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我的太奶奶
我的太奶奶
我家祖上算是大户人家，有过烧锅，粮食，银匠铺子，后来没落，到父亲这一代已经只剩几间草屋了。因为生计父母都要出去工作，我的童年是和太奶奶一起长大的。因此我的所有童年回忆几乎都和她有关。我的太奶奶衣裳总是清清爽爽的，满头白发也总是梳的一丝不苟，用黑色的夹子别在脑后。她的神态总是静静的，即使要承担繁重的家务，操心很多的琐事，也似乎没有影响她的心境似的，在她的脸上几乎从没挂着愁苦。
小时候我不懂事，其实现在想来，太奶奶的日子非常苦，她的人生波折，经历坎坷是如今的我无法想象的。太奶奶出生在大户人家，从小弹古筝，绣兰花，裹小脚，穿金戴银。尽管很多她年轻时候陪嫁的小物件后来都因为生活所迫典当变卖了 ，但从仅剩几件，比如我小时候戴的长命锁，几只玉石烟袋嘴儿，做工的精细，质地的纯正都可见当初的风光。在太奶奶近二十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几乎丧命。为了冲喜嫁给了我的太爷爷。太爷爷是典型的八旗子弟，家里分支子弟众多。虽然分家多少落了些东西，但怎奈他好赌成性，几年就一贫如洗。太奶奶一生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健康长大的只有祖父一个人，其它全部夭折。
祖父是电工，不到二十岁就结婚，到二十七岁因公殉职，生了五个子女，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的父亲是长子，当时刚刚八岁，最小的姑姑怀孕六个月还没有出生。随后太爷爷也去世。生了姑姑后，奶奶改嫁，把孩子们留给了太奶奶，辛苦将几个孩子带大，其中的艰辛可以想见。但和太奶奶相依为命的十几年里，我却从来没听她讲过。漫漫长日，幼小的我偎依在太奶奶的身边，看着她麻利的烧火煮饭，做针线。春天种园子，夏天晒干菜，秋天腌咸菜，冬天拣煤核，将家里的细粮卖掉，换价格便宜的粗粮。
太奶奶已经七十多岁，还整天为一大家子能吃饱精打细算，怎么能不愁呢。经常有邻居的老人们，因为吃不饱饭，日子贫苦，而面带悲戚。而我却几乎没见我的太奶奶哭过，也从没见她和别人诉说过她的苦难。与亲戚聊天，也总是念叨着孩子们如何勤劳孝顺。总是把我抱在怀里，说：“这个宝贝最贴心。”
太奶奶是极好面子的人，那些年家里尽管拮据，但来了亲戚朋友也绝不慢待，哪家有个为难着灾的，也都热心帮忙。几间草屋虽然简陋，也是从来都一尘不染。就是到我父亲做了生意，家里条件好了起来，几个叔叔姑姑都工作了，太奶奶也依旧那样节俭。不浪费水米，不糟蹋东西，是太奶奶从小就教导我养成的习惯。
几十年当家操持让太奶奶的性格刚毅果断，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极有主意。几次关乎命运的大事都证明了她决策的准确。一为放弃了当年在农村一生的家业田地举家迁入城市，一为为各个孙子孙女安排工作。她从没疾声历色的说过任何人，但所有子侄辈的孩子都对她有些畏惧。虽然她最疼我和弟弟，但我们也不敢仗着她的宠爱太过肆意。
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太奶奶也越发的老了，家里的事不太需要操心了。她把大部分精力集中在我的身上。性格也开始变了，不再是坚强的女主人，只是个溺爱儿孙的老太太。
上小学的时候，太奶奶坚持接送我，害怕我被坏孩子欺负，一旦贪玩晚归，她担心的四处寻找。中学自习很晚，每天回家，她必定在巷口等候，看我吃了夜宵，一起入睡。
我十八岁离开家去另一个城市念书，太奶奶已经八十五岁，过去劳苦的岁月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她的眼睛因为劳累，迎风流泪，眼圈总象刚哭过似的，红红的。她的记性开始不好，除了几周才回家一次的我，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她总是当我还四五岁，把一米六十多的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念叨着：“大宝啊，太太给你买了付镯子，留给我宝以后出门子（出嫁）好戴。”她确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从一个自称逃荒的人手里给我买了副镯子，后来证明那不是金子而是红铜。又叫我妈给我买果子吃。姑姑叔叔们看望她买的东西，都偷偷藏起来留给我。
太奶奶去世时我没有在她身边，得到消息赶回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非常遗憾的，她没有等到我出嫁的那一天。虽然她时时的念叨，从许多年前就开始预备我的嫁妆。
一个人一直在那，当你以为她会永远陪伴你，和呼吸，生存一样自然的时候，忽然失去，那是怎样的伤痛，至今回忆起来还让我心碎。常常想如果一切重新再来一遍，我会如何，如何。奈何“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前不露怯，出门不显财，内外当整洁，自奉须节俭”这是太奶奶从小就教我的话。可叹的是，我如今三十多岁也没有学会这话的真谛。在生活中我露过太多的怯，忍不住诉过太多的苦，尽管每次有这样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自省。我知道所做的一切不但不能给自己带来轻松，更会给别人带来晦涩和不快。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学会淡定的接受岁月的历练，经历人生的捶打，才能成长。
太奶奶生前和一个婶婶的关系不太好，后来每次我和这个婶婶碰面，她都忍不住捏我的脸，带几分愤懑的说：“这丫头怎么和你太奶奶一样一样的。”我听到这话忍不住的开心，那个逝去的，我曾经最亲近的，也最爱我的人的音容和举止，能在我身上延续，是我对她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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