地行驶着,漆黑的夜色中,客船始终朝着前面闪着一点光亮的“照头” 前进。那个挺立在岸边的“照头” 就是航标灯,无论航道怎样曲折,船头盯着那个“照头” 就不会偏离航线。

“上海号” 船体庞大,没有码头靠不了岸。从哈尔滨到临江,中间只停靠几个大站,进站出站总要超过半个钟头,客船到了临江码头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了。

下了船,打听到县教育局就在县政府院内,我和柳絮就朝街中心走去。

想不到,这个县城竟是这么小,从江沿的一幢小白楼往北瞅,这条中心大道的长度也超不过3里地。走不到10分钟的工夫,就到了县政府。

县政府是个四合院,院子很大,转圈都是平房,在门口的收发室问清了教育局的地点,柳絮让我在收发室等她,她一个人过去了。

我在收发室坐了一会儿,觉得很寂寞,就来到了大门口。想看看这个小县城的模样。

县城的样子实在很土,沿街都是平房,很多都是青砖青瓦的老房,中间还夹杂着几幢黑黝黝的草泥拉合房。穿过县城中心的这条大道还是沙石路,两旁用砖砌着半人深的流水沟,沟上盖的都是木板,走在上面嘭嘭直响。我心想,怪不得这么偏远,一个县城还不如我们康金小镇有样呢!

半个钟头左右,柳絮回来了,她告诉我,她被分配到柞树中学,但现在还不能去,还要等另外三个分来的大学生,一齐到农村去劳动锻炼一年,才能正式成为老师。

街边小饭店吃午饭的时候,我对柳絮说:“我没带介绍信,没办法住店,下午有往哈尔滨去的船,我就回去吧!”

柳絮说:“行,我这儿都安排完了,你回去吧。吃完饭,咱们就到江边去,等船来。“

头一次到临江,给我留下印象最好的就是临江江边的景色了。

临江的码头很大,长长的江堤下,停留着大大小小的货轮驳船和客艇,散落在江面上的小舢板悠然的随波飘游,有的在下挂子,有的在撒网。来往于两岸的小汽艇,不停地拉响汽笛,从这岸送走一批过江的人,又从那岸接回一批人。宽阔的江面,感觉不到有风在吹,却能看到滔滔的江水急匆匆地向东奔流,激溅的浪花细碎得像鱼鳞,在暖暖的阳光下熠熠闪亮。举目望去,对岸一片空旷,像是绿色的草原。

我和柳絮坐在江堤的石阶上。我一直在摸着身边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朝江中抛去。

柳絮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方领,你知道吗?我的心里真是挺高兴的。”

我扭头瞥她一眼,“把你分配到这破地方,还高兴?”

“咋不高兴呢?起码我参加工作了,能挣工资了。一个月425角,我自己花不了。”

“这么老远,你一个人在这儿,谁能放心?”

柳絮笑了,“革命工作在哪儿都一样,只要树立起正确的革命理想,心里有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能够艰苦奋斗,我相信,在任何的条件下都能做出优异的成绩。”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可我能够怎样安慰她呢?我憋了半天,说:“这么老远,啥时候能回去?”

“放假时我就回去了。你不用惦记我。”柳絮站起身说:“走吧,该买票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北京号客轮从佳木斯方向驶过来,到了临江码头。

我上了船,就跑到船尾。

船开出码头,渐渐地驶到了江心,离临江县城越来越远了。

我站在甲板的高处,朝码头望去,柳絮还站在那里,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的心里很酸,眼睛也模糊了。

想不到,转眼之间,她就这样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亲人,只身一人留在了那个遥远而偏僻的地方……

80            

镇里的中学已经成立了10年,学校要搞一次校庆。规模很大,不但要请回原来在这里工作过的老师,还要邀请一些有成就的学生。

白茹玉老师向学校推荐了我,而负责审查学生回校工作的这个老师是学校团委书记,也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跟我同期不同班,也喜欢业余文学创作,看过我发表的文章,自然,我也就被算做名人,挤进了受邀之列。

这样的庆祝活动大都一个模式,坐在主席台上的先说贺词,再说表扬,然后由学校领导讲成绩,最后再让毕业生代表说些感谢培养之类的话,接下来自然就是会餐。

吃饭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一个人,呼兰一中教导处的张主任,这个女人怎么也来了?看她端着酒杯穿梭于那些领导们的酒桌中间,我的心里直划魂儿,她也被请来了。难道她最近又升了官,当了呼兰一中校长?还是当了县教育局的领导?

饭桌上,除了老师,别人我都不认识,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频频举杯,我没法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我不能喝酒,老师更不能喝,看别人喝得来劲儿,一时半时散不了席,我便悄悄撤了。

出了食堂,我发现老师也跟了出来。

“方领,你要走啊?”

我说:“我没什么事了,我也不能喝酒,在这儿没什么意思了。”

老师说:“到我那儿坐一会儿吧,好吗?

我点点头。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着她了,心里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走进老师的宿舍,我看见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白老师,这宿舍就你一个人住?”

“是呀,学校里的女老师都结了婚,成了家,没有人给我做伴了。”

“那你……” 我话没有说完就被老师打断了:“我知道你想问啥?方领,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不是挺好吗!

我着急地说:“你都三十多了。”

老师笑了,“就因为我都三十多了,谁还要啊?”

我心想:像老师这样的人,又漂亮又有知识,心又善良,什么样的对象找不着啊?一定会有一个爱她的人在远方等着她。

老师倒了一盆水,端给我:“洗洗脸吧,瞧你,喝几口酒,脸都红得像包公了。”

我抬头看看老师的脸,她的清瘦的面庞此刻像一朵刚刚绽开的桃花。我忍不住笑了。

老师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往里瞅了瞅,自己也扑哧笑出了声。

老师洗了脸,梳完头发。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一时没说出话来。

老师浑身上下瞅着自己:“我怎么啦,你这样瞅我?”

我挠着脑袋说:“我觉得……”

老师追问道:“你觉得什么?”

我红了脸说:“还像十年前,我在小学里看见你那样美!”

老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忘形和开心。

她笑着说:“你也学会吹捧老师了?”

我认真地说:“老师,你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这一点对于我已经无所谓了。” 老师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说:“方领,你今年也该有二十四五了,年龄不算小了,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我有些难为情。她说:“对老师说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到底有没有呢?”

我把我和柳絮的关系对她说了。她听完,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站到我身边,脸对脸地问我:“你自己觉得能不能最终走到一起?”

我沉吟了一下,“不知道。”

老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方领,我知道,一个农民和一个大学生的恋爱,在很多人眼里都会认为是很不现实的。可是,如果你连自己都没有信心,怎么能叫别人理解呢?”

我说:“反正我是想好了,就是不结婚,我也不在农村找。真要那样,我就得在农村呆一辈子,什么出息也不会有。再说,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孩子一出生就背个家庭问题的包袱,一辈子都跟着受歧视,我不想让柳絮也跟着我受累。”

老师说:“柳絮她不会不知道那些后果,但是,到现在还跟你保持这种关系,就说明她很爱你。她肯定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最重要的是不能没有信心。你在文学创作上已经取得了这样可喜的成绩,只要继续努力,一定会有前途的。”

我低下了头,双手漫无目的捻着衣扣儿,心里像一片荒芜的草地,撒过一阵霏霏细雨,数不清的嫩芽在拥挤着往出钻往高长。老师的这些话,我在柳絮的信中都读过,在报纸上、书里也都看见过,但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语重心长地说过。在我听来,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亲切,真诚。

我不知怎么,最后竟冒出这么一句:即然你都知道这些大道理,那你咋还不结婚?”

老师绷起脸,严肃地说:“不要转移大方向,我都三十多了,你才二十多,能够相比吗?”

我站了起来,争辩道:“你年龄不大,跟我们一样……”

“好了好了,” 老师一挥手,大声地说:“天晚了,不跟你说了,我要休息了。”

走出老师的宿舍,这才发现,外面已是夜色朦胧。

老师把我送到学校门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您知道呼兰一中教导处的那个张主任吗?她今天怎么也来了?”

老师说:“啊,她呀,她叫张晶,调到我们学校来了。”

我很吃惊:“到你们这当校长?”

老师说:“不是,听说是因为她要求入党,和学校党委书记发生了男女关系,被转到我们这儿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悻悻地说:“活该,让她再得瑟!”

老师在我的肩上轻轻按了一下,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说:“不要这样说,张老师也有她的苦衷,哪个女人愿意那样做呢?”

81              

春节前,柳絮从临江回来。我到哈尔滨去接她。汽车到市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了。我领她到妈妈家去。

妈妈在两年前找了一个老伴,是林业部门的一个木工,我叫他魏叔。

这是柳絮第一次到妈妈的新家。妈妈的新家在南岗的一个教堂旁边,一个一人高的木栅栏圈着的小院子,靠北边有一排带拐脖的平房,高房脊,高窗户,外表上带有典型的俄罗斯建筑风格。这里原来住的都是苏联十月革命以后跑来的“白俄”,都很有钱。中苏关系紧张那几年,都陆续搬走了。魏叔一家就被安排住在这里。

妈妈的新家实在太小了,一间厨房是与另一家共用的,住屋顶多不过15米。魏叔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成家另过,家中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妈妈嫁过来时,两个孩子才上初中。

妈妈家里最大的困难就是住的太紧张,一铺火炕占了屋子的一半面积,靠窗户还摆一个二层的铁床。妈妈和魏叔睡炕,两个孩子只能睡上下铺。我每次来,魏叔的女儿就只能到她姐姐家去找宿。

吃过晚饭,柳絮悄悄跟我说:“咱们走吧。”

我说:“上哪儿呀?”

她说:“回家吧。你妈妈这里没法住。”

我说:“这么晚了,你咋回家?”

她说:“要不,就到你家去吧。”

我很高兴,已经四个多月没见面了,我当然愿意我们能在一起,不然,很快又要分开,她肯定也想和我多呆一会儿。

妈妈不想让我们走,魏叔要叫两个孩子出去找宿,我执意要走。

真不巧,往北去的列车只有9点钟以后还有一趟。

慢车从哈尔滨到康金井差不多得两个钟头。

上,旅客很稀少,我和柳絮靠着车窗对面坐着。我发觉她原本白晳的脸已经变得黑红,明显地透露着风吹日晒的痕迹。我抓过她的手一摸就感觉到了她的手很粗糙,手掌都有了硬茧。

我知道,她在这段日子里一定吃了很多苦。

她把手举到我眼前,微微地笑着说:“怎么样?我也和社员的一样了吧?”

我的心里很苦涩,她是一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和社员一样呢?

我没有说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轻轻地靠着我:“坐汽车坐的,我有点累了。”

我挺了挺肩膀,让她把头靠上。

半夜11点,我和柳絮到了家。

家里人早都睡了,奶奶开了门,又上炕躺下了。

里屋没有动静,叔叔调回镇煤建公司已经半年,老婶已经两个孩子了,工作调不到叔叔那儿,叔叔不回来,分居的日子就没法结束。

北炕上,不知道哥哥和嫂子醒没醒,只是谁也没出声。

我把我的行李卷打开,铺好,小声对柳絮说:“你在这儿睡吧,这是我的行李。”柳絮也小声说:“那你呢?”

我说:“你先睡吧。”

柳絮把棉袄脱去,上了炕。爷爷伸手把墙上的电灯绳一拽,灯灭了。

我坐在炕沿边上,心里挺生气,怎么会这样呢?都装听不见,什么意思啊?

柳絮悄悄地拽了我一下。我很犹豫,一床被子,这怎么睡呀?

柳絮又使劲儿拽了我一下,我呆愣了片刻,脱了鞋,上炕,靠墙躺下了。

柳絮把被子抻过来搭在我身上,贴着我的耳朵说:“把棉衣脱了吧,穿着不解乏。”

我脱去棉衣,挨着柳絮躺下,立刻,我就感到了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让我瞬间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我浑身燥热得像烧着了一把火,加快跳动的心仿佛要蹦出胸膛。我无法自抑地把手伸过去,笨拙而慌乱地解开柳絮毛衣的扣子,掀开她的衬衣,摸到了她光滑柔软的皮肤。那一瞬间,柳絮像触了电似的,身体痉挛地抖动了一下,她的双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固执地要把手往下移动,却被她紧紧地拉住。我的呼吸声变得喘急粗重,她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在她的肚皮上写下:不要这样。我随即拉着她的手指,写下:我受不了!

柳絮又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微微地喘了一口气,我的手被她的手带着,缓缓地向上滑动。

我的手停在了她的胸前,握住了她的乳房。就在这一刻,我的心突然平静下来,我感觉到柳絮的乳房和妈妈的一样,摸到它,那种无法说清的感觉就又使我像个孩子,回到了母亲怀抱。我的手明显地感受到了柳絮咚咚有力的心跳。我知道,她是把一颗心交给了我。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岳六子的故事
四十元知青安家费的艰难历程
​父亲遗留下的一把算盘
全钢作品:送公粮的那些往事
农村奇闻异事:三个吓死人不偿命的小故事
学自行车(之二)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