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篇大义

唐文治

文治读《论语》至圣贤相与授受之际，盖未尝不太息也。嗟乎！古之亲师、尊师、敬师、崇师，法也亦已至矣！

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孔子既殁，诸弟子相与进德修业，传道不倦，门人裒录其语，得五人焉：曰子张、曰子夏、曰子游、曰曾子、曰子贡，此即后世学案之属也。至于述之者或离其宗，或且诋毁其道，谬矣。

宽而博，弘而笃，容众以为天下谷，斯子张氏之学派也。后世闻其风而学之，其得之者，怀含弘之雅度，致明远之极功，而其弊也，或流于骛外。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譬草木之区别，咸有卒而有始，斯子夏氏之学派也。后世闻其风而学之，其得之者，笃信谨守，喻传经之家法，而其弊也，或失之拘墟。

子游氏，文学家也，而是篇所记三章，皆切实务本之语，后世沉溺华藻之士，其亦废然返乎？

体天地之性，战战兢兢，孝以立身，忠恕以及人，斯曾子之学派也。是篇所记四章，以友辅仁，自致惟亲，论孝难能，又推而及于哀矜下民，盖仁人之于孝，犹手足之有腹心，孝弟之至，光于四海，通于神明。曾子而见用也，吾民之流离荡析，奔走无门者鲜矣。

辨而通，亿而屡中，等百世之王，而独折厥衷（衷，中通），斯子贡氏之学派也。是篇所记六章，二章与人为善改过，四章则皆赞孔子之辞，盖诸贤皆奉孔子为依归者也，而子贡之智，尤足以知圣者也。门墙之高峻，日月之昭明，无可疑而无可訾也。是故七十子之服孔子，若江汉之朝宗也。孔子往矣，而诸贤追思孔子之深情，又昭然其若揭也。而子贡善为论赞之辞，则尤千古所独绝也。

呜呼！立斯立，道斯行，绥斯来，动斯和，生荣死哀，吾夫子之功绩，既不获稍见于世，则用行之志，不能无望于门弟子也。然而诸贤者，亦相与沉沦下位，负才以终，何哉？

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二语引《史记·孟子列传》，皆好事者为之，不足凭信），诸贤当时盍亦稍贬其节乎？《孟子》曰:“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孔子惟不屑自贬其道，是以卒老于洙泗；诸贤不忍违背师法，亦不肯以师道殉人，故宁云散风流，没世牖下而不自悔。

呜呼悲矣！不百年后，如仪、秦，如悝、武，如鞅、斯，皆用揣摩苟合，取将相之尊，而以其学乱天下。而如诸贤者，方且于阒寂无闻之中，出其学派，传嬗四方，淑世淑人，功德不可以胜纪。然则圣贤之徒，亦何负于世哉？有用人之权者，可以鉴矣。

然而后之读是篇者，感师生之沆瀣，慨大道之终湮，则往往欷歔不置云。

（编者按：钱穆曰：《论语》编集孔子言行，至《微子》篇已讫。《子张》篇记门弟子之言，而以子贡之称道孔子四章殿其后，《论语》之书，可谓至此已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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