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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 | 不入四时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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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7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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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要“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这四时的烂漫,不在变化的表象里,而在四时之外的生命感悟中。中国艺术强调在“四时之外”看生命,跳出过去、现在、未来的“点”,也跳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节”,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将人的生命创造力引出。由此产生的耻春、销夏、眷秋、必冬的观念,对传统艺术的形式创造产生重要影响。
 
中国艺术中的时间观念,与对四时的认识是分不开的。我国商代之前并无四时之分。卜辞中只有春秋,没有冬夏。四时的分别大约出现在春秋时期[1]。自那以后,中国人予四时以特别注意,文化中存在着一种“四时模式”,人们通过四时变化来看生命节奏,所谓“变通莫大乎四时”[2],四时成了生命变化的代符。
《淮南子·原道训》说:“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3]如果说天地是一辆马车,那么,四时就是拉着这辆车的马,它带着天地运转,经历着新生、变化、兴盛和毁灭。朱熹说:“然天地间有个局定底,如四方是也;有个推行底,如四时是也。”[4]四时是“推行底”,绵延的时间之流,演化为天地生生的秩序。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是体现生命变化节奏的节点。“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春秋代序,阴惨阳舒,也带来人情感的变化。诗人艺术家“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5],四时驾驶的这辆马车,重重地碾压着生命存在的梦,映射出生命缺场的事实。“在”就意味着“不在”,“有情”中尽是“无情”,兴盛处也是消损处。
时间的压迫,激起诗人艺术家的荡去时间之思:“世间都是无情物,只有秋声最好听”[6]——与其去流连枝头的倩影,不如去看流水中的落花;与其为桃花汛的泛滥而欢呼,不如去坐视水落石出的本然。中国艺术要“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园冶》语),这四时的烂漫,不在变化的表象里,而在四时之外的生命感悟中。不能随阴阳之气浮沉,而应以生命的“元气”滋润心灵的不谢之花。清何绍基说:“秋霜既严,岩壑并寂,忽有古木,孤葩独荣,不入四时之节,而与元气为滋蕊,不自知其华也。”[7]在“不知其华”的境界里,才会有真正的四时“烂漫”。
陶渊明《桃花源诗》说:“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纪历志”,即“知识时间”,而“四时自成岁”——如果说是时间的话,则是一种内化时间,它是人生命体验中的时间,此可称为“生命时间”[8],其根本特点是从“知识时间”中跳出。人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就可拥有这样的时间。这是一种没有知识刻度、与生命融为一体的非对象性存在。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世界自有其节律,不以知识的节律为演进轨迹。这“生命时间”,是一种远离欲望盘剥和知识分割的存在。它就是无限绵延的生命接续,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受外在权威支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因外在变化而改变生命轨迹。“料得天地本悠悠,山自青青水自流”[9],这才是中国艺术家推崇的天地本然的时间感觉。这样的时间,当然不是所谓“客观时间”(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观念),它本质上是人生命体验中所发现的世界。
老子说,“动善时”[10]。超越时间节奏,顺应自然的生命逻辑,才会写出人生的好文章。本文从超越四时之“节”上谈中国艺术这方面的思考。

一、耻春
传统艺术理论中有一种警惕春天的思想,由对春的提防,到形成拒绝春天的态度,最终以春为耻,并极力超越之。不知春,甚至成为一种灵性修养功夫,这样的观念,放到世界艺术领域看,都是非常独特的。
春天,是一年之始,在盎然春意中,大地复苏,草木葱翠,从秋去冬来的沉寂转入活泼。春天意味着新生、希望、理想,然而也刺激着欲望,激荡着情感,就像柳絮飘飞,容易迷蒙人的双眼,惑乱人的情性。春光只喜少年场,俏也争春,群芳相妒,扰乱人的心灵。如同徐渭一联诗所言,“春风大众迷花雨,夜壑孤藤看佛灯”(正因为大众迷花雨,所以要藤下看佛灯)[11]。春天,阳气勃郁,又是一个生成变坏的开始,也意味着人被掷入生生灭灭中,“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12],惜春之情,伤春之叹,便油然而生。
如宋词的主调就是伤春惜春。辛弃疾一首《摸鱼儿》,可视为一种概括:“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词上片说时间的流转,下片说历史的沉浮,因时间和历史,人常被挤入烟柳断肠处,无法斩却心中的缠绵,只留下绵绵无尽的忧伤。
中国艺术中这一躲避春天的思想,不是对春天的怨恨,而是欲将人从时间中拯救出来。这里由两个艺术家颇为典型的论述谈起,一是徐渭,一是金农。
在徐渭看来,执着于春,是一种妄念,会被“春染”。他喜欢画洛阳牡丹,但不去追摹牡丹的绚烂,却醉心于墨牡丹。他有题牡丹诗云:“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13]他是“贫贱身”,所以与“洛阳春”没有交涉。此“贫贱身”,非指贫穷和身份的低微,人的时空存在的有限性,决定人只是“贫贱身”——生命本身就是困境,人生命资源的短缺,是无法弥补的缺憾。洛阳春,象征着外在的诱惑,春花灿烂,对于短暂的人生来说,带来的多是痛苦。他的诗为什么这么简约,他为什么以墨笔去图写牡丹,画中常卖千年雪,聊将一片寄春风,他的情性俯仰里,尽是存在的自怜。
他又有《水墨牡丹》题诗云:“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14]胭脂染色,似合于表面形似,却没有本然真实,是一种迷妄地染着,这样的“妆点”是对真实世界的悖逆。在他看来,对“春”的系恋,是人陷入存在深渊的根本原因。他以墨笔来“弄”春——意即操控时间,不是“腻”着春风,而是要把握自我命运,在时间之外,赢得性灵的平宁。
故宫博物院藏徐渭《墨花九段图》卷,作于1592年,是他离世前一年的作品,可以反映其花鸟画的基本风格。入画者皆为平凡花木,笔墨是他一贯的简约,没有任何吸引人的风色,但徐渭却要通过这些表达深长的人生感喟(图1)。

图 1 ˉ《墨花九段图》卷 ˉ 纸本墨笔 ˉ 46.6cm×625cm ˉ 徐渭 ˉ 1592 年 ˉ 故宫博物院藏

如第一段画白牡丹,题诗云:“洛阳颜色太真都,何用胭脂染白奴?只倚淇园一公子,琅干队里玉珊瑚。”洛阳的春末,满园牡丹,姹紫嫣红。太真都(都,音dū,意即美),意思是具有杨贵妃一样的丰硕的美。唯有一枝白牡丹,在绚烂花丛绽放,毫无羞怯,自在从容,自倚清竹,是“琅干”(琅干,即“琅玕”,竹的美称)队里的珊瑚玉树,独领风骚。第三段画湖石菊花。题诗云:“西风昨夜太颠狂,吹损东篱浅淡妆。那得似余溪楮上,一生偏耐九秋霜。”前两句写万物随时,荣悴变幻;后两句说我在纸上弄墨色,以九秋霜色——永恒不变的气度,目对变化的风色,意思是不随时。
躲避春天的思想,在雍乾时艺术家金农那里也有充分表现。他自号“耻春翁”,杭州老家居所内有“耻春亭”,这位花卉画大师,一生以春天为耻。盎然的春天,怎会变成耻辱的对象?这并非出自畸形心态,而是耻向春风展笑容,以冷逸的格调,说目对俗流的坚定。
他有诗云:“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此诗在他多画中题写,几乎可以说是金农的宣言。他的画中没有绚丽的“好花”,都是“老丑”的模样,无人欣赏,但依旧以沐浴春风为耻,冰冷的世界,是他的性灵盔甲。他不愿意让自己独立性灵在春风中浮荡——春天并不可耻,他所强调的是,人要有混同时俗、和葱和蒜的羞耻心。儒家说“有耻且格”,金农乃至很多文人艺术家也说羞耻心,这是另外一种独标孤帜的羞耻心。传统艺术荒寒的意味、清冷的格调,往往是由这种羞耻心推动的(图2)。
图 2 ˉ《梅花册》十二开之九 ˉ 纸本设色 ˉ 26.1cm×36cm ˉ 金农 ˉ 1760 年 ˉ 故宫博物院藏

金农喜欢画江路野梅,他说:“野梅如棘满江津,别有风光不爱春。”他画梅花,画的是回避春天的主题。他说:“每当天寒作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而吐花也。”蜡梅是冬天的使者,春天来了,就无踪迹了。他有一首著名的咏梅诗:“横斜梅影古墙西,八九分花开已齐。偏是春风多狡狯,乱吹乱落乱沾泥。”在一世求春的俗流中,他要提防春天,避却春光,以八风不动的心斥退春风诱惑。
春风澹荡,春意盎然,催开了花朵,使她灿烂,使她缠绵,但忽然间,风吹雨打,又使她一片东来一片西,零落成泥,随水漂流。春是温暖的、创造的、新生的,但又是残酷的、毁灭的、消亡的。金农以春来比喻人生,人生就如这看起来很美的春天,一转眼就过去,你要是眷恋,必遭抛弃;你要是有期望,必然以失望为终结。正所谓“东风恶,欢情薄”。
他通过拒春,画生命的警醒。其《题自画江梅小立轴》自度曲云:
耻春翁,画野梅,无数花枝颠倒开。舍南舍北,处处石黏苔。最难写,天寒欲雪,水际小楼台。但见冻禽上下,啼香弄影,不见有人来。[15]
清人高望曾(茶庵)《题金冬心画梅鬲溪梅令》词云:“一枝瘦骨写空山,影珊珊。犹记昨宵,花下共凭阑,满身香雾寒。泪痕偷向墨池弹,恨漫漫。一任东风,吹梦堕江干。春残花未残。”[16]金农要使春残花未残,花儿在心中永不谢。
耻春,与其说是躲避繁华,倒不如说是寻求性灵安慰,砥砺生命信心。故宫博物院藏徐渭《墨花图》卷十六段,其中第九段墨笔画芙蓉,题诗云:“老子从来不逢春,未因得失苦生嗔。此中滋味难全识,故写芙蓉赠别人。”这里的“老子”,指哲学家老子。《老子》第二十章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17]“唯”是同意,“阿”是否定。唯阿,即是非。是与非、美与丑,都是知识的分别。世人熙熙而来,攘攘而去,追逐着春天的脚步,美的恣肆,勾去了人性灵的清魂。而他就只有一个字:“泊”——泊然而不泛一丝情感涟漪。不是他的胸中没有春天,而是面对春的诱惑,保持性灵的超然。他要在心中筑起一道拒斥时间、历史、知识的高墙。
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八字,不啻为中国艺术这方面思考点题,也是体现中国美学核心精神的观点。“荣观”,绚烂的色相世界。人类要创造美的生活,但更要有美的心灵,有控制欲望和知识的能力,这就是老子所说的“超然”情怀。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节制,文明的发展将难以延续,也就不会有真正的生命之春。徐渭的“老子从来不逢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禅宗有“幽鸟不知春”的话头。北宋末年曹洞大师真歇清了禅师(1088—1151)有一天上堂,一僧人问:“三世诸佛向火焰里转大法轮,还端的也无?”他大笑,说:“我却疑着。”又问:“和尚为什么却疑着?”真歇回答说:“野花香满路,幽鸟不知春。”[18]这两句诗后来成为无住禅法的代语。它的意思如同陶渊明所说的“任真无所先”,不要以先入的知识、态度去对待世界,而要打掉人心灵无形的墙壁,融入世界中;不能总是站在春天对面看世界,那样你的心里就不会有真正的春天。在真歇之前,寒山诗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他有一首人们熟知的诗:“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19]“不知春”,不以知识、目的去分别世界,一任世界自春。
幽鸟不知春,成为宋元以来艺术观念中的一条原则。明代末年艺术家李日华说:“水石滩头自在身,野花幽鸟不知春。浪高风急须回首,接取临流欲渡人。”[20]陈洪绶有题画诗说:“画中甲子自春秋。”[21]从不知春,到自春秋,所谓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一任世界依其生命的逻辑运转,而不是将其投入人的知识、情感、欲望的洪炉中熔铸,那必然造成人与世界的疏离。龚贤有《芦中泊舟》立轴,粗笔重墨画芦苇丛,上有题诗道:“青天无尘,明月长新,居可结邻。屋平者水,踏亦璘珣,风止则均。不陋今世,不荣古春,惟芦中人。”[22]不陋今世,不荣古春,无古无今,无春无秋,此谓平等法门。
古淡自知山格在,萧条未解逐时观。拒春,放弃知识的“时”,根绝目的性,契合生命中真正的“时”。拒春,强调以平淡之怀、自然之心去面对世界,融入自然的节奏,融入无边的春意中。诗人艺术家坚信,拒斥春意的诱惑,葆有秋的淡泊和高远、冬的收缩和清澈,心中才有真正的春。如他们喜欢顽石、枯荷等,便是拒春的表现,不是拒绝生命美好,而是让生命更好地绽放(图3、图4)。
图 3 ˉ《湖石芭蕉图》轴 ˉ 纸本设色 ˉ 76cm×45cm ˉ 沈周 ˉ 明 ˉ 青岛市博物馆藏

图 4 ˉ 垂杨飞絮图 ˉ 绢本设色 ˉ 25.8cm×26.4cm ˉ 佚名 ˉ 南宋 ˉ 故宫博物院藏



二、销夏
清初吴历(1632—1718)有《墨井草堂消夏图》卷[23]。自题云:“梅雨初晴,晓来独坐墨井草堂,师古人消夏图,寄于毗陵青屿先生,以致久远之怀。”画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赠好友许青屿[24],墨井草堂是吴历居所(图5)。
图 5 ˉ《墨井草堂消夏图》卷 ˉ 纸本墨笔 ˉ 36.4cm×268.6cm ˉ 吴历 ˉ 1679 年 ˉ 王南屏旧藏


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卷六著录此卷,对此有细致描绘:“夏木黄鹂,水田白鹭,辋川积雨景也。渔山本此。更写柳阴画桥,藉草垂钓,对岸粉墙内草堂南向,一翁袒腹执卷,神闲意适,阶下乳鸭,池塘遍帖浮萍。其流绕回廊而西,架木为梁,编荆作篱。旁通茅屋两楹,意是庖湢。庭中石阑土甃,置军持于侧,殆墨井矣……井畔柴扉双掩,近接山坡,古木修篁,环抱左右,惟见青枝绿叶与白云无尽而已。”画中着意创造一种高古气氛,如拉起一幕屏障,将炎炎热流拒斥在外,吴历要给他的朋友呈现一种生命感觉。
此卷气韵淡远,笔势浑沦,仿效王维《辋川图》、李公麟《山庄图》等,画庭中“消夏”之意,古井旁苔痕历历,古木修篁环抱,清晨的气息带来满幅清韵,在夏而无夏,突出主人“神闲意适”的心境。故宫博物院藏有渔山《疏树苍峦图》,也画夏景,题诗道:“阁前疏树带苍峦,阁下溪声六月寒。想见幽人心似水,草檐斜日倚阑干。”[25]这也属于吴历画中的“无历”(超越时间)类型,幽人心似水,浮沉天地间,是他要表达的生命感觉。
这里提到的消夏,又作销夏,倒是古代艺术史常用的概念。明末清初以来书画著录者常以“销夏”二字为书名,如1660年刊刻的孙承泽《庚子销夏记》,1693年刊刻的高士奇《江村销夏录》,1841年刊刻的吴荣光《辛丑销夏记》等。
“销夏”一语,当由白居易一诗得来。白居易《销夏》诗云:“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26]夏日炎炎,销夏,当然与避暑有关。但在文人艺术中,销夏之“销”者,与其是说销暑,倒不如说是销忧。陆龟蒙诗云:“遗名复避世,销夏还销忧。”[27]炎热的夏日,阳气蒸腾,外在气候变化,也带来人心情的烦闷和躁动,《文心雕龙·物色》中的“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销夏,要按下奔突的心,荡去追逐,闲适散淡一意,最为人所重。董其昌提倡南宗画,对北宋赵令穰(字大年)的山水颇神往。大年以画悠远的清夏景享有盛名,画史流传有《渔庄清夏图》《荷亭销夏图》《江乡清夏图》等作品,董其昌赞其《江乡清夏图》卷有“超轶绝尘”之韵。[28]大年的销夏之景,成为文人画一种范式。
传统艺术中的“销夏录”,往往是士大夫退隐山林后,有了空闲,把玩收藏,记录所见古书画,也记载烟云供养的感受。时间并不一定都在夏天。销夏是一种隐喻,要在书画等鉴赏中,斥退炎气蒸腾,荡去内心烦闷,赢得一段轻松自适、放逸高蹈的时光。高士奇在《江村销夏录》序中说:
“长夏掩关,澄怀默坐,取古人书画,时一展观,恬然终日……世人嗜好法书名画,至竭资力以事收蓄,与决性命以饕富贵、纵嗜欲以戕生命者何异?览此者当作烟云过眼观。”他以一片烟云,来抵挡滔滔的夏意。
夏,在中国艺术中,几乎就是“静”的反义词。文人艺术认为,人心情的郁闷烦恼,并非由外在气候和纷扰所造成,而来自攀缘心。所以在文人艺术中,销夏带有灵魂拯救的意味。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禅室》诗云:“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身即凉。”[29]心静,便无夏热。
《赵州录》有这样的记载:赵州大师在南泉普愿处学法,一天他任“炉头”,负责厨房事务,其他僧徒则到山上去挖野菜,赵州忽然在厨房里大叫:“救火,救火!”待大家赶到时,他又将厨房门关起来,厨房并没有失火。如此情景,让大家面面相觑。这时老师南泉赶到,听大家说过缘由后,拿出一把钥匙,从厨房窗子抛进去,赵州便开了门。[30]这则故事如同行为艺术,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在胡闹,其实赵州想要通过这反常举动,说明佛门的重要道理:万法本静,人心自闹;人心中的烦恼之火,只能“自救”。就像《庄子·达生》中所描绘的那位喜欢出入达官之门的张毅,一心追逐,得了“热病”,不到四十岁就死了。道禅对这种“热病”都保持高度警惕。这“热病”,是需要“销”的。人们说销夏,销者,销毁也,灭之也。人世间的仲夏夜,上演的多是欲望之梦。世事峥嵘,竞争人我,熙熙而来,攘攘而往,炽热的争斗舞台,旺盛的欲望火焰,将生命中的本然清净席卷而去!
文人艺术家要创造“无上清凉世界”,就是为了“销”这心中的“夏”。文人艺术以荒寒为最高艺术境界的创造,元代艺术家所创造“冷元人气象”的典范,也是抵御尘世“热流”观念的显现。李流芳说,“雪中芭蕉绿,火里莲花长”,前一句说打破时空秩序,后一句来自佛经,说俗世如火、生命修行的道理。生命如在“火”中行,很多人热得四处奔腾,甚至烧焦了、烤煳了。觉者要在烦恼的“火”的世界里,让性灵的莲花永远生长,永不凋谢。
陈道复《雪渚惊鸿》长卷,是一道冷风景,画作于1538年盛夏,后接书南朝谢惠连《雪赋》,引首自书“雪渚惊鸿”四字。画面中但见山村隐约,溪寒树瘦,雪坡中有参差芦苇,高天中有飞鸿点点,就要消失于茫茫的天际。画上自题云:“戊戌夏日,苦于酷暑,展卷漫扫雪图,因简《文选》,得谢惠连《雪赋》并书之,持翰意想,已觉寒气自笔端来矣。”夏日画雪,画的是灵魂的期盼,招高天之凉意,还宇宙之清澈。要引来冷逸、清凉、干净的生命源泉,“销”去心中的火气和垢气。古人所谓“寒塘鸟影,随意点染。一种荒寒境象,可思可思”,此之谓也。
古人说夏,又有“长夏”(或“永夏”)之说。夏日,昼长而夜短,给人的感觉是,时光的步子也慢了下来。明末文嘉题仇英《停琴听阮图》云:“长夏斋居景物清,萧然庭树雨初晴。幽人会得无言意,不在琴声在阮声。”[31]不悟的人,在长夏中苦度,而觉悟者逃出时间魔掌,在长夏中,陶冶出“阮怀”,陶冶出“千古心”,度得心中的永恒清凉。唐庚“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说的就是“长夏”的感觉。将长夏拉得更长,直到没有夏的感觉,拉入无垠的时间里。漫漫长夏,如夏日里绵绵无尽的溪流,生命的颖悟者会有“旦暮接千年”的感觉,于长夏中,悟出生命的悠长。滑出时光,荡去追逐,契会天地的音律。
传统艺术还有一种“北窗情结”。韦应物《燕居即事》诗云:“萧条竹林院,风雨丛兰折。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燕居日已永,夏木纷成结。几阁积群书,时来北窗阅。”[32]苔痕历历,幽鸟声声,时光缓缓,而生之感觉也与之俱长,得天地绵延之趣。韦应物所说的“北窗”,出自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北窗下卧,说一种超越时间的沉着痛快的人生格调。程正揆《题画》诗云:“夏木垂阴意悄然,烂游华国几回还。北窗心泯摊《周易》,已在羲农一画前。”[33]“红树半林山欲染,疏篱三径草随青。高人朗诵北窗下,不是骚经即佛经。”[34]北窗,脱略时间之谓也。“北窗情结”,其实就是平常心,以生命的“日常”,去应对时光的绵长。夏木垂阴,山静日长,生命在无痕状态中延续。《二十四诗品·高古》最后四句说,“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北窗”下,接上千年之绪,听天地永恒之音。
艺术中的“销夏者”,多推崇“白云意”。苍苍藓石,谡谡古松,空山无人,白云自在。夏云多奇峰,夏和云常联系在一起。宋元以来的山水家,在销夏中看云,几乎笔笔带有白云味,白云氤氲着艺术家的灵魂自救历程。陶宗仪《山中隐居图》:“小小茅茨住碧山,柴门无客昼长关。移家更入云深处,城市终年不往还。”[35]明初张羽题《夏雨新霁图》云:“看图忆得住山阿,茅屋深深隐薜萝。风雨过来啼鸟静,白云更比绿阴多。”[36]虽是夏意滔滔,但在白云深处,可以安顿身心。
文徵明是最喜欢画夏景的文人画家之一,今其存世作品中,夏景占有很大比例(图6)。如八十多岁所作两卷同名《真赏斋图》,都是画夏日之景,夏木垂阴,古松修篁满院,四围假山,布满青苔的老屋里,有人闲坐,加上图书古玩环列,他画收藏家华夏的处所,也画自己的心境,画对世界万物“真赏”的态度。俗世的“夏”,消解于他怡然从容的感怀中。
图6 ˉ《绿荫草堂图》轴 ˉ 纸本设色 ˉ 68.6cm×35cm ˉ 文徵明 ˉ 1535 年 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古树茅堂图》(作于1539年)[37],画夏日品茶长话,上题诗云:“永夏茅堂风日嘉,凉阴寂历树交加。客来解带围新竹,燕去冲帘落晚花。领略清言苍玉尘,破除沉困紫团茶。六街车马尘如海,不到柴桑处士家。”[38]
俗尘如海,我自有一院清凉(图7-1、图7-2)。
图 7-1 ˉ 草堂消夏图 ˉ 绢本设色 ˉ 26cm ×27.3cm ˉ 佚名 ˉ 宋 ˉ 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图 7-2 ˉ 荷亭销夏图 ˉ 绢本设色 ˉ26.2cm ×26.3cm ˉ 佚名 ˉ 南宋 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眷秋
宋元以来艺术中还有一种“眷秋”心理,对萧瑟秋意投以特别注意。
陈洪绶有《眷秋图》轴,本为王季迁所藏,图上陈洪绶自题:“唐人有《眷秋图》,此本在董尚家,水子曾观之,极似。洪绶老矣,人物一道,水子用心。”[39](图8)
图 8 ˉ《 眷秋图》轴 ˉ 绢本设色 ˉ 137cm ×51cmˉ 陈洪绶 ˉ 明 ˉ 王季迁旧藏

画为摹本,他与弟子严湛合作,画的整体气氛,一看便是老莲的。唐人《眷秋图》不见。此图画一曼妙女子在侍女护持下,手捧菊花,步入林中。落叶满地,女主人神情严凝,随从女子举扇屏于后,扇屏上画老梅一枝,白花正放。落叶飘飞的秋和寒梅绽放的冬,交织在一起。眷秋,本是重阳节一种祭祀活动,表达的是对似水流年的眷恋,眷恋秋意,更眷顾生命。时光瞬间而过,人无法阻止时间车轮向前,“眷”是留恋,更是无奈。韶华易逝,青春不再,人的生命是不可逆的过程性展开。《眷秋图》满幅灵动的画面,清雅高逸的气息,裹孕着艺术家对自我性灵的抚慰,静寂无声的画面氤氲着淡淡忧怀。重阳时的秋,多么璀璨的世界;秋末登高眺望,目及天涯,鼓荡着无边的激情;群花相簇,明丽伴随,香氛馥郁,天地如香城,令人目迷而心动!所谓眷者,就因太美好,太陶醉,太想永远拥有。然而,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让人有瞬息即逝的感觉,心意的珍摄和茫然的失落,凝固在这展现生命最后灿烂的“秋”中,飘荡于无边的空茫里。“祭”秋者,其实无奈地落在一个“空”字上。
唐寒山有诗云:“有一餐霞子,其居讳俗游。论时实萧爽,在夏亦如秋。幽涧常沥沥,高松风飕飕。其中半日坐,忘却百年愁。”[40]“论时实萧爽,在夏亦如秋”,几乎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铁律。宋元以来的文人艺术从总体上说,笼罩着萧瑟气氛。如卞同题云林画所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斜阳澹秋影。”[41]不仅云林的艺术,元代以来的艺术似乎就在这淡淡“秋影”中晃动。中国艺术的“眷秋”情怀中,有一些颇有意味的观点:
第一,满纸惊秋。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艺术家的敏感,不是能力,而是对生命的体贴。禅宗所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要唤起人真实的生命感动。这种敏感,超然于目的之外,也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古意”。自私地追逐,不属于这里所说的敏感;木然地面对世界,是存在的坠落,便无“感”通世界的心。
明李日华诗云:“黄叶坡深隐钓舟,蓼花瑟瑟水悠悠。鸬鹚睡熟渔翁醉,偷取潇湘一段秋。”[42]艺术家“偷取潇湘一段秋”,营造凄凉冷寂的气氛,冷却“葛藤下话”的冲动,摒弃中原逐鹿的痴念,在冷逸的秋气中,寻得生命的着力点。在很多艺术家看来,为艺,就是“写秋”。
宋人有云,愁者,心之秋也[43]。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44]这个“尤难为怀”,这晋人的“风度气格”,也影响后世艺术创造。清恽南田有一则画跋说:“三山半落青天外。秋霁晨起得此,觉满纸惊秋。”[45]他画画,创造寂寞的境界,留意萧瑟的景致,用“无可奈何”之心去撩拨,再染上“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哀怜,这一切,都在表达他的生命警悟。落叶飘飞,寒鸦徘徊,乱泉残树,如此风物,都是为了生命的“惊醒”,他要追求“满纸惊秋”的感觉。看元四家、吴门、浙派,乃至黄山画派等艺术创造,分明有这“满纸惊秋”的感觉在,这是给“钝化生命”的一剂解药(图9)。
图 9 ˉ《山水花卉册》八开之六 ˉ 纸本设色 ˉ 19cm ×22cm ˉ 恽寿平 ˉ 约1688 年 ˉ 上海博物馆藏

第二,秋在本怀。
“眷秋”,追求高远冷逸的气格,是为了归复生命的本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秋天的气息是收缩,静水深流中,露出生命的本相。清初张潮《幽梦影》说:“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46]此真精警之语。在传统艺术中,春,见生生之本;至于秋色,翻为萧瑟之景。其实,诗人艺术家乃欲在别调中,归复天之本怀,超越春秋,直指生命的本然春心。看云林的《渔庄秋霁》等惜墨如金之作,萧疏的寒林,虽无郁然之色,却有无边高华,一片秋光里,几株枯树挺立苍冥,撕去春去秋来的时间面纱,呈现意念中的永恒。
唐代大梅法常禅师(马祖法嗣)诗云:“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47]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他的心却永远保持着宁定。一池枯荷,尽为衣裳,藏着微妙的精神意趣。
这一池枯荷,几乎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圣像”,不取满塘荷韵、一池清丽,却神迷于荷塘破败之相,此中因缘,深可参之。李商隐带着“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心境来咏叹荷花,体味其清冷,借着荷花的荣枯表象,捕捉生生的节律。残荷的冷香逸韵,是他“痛并美好”人生的直接意象。《夜冷》诗云:“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败荷余香,裹进凄凄愁怨,注满生命的哀怜之意。戏曲家也喜欢表现“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境界,绘画中更多此类表达。陈白阳的枯荷可谓独绝。他将枯荷作为生命咏叹之物,在凄美中着以潇洒和浪漫。他有一开册页《枯荷知了》,占画面大部是一柄枯荷,从右侧伸来,却如河面中迅疾漂来的轻舟。枯荷的碎影以淡墨恣肆地戳出,再以稍浓而水分稍少的笔致勾出荷叶的经络。一枝老莲也从右侧夭然而至,似与荷叶相嬉戏。画面上侧树叶尖上卧着一只寒蝉,极尽形象,如齐白石的“草间偷活”,正有白阳“一编读罢倚藤枕,静听玄蝉起夕阳”的风味,衰朽中出活络,淡逸中有天真(图10-1、图10-2)。
图 10-1 ˉ《花卉图册》之二 ˉ 28cm×37.9cm ˉ 陈道复 ˉ 明 ˉ 上海博物馆藏

图 10-2 ˉ 出水芙蓉图(临陈道复)ˉ 纸本设色 ˉ 27.5cm×35.2cm ˉ 恽寿平 ˉ 清

第三,随意春秋。
眷秋者,不在秋,关键在有一种脱略“时心”的从容情怀。
王维脍炙人口的《山居秋暝》诗写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首明快的诗,意思并不好懂。古往今来,多有误解。《楚辞·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阳春时节,草色新新,春光易逝,王孙还不快快归来。然而王维引此典,并非说秋色胜春朝的道理,诗之大旨落在“随意”二字上。诗要表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思想。“随意”者,春景好,秋景也好,日光映现好,月光婆娑也好,关键在“随意”,在心灵的不沾不滞中。大化皆流,一切在变,由外在物象上看,瞬间即逝,总是不可“留”。关键在人心灵的“意”,所谓“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随其意者,处处皆可留。这正如龚贤《登石头城》诗所说的:“开尽桃花冷似秋,晚风吹我上城头。齐梁梦醒啼鹃在,吴楚地连江水流。千古恩仇看短剑,一生勋业付霜舟。东南西北无安宅,谁道王孙不可留?”[48]诗作于1672年之后,是他晚年反思性的诗作,他在国乱的精神废墟中,建造自己的生命家园,随意芳草,处处可留,天地心宇内,千古入霜舟。
很多艺术家自甘于寂寞之野、无何有之乡,终其身而不悔,总愿在萧瑟寂寞中徘徊,所着意的就是这随意自适的情怀。八大山人有两枚印章:“拾得”和“十得”,在晚年的书画中交替用之,他要表达的思想是:只有本着俯拾即是、随意而往的“拾得”之心,才会有“十得”——圆满俱足的生命(图11)。
图 11 ˉ 八大山人“十得”“拾得”印

四、必冬
明清以来,文人艺术以“冷元人气象”为追求目标,不仅有萧瑟的秋味,更有凄冷凛冽的“冬意”。文人艺术家有一种趣尚,用明末恽向的话说,叫作“画气必冬”。这里简单讨论几个相关问题。
(一)“寒”之气氛
“荒寒”成为宋元以来艺术追求的理想境界,在绘画中表现最突出。李日华说:“王安石诗有云:'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以悲壮求琴,殊未浣筝笛耳,而以荒寒索画,不可谓非善鉴也。”[49]在李日华看来,王安石以“荒寒”评画,是相当精准的概括。这位明末极有影响力的画家和鉴赏大家实际上把“荒寒”作为中国画的基本特点。
恽向说:“惠崇荒寒灭没、人鸟欲藏之意,每着笔,人言愁,我始欲愁。”[50]他又说:“昔年余曾为京口何氏写一扇景,董宗伯题其端云:'谁人写此荒寒意,古有荆关今道生。’惜此扇为酒人所污,今并其稿无之矣。余垂暮并无知己,每自怡悦,忆此语辙唤奈何耳。”[51]他视“荒寒”之境为其一生追求。其侄南田直接以“荒寒”来概括元画传统。他说:“独有荒寒一境,真元人之神髓。”[52]戴熙也说:“寒塘鸟影,随意点染。一种荒寒境象,可思可思。”[53]荒寒,成了艺术家的审美理想。
“荒寒”之所以成为宋元以来艺术的至高境界,与超越时间的特点相关。“寒”强调的是冷逸,有萧瑟寂寞的气氛。“荒”强调的是时空超越,于荒林古岸、古道西风中置一念想。“荒寒”一境,是要在天荒地老的冷逸气氛中,作时间遁逃。这是传统艺术“撕破时间之皮”的独特语言(图12~图14)。
图 12 ˉ 枯木竹石图 ˉ 纸本墨笔 ˉ 40.8cm×27.9cm ˉ 渐江 ˉ 1660 年 ˉ 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 13 ˉ 山水 ˉ 纸本墨笔 ˉ 20.2cm×18.3cm ˉ 萧云从 ˉ 清 ˉ 香港虚白斋藏

图 14 ˉ 山水册页 ˉ 纸本墨笔 ˉ 20.2cm ×18.3cm ˉ 龚贤 ˉ 清 ˉ 香港虚白斋藏

(二)“枯”之意象
与“荒寒”气氛相应的,是宋元以来艺术中普遍具有的“枯相”。文人艺术的意象世界在两宋以来的发展,真应了《金刚经》的那句话:“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艺术家喜欢“枯相”(包括实的枯朽形象和虚的荒寒境界等),几乎成为一种潮流,不仅在绘画中,也包括书法、园林、盆景、印章等。“枯相”,形成了中国艺术独特的程式化倾向。
中国艺术好枯相的传统,经历了漫长发展时期。一般来说,在绘画中,北宋李、郭画派开辟了枯木寒林的表现方法,他们的作品特别注意秋冬景色的描绘,构成画面空间的多是枯木寒林,有寂寞荒寒的气氛,所谓“营丘枯枝天下无”(虞集语)。但在发展早期,还有明显的时间性特征,枯木寒林虽也与境界追求有关,但多是作为时间标记物而存在的。
元初以来,此风大变。此时文人画中频繁出现的寒林枯木,多不是作为时令显示物而存在,主旨往往在于创造一种不来不去、不生不灭的境界,强调“不随时节”的特点。
担当有诗云:“玄古无丽色,所见惟穆然。沉我敦素质,粉绘可施焉。尔欲希我踪,当在万类先。于兹忘形似,幽趣自翩翩。”[54]文人画家多在“穆然”的意象世界中,追求“幽趣”的传达,透过表象世界,所谓“当在万类先”,去看“敦素质”——朴素本真的存在。
康熙年间画家庄澹庵(1627—1679)是一位有品位的艺术家,生平与周亮工、程邃等为友。他有一首题画诗颇为世所重,诗是题当时画家凌畹(字又惠)的山水画的,收在周亮工《读画录》卷四中。其云:“性癖羞为设色工,聊将枯木写寒空。洒然落落成三径,不断青青聚一丛。人意萧条看欲雪,道心寂历悟生风。低回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羞为设色,尽写枯寒,在平等法门中,人与世界往复回环。聊将枯木写寒空,写出悠长的生命意绪。
石涛说得好:“枯木竹石,非妙在形似之工巧,而妙在枯木竹石之趣、之韵、之生动灵秀之奇,较之茂林长松,尤为峭拔孤矫,如异人举止,乃为贵也。不然,直枯木耳,枯竹耳,枯石耳。奚以夺高明之目,而鼓之舞之,以生其情性耶?”[55](图15)
图 15 ˉ《枯木竹石图》卷 ˉ 纸本墨笔 ˉ 22cm×203cm ˉ 石涛 ˉ 清 ˉ 王季迁旧藏

石涛的概括简洁明快,道出了文人艺术的基本态度。中国艺术家不是对外在枯木寒林的表象感兴趣。药山惟俨(751—834)与弟子道吾(769—835)、云岩(782—841)两位弟子的对话,从佛教义理方面作了解释:
道吾、云岩侍立次,师指按山上枯、荣二树,问道吾曰:“枯者是,荣者是?”吾曰:“荣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又问云岩:“枯者是,荣者是?”岩曰:“枯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高沙弥忽至,师曰:“枯者是,荣者是?”弥曰:“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师顾道吾、云岩,曰:“不是,不是。”[56]
药山表达的意思,可以概括传统艺术这方面的思考,不在枯,不在荣,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荣枯在四时之外,在色相之外。文人艺术重枯相也是如此,不是艺术家好枯拙,而是在于超越荣枯的态度。故文人艺术家说枯相,又不在枯相。如果一味“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此便落入色相中。药山大师提醒弟子的正是这一思想。
沈周《绿蕉图》题诗云:“老去山农白发饶,深帘晴日坐无聊。荣枯过眼无根柢,戏写庭前一树蕉。”[57]万事荣枯,一尘所聚;一扫荣枯,豁然明澈。上海博物馆藏石谿山水册十开,作于1670年,从容随意,是石谿晚岁杰作。其中第二开题云:“欲谱秋声入画图,恐闻萧瑟动人愁。无情最是孤岩好,不辨荣枯任去留。”石谿说:“画者,吾之天游也。”[58]他的画只在表现自己的生命感觉,“不辨荣枯”是他画中本色。
(三)“剥”之智慧
与寒的气氛、枯的意象相关的是,艺术中还有一种“存剥”的智慧。
恽向有一帧八开册页(原十八开,今存八开,藏上海博物馆,图16)[59],第一开是仿倪之作,寒林孤亭,远山在望,一看即是倪家景。书法对题提出“画气必冬”的问题:
今人遂以倪为简笔可画而忽之矣,且问此直直数笔,又不富贵,又不委曲秾至,此其意当在何处?应之曰:正在此耳。请问迂老何人?迂老而出笔,无一非意之所之也。画气必冬,奈何无所取之?取其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亦非我冬,而姑存其剥以俟也。似则不是,不似则又不是,无所取之,取其若存而若亡也;不得多笔,又不得一笔,无所取之,取其人之所不见而藏焉也。直直数笔,奈何无所取之,取其犹存者,骨也。
图 16 ˉ《山水册页》八开之第八 ˉ 恽向 ˉ 明 ˉ 上海博物馆藏

这段题跋突出文人艺术“意之所之”的思想,重视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在意而不在形,在骨而不在位置,在内在的生命逻辑,而不在外在的时空秩序。
这段题跋着眼时间,讨论“画气必冬”的问题。为什么很多中国艺术家的画总有荒寒冷逸的气氛?这可以说是自晚唐五代以来艺术中至为关键的问题之一。香山翁从两个方面予以回答:
首先是时间的超越。他说:“取其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亦非我冬。”在他看来,云林乃至很多艺术家,是在“四时之外”寻真意,他们画春,意不在春,画夏、秋、冬等也是一样,关键在脱略表相,超越时间秩序,建立自我生命逻辑。后来龚贤所说的“画到无画,是谓能画”,也是这个意思,画家作画意在骊黄牝牡之外,抽去时间性存在,在荒天迥地中,呈现自我生命感觉。
其次是“存其剥”的道理。香山翁对《周易》有研究,他谈艺术问题,常从《周易》中汲取智慧。“存剥”,就来自《周易》。《周易》有剥、复两卦,剥卦下坤上艮,一阳在上,五阴在下,阴气渐渐逼近,阳气穷途末路,如同西风萧瑟,木叶凋零。论时在冬,论气在竭,论生命感在衰落。复卦是它的对卦,下震上坤,震为雷,坤为地,雷主动,象征茫茫大地中生命初动。卦象为一阳五阴,一阳在下,归本复根,上为五阴,虽处初级阶段,但徐徐升起,释放生命动能。所谓“剥尽复至”,生不可绝,在“剥”中谈生生不息道理。中国艺术取“剥”的智慧,在极凋零处看生命的力量,在极危难里观平宁的智慧,其实表现的就是这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它不是一种形式张力,而在表达生生不绝的思想。
香山翁说:“姑存其剥以俟也”——我姑且以萧瑟荒寒的气氛去“俟”,他要“俟”(等待)什么?当然不是等待形式上的张力,微弱中的忽然崛起。中国哲学有待时而动的“时机”论,《易传》《吕氏春秋》等对此有丰富的论述,但香山翁乃至文人艺术中的“存剥”说,不能以“时机”论去解释,其思想类似《老子》第八章所说的“动善时”,不是“动静不失其时”的时机论,而是“不争”,脱略知识分别,超越由知识分别形成的高下尊卑拣择,平灭由此拣择所推动的争锋,此即是“善时”——善时者,超越时机也[60]。
“剥”是荡涤,剥去知识、目的、情感的种种缠绕,剥得表象如荒天古木,无古无今,无人无我,抽去人的时空存在;剥更是为了复,归复人性灵的清明,让遮蔽的生命豁然澄明——“复”出。此为其所“俟”者。存剥俟复,因暗得明,为艺者要取《周易》的“剥”道。其实,老子所说的“啬”道,也近于此理。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啬”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老子》第五十九章),是生命久续之道。香山翁是一位极具生命智慧的艺术家,他提出的“画气必冬”“存其剥”的思想,贮藏着中国艺术的秘密。
(四)“古”之本心
这种“存剥”智慧,本质是对永恒感的追求。方以智在《枯树图》自题中说:“尽为荣枯,皮相久矣,谁知冬练三时耶?此木笑曰:'我正开万古之花,有人见赏否?’”[61]寒冬之景,是为了脱略世相,开万古之花,这个说法极好。枯者,木之古也。杜甫《谒先主庙》诗中有“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之句,仇兆鳌注云:“交鸟道,庙之高。半龙鳞,木之古。”[62]以“木之古”注“枯”意,颇有新解。中国艺术的“枯”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见“木”(一切存在)之“古”意(真意)。古者,无时之谓也。
文人艺术中通过几许寒林枯木,来看不随时而迁的生命真性,在“皱”中看“不皱”的本相。透过苍天里的几许枯木,说物不可依恃;携来一个生成变坏过程的最后影子,看不生不灭。渐江对此理极有心会。《画偈》中有诗云:“连朝清恙,未近《楞严》。我爱伊人,枯毫忽拈。”[63]这里涉及《楞严经》卷二的一段论述:“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64]渐江的意思是说,日日读经,还是不能理解《楞严经》妙明本心发现的真谛,闲来拈弄枯毫,在枯木寒林之中,忽然山河大地敞开,一真乍现。枯木,乃发明本心之方便。他所爱的“伊人”,是那盛满生命理想的境界,他的境界只能在忽拈枯毫、老干清寂中才能接近,一如《楞严经》所说,在那荡去生灭表象、“不皱”的真实中才能出现。
《画偈》中有诗云:“南北东西一故吾,山中归去结跏趺。欠伸忽见枯林动,又见倪迂旧日图。”[65]渐江画枯木寒林,在纷乱的东西南北世界中,发现了“故吾”——生命真性。枯木寒林中有生命的悸动,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渐江《画偈》云:“维春之暮,花光断续。翠微中人,须眉皆绿。”[66]花光断续,是外在的表象,而他要做一个“翠微中人”——与山林草木融为一体,没有知识的分际,他永远在春色中,所谓“须眉皆绿”。他为友人画枯木寒崖,题诗云:“老年意绪成孤涩,乍见停云有会心。笔墨于斯需一转,纵横无碍可全神。”[67]渐江善为枯木寒林,更善创造荒寒冷寂的气氛。画出“空远寥廓,老干刁调,或庶几似其岑寂耳”[68]的感觉,这样做,他认为是为了“笔墨于斯需一转”,即禅宗所说的下一“转语”(图17、图18)。
图 17 ˉ《梅花图》扇面 ˉ 16.5cm×50cm ˉ 渐江 ˉ 清 ˉ 广东省博物馆藏

图 18 ˉ《 长林逍遥图》轴 ˉ 纸本设色 ˉ 203.5cm×70.5cm ˉ 渐江 ˉ 清 ˉ 安徽博物院藏

中国艺术的枯木寒林之道,其实就是为呈露真性下一“转语”。梦蝶影空花已落,啼鸠声古树苍然,在枯朽的意象世界中,豁然觉知万事万物的变化、奠定在变化中的取舍、由取舍所导致的情绪反应,都是幻而不实的,进而超越表象,遁出时空,作性灵的归本之游。
周亮工在《读画录》卷三中,谈到他曾收藏一幅张学曾(字尔唯,号约庵,明末清初画家)的山水,程正揆(号青溪)极赏之,题云:“是幅笔意从江贯道来,无可题,虽有六法,而写意本无一法,妙处无他,不落有无而已。世之目匠笔者,以其为法所碍,其目文笔者则又为无碍所碍,此中关捩子,原须一一透过,然后青山白云,得大自在,一种苍秀,非人非天。”[69]周亮工所述青溪此题,颇有胜解。以不有不无法,来作画,山水大地为之敞开。世多知法会妨碍人,不知“为无碍所碍”更是大碍,前者是拘于有,后者是拘于无。青溪以“不落有无”为画中妙道,是为艺之“关捩子”,强调有一种四天无遮的恣肆,有青山白云的自在。正因此,约庵乃至很多艺术家的莽苍萧瑟意象,是要追求“非人非天”的境界,如同香山翁所说的将人心灵的遮蔽都“剥”去,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由青山白云去说,此乃透脱自在法。空中五色,一粟尽之;小中现大,有至上华严。
陈洪绶(1598—1652)平生酷嗜寒林枯木,以此为生命之“本相”。他对此有一个认识过程。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其早年所作画册十二开,大约作于1620年前后,其中一幅作于万历戊午年(1618)的《枯木竹石图》[70],笔墨稍显稚拙。册中另有一幅枯木竹石,其题云:“近来为文亦如此,人知我清贵,不知我深远。”他感觉到枯木寒林中有深意藏焉。
经过几十年的艺术探索和人生跌宕,晚岁他对枯木有更深的认识。他的《三更复饮》四首,作于国乱之后,第四首云:“吾有欲甚奢,迷来生怏怏。忽有究竟时,江村曳藤杖。萧索见本来,艳丽知俨像。既有此悟门,何如不作相?”[71]
若以相见我,则不见如来,枯木之相,乃是方便法门,说生命的究竟相。他在《题画赠八叔》诗中说:“写佛写经事已,黄花黄叶都齐。老子心神妙远,画将空谷寒溪。”[72]且将心意寄枯木,成了他画中的常设。他有诗云:“修竹如寒士,枯枝似老僧。人能解此意,醉后嚼寒冰。”[73]枯木几乎成了他的自画像。

结语
躲避春夏,心付秋冬,依《周易》之观点,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所显露的倾向应是崇柔而抑刚,与儒家的崇刚抑柔思想正好相反。[74]其实,传统艺术哲学的“不入四时之节”,不是阴阳观念的孰轻孰重,更不表明反对儒家“刚健有为哲学”、倾向道家“柔性哲学”。它的基本立足点是超越时间,无阳无阴。耻春、销夏、眷秋和必冬,都是拒绝。
中国艺术强调在“四时之外”看生命,绝不意味着要做四时的旁观者。艺术家认为,只有滑出时间,跳出过去、现在、未来的“点”,也跳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节”,才能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知识的岸是没有水的,相忘于江湖,才是真正滋育生命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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