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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斯芬克斯的微笑(一)
美学斯芬克斯的微笑
(一)
邓晓芒 易中天/文
灰中微带黄色的,表面松散的,底下却是坚固的,踩上去吱吱有声的沙土……一望茫茫无际的沙土!
 
而在这沙土的荒漠上面,在这海一般辽阔的一片死寂的土地上面,耸立着一座古埃及司芬克斯的头像。
 
这一双突出的、宽阔的大嘴唇,这一对一动不动的、又圆又大的鼻孔,——连同这一对眼睛,这一对在一双高高的弯眉下半睡半醒,半开半闭的大眼睛,想说些什么呢?
 
它们可想说些什么呀!它们甚至在说着话,但只有一个俄狄浦斯能够解谜,明白它们默不作声的话语。
 
屠格涅夫在他的散文《司芬克斯》中就是这样描述这一传说中的古老的神秘的怪兽的。黑格尔曾试图以其“哲学王”的勇气和智慧,透过巨大石像那迷蒙的笑容,去寻找司芬克斯的谜底。他在那里发现一种灵性的微光在挣扎:“人的精神仿佛在努力从动物体的沉闷的气力中冲出,但是没有能完全表达出精神自己的自由和活动的形象,因为精神还和跟它不同的东西牵连在一起。”
 
的确,当我们把眼光移向那人类的童贞时代,当我们置身于一个天真、迷狂而虔诚的人群,什么样的奇迹不会发生啊!那是一个颠倒的世界、狂欢的世界,是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酩酊大醉的世界。今天在理性的阳光下面对现代旅游者寂然伫立、默然无语的那些石柱石像,在遥远年代里却曾经以其震耳欲聋的喧嚣、如醉如痴的舞蹈和昏暗中的幢幢鬼影,将人类幼稚的祖先们送上了历史的祭坛。如今它们却沉默了。阿拉伯血统的居民们认为,它们是在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那时候它们将会重新咆哮起来,抱怨制造它们的艺术家没有在赋予它们身体的同时,也给它们制造出真正的灵魂。
 
但无论如何,司芬克斯从古埃及传到希腊人那里时,已经在狮身人面的躯体上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变得轻灵娟秀起来。如果考虑到在此之前,古埃及的文明已经像花岗岩一般地存在了两、三千年(相当于从古希腊一直到今天),那么希腊人的这一改造无疑是一个划时代的革新。希腊人的司芬克斯是给埃及人呆板的雕像注入生气的一个尝试。著名的司芬克斯之谜(“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只条腿走路?”),显示出古希腊的艺术家已经开始试图给坚硬冰冷的石像塑造一个灵魂(精神)。然而,当底比斯的英雄俄狄浦斯面对司芬克斯的利爪说出“这是人”这一谜底时,司芬克斯怪便由于羞愤而一头摔下了万丈悬崖。从此以后,半人半兽的形象在希腊人的观念中虽然还占有一定地位(如牧羊神“潘”),但只是作为陪衬,作为丑角,作为蛮性和低级趣味的象征,而完全失去了在埃及艺术中那种威严和神秘。躯体一旦被赋予了人的灵魂,它就只能体现为人的躯体,希腊人以神人同形同性的方式,实现了早期人类最初的自我意识。正如德尔斐神庙门楣上的题辞“认识你自己”所标志的,希腊人是第一个破除了保存在埃及文化中的远古的神秘性和压抑性,而以人性的自由舒展为生命之鹄的的民族。
 
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认为,希腊人不仅是个具有哲学天赋的民族,更有权利说,他们在艺术上的才能可以与哲学相媲美。确实,艺术与哲学,这是运行于希腊人自我意识世界中的日和月,是蜕除了半人半兽茧壳之后希腊精神的一对轻盈的翅膀,它们使古代希腊人登上了人类早期文明的峰巅。人们必定会料想,在希腊艺术与哲学的交汇点上,也许有一个充分体现着希腊自我意识特点的领域,它概括着希腊精神的普遍气质和最高成就。这个交汇点应该就是美学。
 
然而,一旦我们试图这样来考察古希腊艺术与哲学的联系,要对希腊精神获得一个总体印象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感到吃惊。正如著名美学史家鲍桑葵所说的:“如果我们回到早期希腊哲学家那里,或者哪怕是美的先知柏拉图那里的话,我们会大失所望地发现,早期希腊人的雕塑艺术和诗歌艺术并没有能在他们的著作中得到如实的反映和赞赏。”这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驾着蜡翅飞临太阳,却被那强烈的阳光熔化掉羽翼而葬身海底一样。巧得很,柏拉图正是将他哲学的最高理念(“善”)比作太阳,和这理念的光辉相比,一切艺术都黯然失色了;而作为“美的先知”,柏拉图在作了冗长的论证和推理之后,所得出的竟是一个与希腊人高高飞翔的哲学和艺术相比如此沉重的结论:“美是难的。”
 
这又是一个司芬克斯——美学司芬克斯。当希腊人自以为早已把那狮身人首的怪物摔得粉身碎骨了时,司芬克斯的怪影又如同幽灵一般地在他们最熟悉的艺术和美的领域中出现了,这个谜语的提供者恰好是自称为“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的柏拉图。毕竟,古代希腊人的自我意识还仅仅停留于人的外部形体,并未意识到人的普遍性的哲学本质;他们可以在自己的艺术宗教即神话中使人的形象成为男神和女神们的真身,而不像原始民族的图腾崇拜或古埃及和中国的神话那样,将动物和半人半兽当作神的真身,但却无法把握处于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中的人自身以及他所追求的美。希腊人的哲学是外向的哲学,希腊人的艺术是外向的艺术,因此,希腊艺术的内面世界是温克尔曼所说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单纯到像明净的水一样没有颜色;而其外部表现却充满了激烈的动势、千钧一发的瞬间和魅惑人心的姿态。同样,希腊人的哲学甚至当它从外部绚烂多姿的自然界转向人自身,从“自然哲学”转向苏格拉底的“伦理哲学”的时候,其最高的哲学结论也仅止于“自知其无知”,此后就再也没有超越过这一内面世界的深度了。而美的领域则正是一个内在自由精神的领域,美学之谜实际上就是人学之谜。只要希腊人没有真正解决“人是什么”的问题,“美是什么”的问题对于他们就始终是难而又难的。作为艺术与哲学相交之点的美学,只有通过人类更深入的自我意识的反思,才能够有任何一点实质性的进展。古代希腊人在美的探索中所提供出来的这一启示,在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对于美的本质问题有意无意的回避中,得到了反面的证明。实际上,在今天,问题已经很清楚,美学之谜的各种解决方案无不与人学之谜的解决紧密联系在一起,而对“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回避也必然导致对“美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放弃,美学已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人类哲学自我意识的普遍性标尺。
 
可见,屹立在希腊人面前的,是同一个司芬克斯,它继续带着它那神秘的微笑盘问每个来到它跟前的思想家,并毫不犹豫地吃掉他们的体系。
 
它至今还在那里屹立着,威严而又神秘。
 
——节选自:《黄与蓝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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