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人间草木深一尺，万物绿透。
新鲜的事物，一嘟噜一嘟噜的，从水面铺到地上，又挂满枝头。江南人将其分门别类，称做地三鲜、树三鲜和水三鲜。若将组成这些鲜的名词一一列举出来，会让人感到日子浩荡，门庭若市。
地三鲜中，打头阵的是蚕豆。谷雨之后，蚕豆荚便日益饱满，肥硕的荚体像个即将分娩的小妇人，脸上带着光。要知道，它所孕育的，不仅仅是颗豆，那还是春天的种子呢。它有着春天的基因：绿，嫩，鲜。待它彻底成熟之后，埋到土里，便又是一个春天来到。
江南人对蚕豆，有着一种特别的情结。这种情结，和吃笋是一样的，不吃，就好像错过了一段美妙的光阴似的。江南人的时光，在有些人那里，是食光，他们是合着食物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完这一年的光阴的。
因为爱，所以蚕豆在江南，随处可见。即便在城市，你偶尔也会瞥见一群蚕豆，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列队生长。那是有着种植情节的大爷大妈见缝插针播种的，像个季节的书签。
一天，我带女儿在油菜地旁的池塘边看蝌蚪。突然，她站起来抱住我说，妈妈，怕。——怕什么？——花在瞪我。扭头一瞧，我抹了把汗，原来是蚕豆花。蚕豆花长得像只精灵，翼瓣是大眼睛，紫眼珠大，白眼珠多，看得久了，就觉得它像是在瞪你。
瞪归瞪，大家照样“谗豆”。蚕豆，可是一年中最早可食的豆呢。
谷雨时节食嫩蚕豆。葱油，或者仅是水煮，就可把这春天的鲜与绿给呈现出来。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中曾推荐用腌芥菜炒，“新蚕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用腌芥菜炒，用雪菜炒，用肉丝蒜苗炒，抑或煨汤……嫩蚕豆，怎么做都好。
选蚕豆，要看豆米的肩章，也有说是月牙的。肩章或月牙是淡绿色的，那就说明它很嫩，可以带皮吃。黑了，就老了，吃的时候，要去豆衣，取豆仁。江南人就这样，从带皮的蚕豆开始吃起，吃到连豆仁也干硬了的时候，就做成五香兰花豆，抑或茴香豆。
蚕豆有很多个名字，在我老家豫南，人们称其为兰花豆。浙江绍兴人，叫它罗汉豆，鲁迅在《社戏》中写道：“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以干蚕豆为原料，用茴香、桂皮、酱油来煮，可得茴香豆。茴香豆是绍兴地区著名的传统小吃，亦是城乡酒店一年四季常备的下酒菜。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去咸亨酒店喝酒，听到别人笑话他，并不回答，只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茴香豆，绍兴酒，老豆送老酒，可抚慰人心。明知有人会嘲笑，也无所谓。仿佛吃了这豆，喝了这酒，身体里就又有了活着的自信似的，可到底，也还是死了。
照样是喝酒吃豆，宋诗人舒岳祥就比孔乙己雅致得多。他在《小酌送春》中写道：“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蚕豆成熟，虽令人欣喜，但也有惆怅，这惆怅就是，莺啼花开的春天，即将离去了。我们因这时光的逝去，而一天天白了头发，但也还是无奈。既然光阴留不住，那就不如洒脱点儿，炒上一盘鲜蚕豆，斟上一杯青梅酒，送它走吧。
蚕豆，值得品味。起初，它像一叶小小的绿色蚱蜢舟，后来，慢慢变成了乌篷船，船舱里，乘坐的是春天。蚕豆去了，春天也便漂远了。蚕豆伴青梅，其实也是青梅送春走。
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够留得住。唯有珍惜当下，在一蔬一饭的滋味中，认真过好每一天。这一天，永远都是最美好最有力的时刻。
[浙江]桑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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