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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分笔纠误”法的质疑

一直以来,我对《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有关“纠错笔法”的讨论很感兴趣,每期文章都要认真阅读,从中汲取教益。前段时间,看了邹方程先生的《神龙本〈兰亭序〉笔法中的纠误现象》一文,由于当时手头正忙于别的事务,只粗略地读了一下,未及作深入思考。之后,我又重新细读邹先生这篇文章(该文见2016年第29期《中国书画报》16版),觉得文中所使用的“黑箱法”“放大法”等方法让人耳目一新,文中条分缕析,娓娓道来,读后给我不少启发。但文中的一些分析方法和所得出的某些结论,也引起我的深深质疑,忍不住还是想提出来,求教于邹方程先生及书界方家同道。

愚以为,搞书法研究,若要对一幅书法从美学角度作赏析,尽可以张开想象的翅膀,不妨文艺些、浪漫些、诗性些,比如什么“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之类,虽听起来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也不会有人跟你较真。可说到笔法技法,则不同。所谓技法,是一种技术、技巧,一种经验。任何一种技法,都是由人们在实践中创造出来的,既从实践中来,又能回到实践中去,经得起实践的检验。技法应是真实可信的,带着温度的、可触摸的,能被别人学到手并能够在实践中运用的。技法只能“活”在古今的现实里,如果脱离了实际,只能是纸上谈兵,是没有生命力的。

我们来看一下邹先生用放大法对“其”字“分笔纠误”法所作的分析:“其”字放大以后第一横的局部如图一所示,1号位和2号位显然都是分笔点。3号位有些特殊,有一个向右下方向的小尖,如果从3号位向1号位自下而上书写,小尖左边的形状很难造型,而若从1号位向3号位自上而下书写,明显要方便得多,末尾小尖为提笔带出。接下来邹先生还对纠误笔法作了具体描述,总共分三步:第一步,先从1号位向3号位顿起准备写横,发现位置偏低提笔离纸,在3号位留下小尖;第二步,再从1号位起笔向2号位映带纠误;第三步,发现映带线条过粗或继续书写不顺,又从2号位重新起笔写横,纠误方式为“分笔纠误”。

我们再来看《兰亭序》帖的实际情况。《兰亭序》创作于永和九年(公元353年),那一年,王羲之已经51岁,以他59岁之寿,此时已近暮年。《兰亭序》以类似手札的形式创作,字迹并不大。就北京故宫博物院现存“神龙本”来看,据说最接近王羲之真迹,全帖为横幅,纵24.5厘米、横69.9厘米,共324字,计28行,每行十二三个字,每字不足两厘米。再落实到某个字的具体点画或笔触,如“其”字上横左首的“弯头”上(见图二)、“畅”字左旁中竖上端的向右“扭头”处(见图三),充其量也就两三毫米,相当于“芝麻粒”大小。如果说,“神龙本”与王羲之《兰亭序》真迹实际尺寸相仿佛的话,那么按照邹先生的分析,等于要求王羲之拿着毛笔在“芝麻粒”上三落三提、完成三笔“纠误”。对这样的结论,我粗略读头一遍时,好像还觉得头头是道,蛮有些道理。可深入再读,留心与实际一联系,与原帖字迹一比照,脑中顿时跳出一个大问号来:这种“纠误”法,王羲之“创”得了么?

先要问,王羲之的手有那么灵吗?

在“芝麻粒”上三笔“纠误”,这一定是在将“芝麻粒”放大成“拳头”之后才敢说的话,由于忘了连同现实中的“毛笔头”一体考虑、同步放大,一不留神得了“把大象装冰箱”的结论。

书法不是微雕,可持着特殊工具在高倍放大镜下悠游来回,慢雕细琢,直到满意。书法有着自身严格的规定性,一是必须拿毛笔书写;二是必须有一定笔速作支撑;三是强调线条的流畅性、一过性,稍有迟滞,必是“墨猪”,不成其字。凭空想象总是容易,若设身处地,真拿起毛笔,掭上墨,将笔尖往“芝麻粒”上一悬,就会觉出难来,笔尖只要落得稍重一点,“芝麻粒”就会被吃掉。这样小的笔触,挥运起来,别说行书,就楷书速度,也“嚓”就过去了,在这“嚓”的一声里,笔要“三落三提”,普通的手打死也忙不过来。这种把控力、灵敏度和笔速,不知眼下时髦的“3D打印机”能否做到?可惜,王羲之不是“3D”,拼的只是一副老胳膊老腿。

二要问,王羲之的眼有那么尖吗?

稍有书法实践经验的人,都能体会出来,现实中凭正常肉眼视力,真想在“芝麻粒”上瞅清1、2、3号位,并精确定点,三落三提,几乎无力做到。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王羲之写兰亭时已年过半百,凭一双昏花老眼,更怎能在“芝麻粒”大地儿上瞄准1、2、3号位,精准对接,并做到“接笔无痕”呢?就是王羲之有这份雄心,很想创出一套“分笔纠误”法来炫技给后人,恐怕也只能徒叹目力难济了。

三要问,王羲之在当时语境下会那么去写吗?

不妨来个穿越,把时空拉回到王羲之创作《兰亭序》时的情景。那一年,王羲之是兰亭雅聚的召集人,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那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温馨中,在那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幽境下,在那曲水流觞、畅叙幽情的氛围里,王羲之的心境是愉悦的、情怀是放浪的、意气是旷达的。他仰观宇宙,游目骋怀,思接千载,心绪飞扬,挥翰之间,心手双畅,了无挂碍,线条“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在这种酣畅淋漓的宣泄情致下和行云流水的书写节奏中,王羲之怎能容许自己被琐碎的“分笔纠误”法绊住手脚,斤斤计较于那样的“小技巧”呢?从他所吞吐的那篇震古烁今的兰亭文辞来看,他的心一定在大处、在远处。再说王羲之创作时,自会有一圈粉丝围观,他又怎能旁若无人,心如止水,埋头吭哧这些个“细活儿”,那还叫“书圣”吗?书帖整体风神也证明着这一点,全帖书写一气呵成,气息一贯到底,韵致自然天成。虽偶有失误,但改起来大刀阔斧,就地圈抹涂改,丝毫不拘小节,卓然大家风范。

最后要问,这种“放大”分析法有那么可靠吗?

放大镜是能帮助人们解决许多肉眼不好解决的问题,但也有个如何使用的问题,若方法不当,也可能会出现问题,“科学”也可能变为“不科学”。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假如有一位美女,众人看来,觉得浑身上下处处美妙。此时走来一人,怀疑美女眼睛有问题,众人不信,他便找来放大镜,趴美女眼上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远看近看,一番“科学考察”后得出结论:此女一根睫毛比腰还粗。岂不冤哉!评判一个人美丑,一双肉眼足够,本就用不着放大镜,且又只将眼睛放大,以偏概全,以虚代实,这样得出的结论反会显得虚假荒谬。

现实经验中,人们欣赏、创作书法,一般除视力不好或字迹太小、模糊不清外,也都用不着放大镜。“神龙本”字迹清晰,纤毫毕现,欣赏鉴别用正常肉眼完全不成问题。王羲之时代据考还没发明出放大镜,即使有,王羲之恐怕也不会捧着放大镜去写字。搞书法研究,不能埋头在象牙塔里做功课,要接地气,王羲之在什么状态下创作,我们就在什么状态下去研究,越原汁原味考察,越易接近事物真相。隔着一层放大镜,本来就有一种疏离和隔膜感,且放大镜又功能神奇,一可变小为大,二能无中生有,放大失真现象已为常识。有些事物,肉眼看来,啥事没有;一到放大镜下,立马就变成了天大的事。跳蚤,肉眼几乎难看到,放大镜里却是一头大象,当信心满满要骑上去时,却被重重“摔”下来,才知是个梦。当“芝麻粒”在放大镜下变成“拳头”时,也使你信心满满,以为毛笔在上疏可走马、“三落三提”,其实它骗了你。放大镜下的世界是放大镜下的世界,现实中的世界毕竟是现实中的世界,这是两个不同的语境体系,是两个不同的评价参照系统,不得拿放大镜下的世界去割裂、取代或混同于现实中的世界。人们尽可以拿着放大镜去看想看的一切,放大镜可以变幻无穷,但人必须头脑清醒,知道从哪儿来,该回哪儿去,不忘顾本寻根,还原现实说话,坚持实事求是。怕就怕跟着放大镜一路绝尘,抛了“本真”,陶醉在虚拟世界里“沙盘”推演,自说自话,拿“拳头”说“芝麻”的事,所得结论远离真相,远离王羲之,一碰现实就“碎了一地”。

“其”字“分笔纠误”之所以疑问多多,恐怕出自两方面原因。其一,是被笔顺之谜带入了“迷宫”。“其”字到底从横起笔还是从竖起笔,好像一直是谜,邹先生“猜”的是从横起笔。这个地方如果坚持“从横起笔”,其实不管怎么解释,都有口说不清,有理难服人。其实人是活的,与其窝在一处玩“憋死猫”,不如另寻一条路看看。笔者曾在《浅析“其”字从竖入笔的可能性》一文中,主张“其”字从竖入笔,并列举了一系列理由,这里还想再补充几句。从《兰亭序》全帖来看,横画起笔一般都是顺锋或折锋切纸入笔,具有鲜明特征。若说“其”字是从横入笔,为何这一横的起笔如此“诡异”?即使是写横失误“落低了位置”,也总该有横画起笔的蛛丝马迹“烙”在那里,可这儿无论从入笔动作、行笔取向还是笔道状态看,全与横画对不上号!再退一步,就算是王羲之横画“纠误”,依他帖中大刀阔斧的改错经验,就地以重笔掩去误迹直接出横即可,为何没事找事费尽周折、分几笔往左上方捯饬、绕着圈子来改这一横呢?王羲之怎么会做出这样完全无厘头的举动?将此笔触从容推断为“分笔纠误”法,痛快倒是痛快,却难令人信服。就那段争来争去的“弯头”看,单从美学角度分析,似也不难掂出些是非曲直来:若视作从横起笔,活脱脱“死蛇挂树”,顿觉赘疣之累;若视作从竖起笔,立马活力充盈,天然一道合体入辙、气脉贯通的“生命之弧”。这一横一竖之间,豁然两重天地!

说此处为“牵丝”,也可能有人会问,牵丝一般应锋尖先着地,这里为何呈方笔?其实只要稍留意一下运笔走势间的锋尖即时状态便不难理解,“其”字右竖写至末端作蓄势重顿后,迅即借势提笔向左上写横,原被摁倒的锋尖尚未完全弹回,弯折处先行着地,故笔道之初呈方笔现象。有人疑为“下顿”之迹,亦不足为怪。

其二,是被放大之法诱落了“陷阱”。原本肉眼看来,实帖中,“其”字那个“弯头”就是芝麻粒长的弧形线而已,可在放大镜下顿时变成了“拳头”,“显然”被纠出几处“分笔点”来,于是便演绎出了“分笔纠误”法。邹先生借用“科学领域”放大法,研究出《兰亭序》中“的确存在不少‘纠误’现象”。除了“其”“娱”“畅”三字外,还有“殊”“情”“崇”“亦”“不”“有”等多字,据说还有些游移于“误”“妙”之间一时拿捏不准的字。帖中有的字上出了根肉眼难察的小毛刺,有的笔画行走间自然流露的提振调锋、波折涩进,也因笔道边缘不够平滑齐整而被放大判为“分笔点”。原本生动传情、流畅有致的书写,被撕扯支离为琐琐碎碎的“纠误”雕琢。诚然,王羲之当初创作时,可能会由于偶尔用笔不到位、笔墨不畅、笔头不听使唤,或笔毫“写开花”等主客观因素,有意无意间落下些不该有的印迹。又因“神龙本”毕竟是由冯承素双钩廓填而成,自然也会留下一些冯氏钩摹之迹。且冯摹本历史上又屡被翻刻、翻摹、翻印,今日所见未必就是原版,上面那些阴差阳错的迹痕,很难说清是何人、何时所留。如今我们研究王羲之笔法,对帖中那些痕迹应作客观审慎分析,从书法艺术一般规律和常识,从王羲之整体书写风格、习惯以及他所达到的技法、审美修养高度等诸多方面,综合进行分析,由表及里,去伪存真,拨云见日,力求作出实事求是的判断。而不能人云亦云,先入为主,捕风捉影,将放大镜下凸显的那些毛毛茬茬、刺刺疤疤、沟沟坎坎等,全推给王羲之,拿来穿凿附会,立为“真凭实据”,那样所得结论自难立住脚。

岂料,纠来纠去,“乱花渐欲迷人眼”,最后竟连邹先生自己也觉扑朔迷离,难以分清哪些是“误”、哪些是“妙”来了。看着对的好像也是错的,看着错的好像也是对的,似乎意识到如此“纠”下去有些不妙,于是把话找回来说:“纠误有时还与精妙的笔法相生相发,如同帖中‘宇’‘於’与‘畅’字的竖向线起笔方式何其相似,不知是纠误启发了向右歪头的起笔笔法,还是向右歪头的笔法影响了纠误方式。再如‘怏’字左竖、‘怀’(怀)字左竖、‘虽(虽)’字右竖,同样是纠误与M形曲线行笔笔法的相互影响生发。”在邹先生文中,不少地方都处理得很巧妙,就像这“误”与“妙”之间,经这么一撮合,顿将进退失据的尴尬化为两情相悦的和美,于是珠圆玉润,无懈可击了。

然而,有些事还是让人不大踏实,如“畅(畅)”字左旁“弯头竖”也算“纠误”的话(见图三),这在王羲之《兰亭序》及其他行草帖中也实在有些太多了,如此纠下去真是不敢想象。王羲之若知道《兰亭序》有一天被纠出这么多“误”来,一定羞愧难当,深感盛名难副,会主动提出申请,将“天下第一行书”降格为普通版“纠误笔法示范本”。

邹文为证明“分笔纠误”法真实可信,还从书法史上寻找支撑,认为历史上那些著名书家比如王羲之、颜真卿、苏轼、米芾等大家,作品中均有“纠误”现象,而且“尤以王羲之、米芾为多”。并强调“越是严谨的高水平的书家,纠误越多。”依我笨想,照常理,应该越是严谨、越是高水平的书家,下笔应该越是审慎、成熟、从容,失误应该越少,纠误也应该越少才是。若说书家越严谨、水平越高,就失误越多、纠误越多,岂不成了悖论。

说“纠误”现象“尤以王羲之、米芾为多”,似乎也跟现实拧着。王羲之不必再说,提几句米芾。只要了解些宋代书法史的人,恐怕对米芾都不陌生。米芾生性率直,洒脱不羁,大大咧咧,以“癫”名世。据说在皇帝面前写字,也不拘小节,放笔直书,痛快淋漓,挥洒已尽,掷笔于地,口吐狂言,皇帝都觉他癫得可爱。说起书法,米芾评自己是“刷”字;深懂他的苏轼评他“风樯阵马,沉着痛快”;黄庭坚评他“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宋高宗评他“如乘骏马”“高视阔步,气韵轩昂”。这些同时代人一定比后人更真切地了解米芾。评点米芾书法,若责他“刷”得太快,常流露些“霸悍”之气,这倒有些可信,若说他擅长“一笔纠误”“分笔纠误”法,喜欢做些修修补补、姑娘绣花的“细活”,恐怕不是他的性格。米芾一生有那么多书作传世,无论是《蜀素帖》,还是《苕溪诗帖》《虹县诗卷》《多景楼帖》《竹前槐后帖》等等,全摆在那儿,大家可随时去看,作品是最好的证明。反正我从米芾那些法帖里,并没看出多少所谓“一笔纠误”“分笔纠误”法来,不知是不是没用放大镜的缘故。

图一

图二

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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