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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物》是源流运动认真策划，酝酿已久的小项目。在这里，每位作者将以自身的学识和感受，勾勒一件有生命的文物。美成在久，巾短情长，请和我们翻阅《一物》，感受历史的温度。
《寒食诗帖》
作者：苏轼
年代：北宋元丰五年（1082）
保存地点：台北故宫博物院
▲寒食诗帖
北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在举国欢庆新年的日子里，苏轼由御史台差人押解出京，经过长途跋涉，在二月初一到达贬谪之地黄州。元丰五年三月，在中国传统的寒食节，他写下了两首诗，并书之于纸，此即流传至今的寒食诗帖。寒食帖在北宋已负盛名，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称其为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
寒食诗帖在苏轼的诗歌和书法作品中都很特别。虽然黄庭坚认为“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但寒食诗在苏东坡的诗歌中并不突出。今人多重其书法造诣，但诗、帖实为一体，不理解其诗作，就难以理解《寒食帖》之所以特别。
▲北宋时期黄州位置图，治所在今湖北黄冈。
苏轼是因乌台诗案而贬谪黄州的。乌台诗案的背景是王安石变法中的不同政见之争，苏轼曾屡言新法不便，王安石被罢相后，变法运动成为宋神宗主导的圣政。元丰二年，新党揪住苏轼谢表中“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等语，攻击苏轼非议圣政，并搜集他以往诗文中指责时政的文字，使苏轼成为神宗立威的标靶。
于是，这年七月，苏轼被押往京城，途中经过长江、运河时，他都曾经想投水自尽。到了汴梁之后，他在御史台的大牢里度过了四个月，此即“乌台诗案”。把御史台称为乌台，是据《汉书·朱博传》“（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宿其上”。虽然苏轼自己对审讯过程讳莫如深，但当时同在御史台大牢的苏颂（制作“水运仪象台”的大科学家）以“诟辱通宵不忍闻”的诗句记载了苏轼遭受刑讯逼供的惨状，苏轼甚至密托狱卒，给弟弟苏辙捎去了绝命诗，其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之句。
▲金·武元直《赤壁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绘苏轼与友人同游赤壁下。谪居黄州期间，苏轼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使黄州赤壁名扬天下，也记录了苏轼从困顿到超越的心路。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是苏轼生命旅程中最主要的转折地，在这种转折中，苏轼的情感有很大起伏。对比他初到黄州时的诗作“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和后来的赤壁赋，就可以看出《寒食诗》的特别之处，其全文是：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帖》细部
这两首诗诗人一定是烂熟于心的，但是在书写的时候，第一笔就显得犹豫，它不像苏轼许多书法中潇洒的捺，但这其实不是犹豫，而是心绪难平。他在感怀人生际遇的时候，诗歌多浅显直白，字为心画，《寒食帖》也不像苏轼其它作品那样字体大小比较一致，而是欹侧顿挫、直抒胸臆。
▲《寒食帖》细部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海棠花是苏轼的挚爱。他刚到黄州时寓居定惠院，曾赋诗咏海棠：“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实际上他是以花自况。为了惜花，他“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只可惜雨摧海棠，花落泥污。蒋勋先生指出：“花”和“泥”两字有纤细牵丝牵绊在一起，透露“花”与“泥”间的两难纠缠。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作者由凋零的海棠联想到人。帖中原句为“何殊少年子，病起头已白”，苏轼做了修改。当苏轼在密州得意时，自称“老夫”，要“老夫聊发少年狂”，现在在黄州失意时，他却自称“少年”，只是这个少年并无年少狂放，而是一病到白头，透露出贬谪岁月里的煎熬，“少年”二字写得毫无生气，真如一个疾病缠身的人。可惜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没有留下墨宝，不然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看到生气勃勃的“少年”二字！
▲《寒食帖》细部
寒食帖中的“年”、“纸”两字尤显突兀，这两个字都有竖笔，笔笔宛如利剑，看得人锥心的痛。“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第一个年字大得出奇，第二个年字只是一点，诗人在这里宣泄，又在这里收住，重起。“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本来不知道今夕何夕的苏轼，一个乌字勾起的，是“乌台”所经受的人间炼狱。“纸”的竖笔直直地指向“君门”，大大的“九重”和小小的“万里”，这里既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又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元·赵孟頫《前后赤壁赋》卷首苏轼画像（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元丰三年二月到五年三月，苏轼实际来到黄州两年多，但却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寒食节。寒食节是为纪念春秋时期晋国大臣介子推而设立。介子推长期伴随公子重耳流亡他国，甚至“割股啖君”。后来重耳成为一代名君晋文公，但介子推功成身退，与母亲隐居绵山，晋文公为了迫其出山而下令放火烧山，介子推最终被火焚而死。晋文公感念忠臣之志，下令在介子推死难之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苏轼选在寒食寄怀，除了感叹诗中的空庖、寒菜、破灶、湿苇，更是感叹历史上的君王求才若渴，现实中的自己报国无门。
今人都说宋朝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黄金时代，不知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的苏轼是否也做如是观。其实，细看北宋的历史，即使是被称作治世的仁宗朝，官员也动辄得咎。仁宗不仁神宗不神，中国古代何曾有过文人的黄金时代，如果有，也不过是今人的想象罢了！
编者案
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生逢盛世、仕途得意的苏轼，也经历了父母亡故、发妻早逝的打击，至45岁，命运因乌台诗案急转直下。再豁达乐观的人，情感也有起伏，《寒食诗帖》或是他谪居黄州期间情绪的冰点。
但对人生体验极为细腻的苏轼，作品中总有一股力量在，以致他的婉约词深埋着笔力思力，伤心绝望的话，也似在宣泄中试图治愈自己。当我们细观诗帖，从每个一瞬而就的字后看到作者下笔时内心的悸动，也许便能与一千年前那个困苦却不屈的灵魂相遇。
附录
《寒食帖》的用笔跌宕起伏，字形奇姿百出，显示了苏轼剧烈的情绪变化，而《赤壁赋》则是赋成第二年逢友人求文，苏轼书写寄送，并因“畏事”，于文末嘱对方“深藏之不出”，用笔谨慎，字体大小基本一致。
苏轼手书《寒食诗帖》
作于北宋元丰五年（1082）。后有黄庭坚于1101年左右所题跋尾。
苏轼手书《前赤壁赋》
赋作于北宋元丰五年（1082）七月，书于次年。
作 者 ：
杭侃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教授）
参考文献：
王水照、朱刚：《苏轼诗词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洪亮：《放逐与回归》，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2005年。
蒋勋：《苍凉的独白书写》，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
林语堂：《苏东坡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编：《捲起千堆雪——赤壁文物特展》，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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