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约在秋季。
白日昭昭，鹭风翯翯，鼓乐震天，华车奢丽，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来到了郊野，稍事休憩，施施然斐斐然向卫国王宫徐徐行进。
红绸系顶的骏马之上，高坐着护送妹妹成亲的齐国太子得臣（就是后来的齐僖公），流光溢彩的婚车里正是十五岁的庄姜，虽父国已经依稀不见，夫国尚在遥遥翘首的途中。从小的如花岁月，充满了王室的矜贵福暖。以后的人生将以何种画面展开，小小新娘根本不可预见。豆蔻年华，或许还是不知愁的年纪，即使远离亲人情有戚戚，但新生活的冀望可能更在心里雀跃。所以，当车队在田野路边歇脚的时候，秋日层彩叠嶂的景色，令她忍不住下车观赏。
那时代民风古朴，皇室也还亲民，两国结亲，一路载歌载舞，道路并不清场。庄姜一下车，如骤然清泉石上流，所有人被震撼了：有女庄姜，惊为天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丰腴修长的美女，如此华美的穿戴。
田间劳作的农人、路上奔波的商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无怪乎仪仗如此庞大奢华，竟然遇见新嫁公主了！
爱看奢华爱八卦，是世俗大众古今不变的共同爱好，这场婚礼被民间广为传说，开篇就接着介绍庄姜的家世背景，她是“齐侯的千金，卫侯的新娘，太子的胞妹，邢侯的小姨子，谭公也是她姐夫”。
惯见了粗布拙荆的人们，乡野草花布裙的村姑见多了，穿锦绣披斗篷的王家气场，霓虹闪光灯一样，令每一双眼睛都黑翟石一样闪闪发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人们用尽所有语言也难以表述庄姜之美。
而庄姜此刻的心情也是欢悦的，卫庄公是个国王，还是个传说中的美貌的男子，看起来这桩门当户对的王族婚姻，就是在最好的年华遇上最好的你，哪个少女不怀春，庄姜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幸福的期许。
所以，卫人所见，他们未来的主母不但美丽，而且温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錾金鎏彩的王宫里，卫庄公正在满心欢喜的等待自己的新娘，是他内心向苍天求了又求吧，这个新娘是如此的美貌绝伦。
《硕人》这篇，写得十分有趣，不但描摹庄姜容貌的句子成为至今的绝唱，还戏谑的把他们的君主也开涮了：前来恭贺的朝臣们快快退朝吧，今天可不能让国君辛苦了！“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民众用歌谣传唱：河水白，入海忙。渔夫撒网沙沙响，鱼儿戏水跳荡荡；芦苇高，芦花白，公主伴娘俏又靓，侍从男宾超级棒！（矮油矮油，看这民谣情色悠悠~）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如果世间的美好都能按部就班来到，那么史学家也都下岗了。美好的东西容易被忘却，对吧，能被记住，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事。
庄姜不幸，就这么被记住了。这个千古绝伦的美女，跨国豪婚如同一树盛放的花，惊艳过后没有留下一颗果子。卫庄公作为一个辛勤的园丁，总也看不见果实，必须的会去种下别样的花。
我想，他们还是相爱的，所以卫庄公纳妾时，还跟庄姜找了子嗣的理由。虽然这理由，对于不孕的女子来说，是一等无可名状的痛，但是，哪个为王不是三宫六院啊？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是爱情的因素，卫庄公还是要看在丈人老头的面上，给足这个第一夫人面子的。
比如《左传》记载：“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可以想见，“庄姜以为己子”，这不是庄姜一个人做的了主的，没有卫庄公的授意，这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结果。如果卫庄公对庄姜冷漠无情，打入冷宫，别说她愿不愿意把小三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陈国来的小三戴妫女士同不同意还另说呢，而事实上，戴妫始终敬重庄姜，以姐相待。
这就是卫庄公给大夫人的特别待遇：她，虽然无子，但可以做你们所有人孩子的娘，她有这个资格！
这样的爱，够深了，情，够切了！
也有人说，庄姜红颜薄命，被卫庄公冷漠抛弃，最后成了一个怨妇。
持这个观点的人，根据是《诗经·邶风·日月》这首诗，诗云“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但这首诗是否庄姜所作，存疑。同时，细读全诗，我觉得，这不是一首怨妇诗，如果是庄姜所作，这首诗歌在诗经排列于《燕燕》之后，我以为是她暮年对于公子州吁的一种教训口吻：你什么时候能停止放荡作恶？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你也该收敛收敛了！——这才是“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说到州吁，这个文章就显得有点啰嗦，但是不说还不行，州吁是卫庄公另一个宠妾所生，从小折天猴一样皮，卫庄公对孩子宠溺无度，庄姜说了很多次，这孩子养不教，迟早是孽帐。
大臣石碏也这样谏告卫庄公，卫庄公做慈父上瘾了，始终不能严厉管束。导致卫庄公死后，卫桓公十六年的时候，州吁造反，把卫桓公给杀了。
不过话说孩子是孽帐真是没错，石碏自己的儿子石厚却是怎么管束也没用，偏偏就是要跟州吁一丘之貉。最后石碏自己没办法收拾孽子，是用了个计策把石厚跟州吁都杀了。故事说来话长，简要述之就是“大义灭亲”这个成语出自于此。
总之，被杀的卫桓公就是庄姜视如己出的那个孩子，戴妫所生。逆贼得势，卫国成了伤心之地，失去了爱子的戴妫再也不能苟生于此，白发之年回归故国。
古人女子送客，一般不出大门，但是为了情同姐妹的戴妫，庄姜跨出宫门，送了一程又一程，伫立远望，泪洒荒丘。更写了一首《燕燕》，痛念姐妹的半生缘一世情。“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我曾经试着翻译她所做的诗歌《燕燕》，但原文太美，我的语法和修辞都表达不了那种情深意重泪流满面的感情。
那么悲凉，那么美。
婚姻是一场冒险，对于女人，任何时候，这话都没错。庄姜拥有过一场盛大气派的婚礼，但是最终没有拥有她的幸福。忙碌于朝政、周旋于嫔妃的卫庄公，即使爱着庄姜，也无暇陪她清度时光，那三宫六院的庭院深深，热闹的遗世大婚都更加明缀了她的千年孤寂。
庄姜，跟其它同时代留驻在历史中的女子一样，这个称呼依然不是名字。她是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妻子，齐国的皇族国姓是“姜”，先祖是传说中的姜子牙。
从一国公主到一国之后，从绝世红颜到乱世皓首，身份的高贵，无后的凄清，骨子里生香着慈良肝胆，自己揪心的痛，埋在骨髓里，虽离不舍的依然是姐妹之情。
当准备写她，我十指如花，扣在键盘上，久久不能敲下，我在想什么样的文字能配得起她——庄姜，这个《诗经》里走来的女子。
她美绝人寰，她始终尊贵，一句“怜惜”的话，也用不到她的头上，后人有将李清照的遭遇比拟为“庄姜之悲”，我认为是一种小管之见。
庄姜，是唯一的，没有任何年代任何人在她面前，具有可比性，她是《诗经》里清泠而高贵的一只孤燕，虽寂寞而裕华，连魂，都是丰富的。
我只能倾一袖心香，到《诗经》里去叩访她的清魂。
作者：陈皮朵娃
（图片取自网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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