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最早出现在《山海经》里,“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汉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里也有:“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这些文字里的胜,指的是西王母佩戴的发饰。
“西王母是神话学、宗教学、民俗学乃至人类学史上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人物,长期占据着古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她从“豹尾虎齿”到“灵颜绝世”,有至高无上的神祗地位,与周穆王在瑶池相会,有东王公左右相伴,有“莫知其始,莫知其终”的长寿,掌握不死之药,可以救万民于水火,可以赐世人以子孙。战国和汉代是西王母崇拜的发展和鼎盛时期,不仅在出现各种文字文献里,也有用不同类型的图像艺术来表现。
图5-a 东汉晚期 山东嘉祥县宋山画像石
图5-b东汉晚期 铜盘 朝鲜平壤出土
这些比文字晚出现的图像,应是根据早期传说和文本创作而来。尽管西王母的形象随着人们的信仰发生改变,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变迁,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出,胜从西汉中晚期简单的“艹”形,慢慢演变为由一根横向杖杆连接两端明显为如扬之水所讲“中间如鼓,上下各有一个梯形与圆鼓相对”的结构组成。这样造型的器物,或便是为《山海经·海内北经》里“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所说的“胜杖”。
无独有偶,在山东东汉晚期武梁祠屋顶,绘有一系列被称为“祥瑞”的独立图像,它们排列成行,每个图案旁都配有文字标题,其中一个在标题为“玉胜”旁的图案(图6),就与东汉晚期画像里西王母佩戴的胜造型相仿。至此,我们大致可以确定“胜”的基本器型:两端的组件构型相同,都以圆形物为中心,各有两个梯形相对而立成翼,两端组件中间以一根连杆在圆心处相接合。
图6 武梁祠屋顶祥瑞石上“玉胜”
根据图像里所呈现的基本器型,对比出土实物,在构造上最为类似的,应是被通称为“连胜”(也被称为“双胜”)的物件。目前可考的连胜,有以下几例,均为玉质,都出现西汉晚期墓葬里。
江苏邗江姚庄101号墓葬为夫妇合葬墓,男墓主人应为广陵国的中级武官,女主人馆内共有两件连胜(图7),与其他七件玛瑙、琥珀等材质的珠、管、壶形及鸟、羊形珠一起组成串饰,出土于颈、胸部。陕西西安理工大学西汉晚期壁画墓M1墓室里,出土一件发掘简报称之为“亚腰形”中间有穿孔的青玉饰件(图8),实际是为连胜。江苏扬州市郊区西湖镇胡场14号汉墓里,在女墓主人的胸部出土有一条由28件金、玉、玛瑙、琥珀、玳瑁等材料制作成珠、管、胜、坠、壶及辟邪、鸡、鸭等形状的小饰品连缀而成的项链(图9),其中也有一件为玉连胜。
2. 单胜(胜花)
江苏邗江甘泉二号汉墓出土的三件两端贯通圆形鼓“泡形饰”,两端平齐,两面有相同的金丝配焊珠花瓣形图案,实是为单胜。另外两件“亚形饰”,同样也应为单胜。二件焊珠工艺“品形饰”(图13),本是三个金胜相叠加,它们两面装饰相同,细小焊珠构成重环纹。河北定县43号中山穆王刘畅墓中,也出土至少3件纹饰不一,但基本造型确为单胜形的片形金饰(图14)。
3. 复型胜
河南巩义东汉中期墓葬里出土一件金鸟饰品(图15),鸟喙尖直,身体肥圆,无尾,头部、羽毛以及头顶用金丝勾成纹样,外面饰有细小焊珠,鸟单足立于由直径0.4厘米金管焊接的十字形架上,金管四端各用圆形铆钉铆有一个单胜形饰,单胜形饰上用焊珠勾饰出中间圆壁与梯形框架。金鸟饰出土时位于女墓主人的头部,应为头饰。
河北定县43号墓出土了一件发掘报告称之为“玉座屏” 玉器(图16),由上下两层镂空雕刻的玉片和两端都为两个上下相连并有透雕纹饰的单胜形玉片作为支架组成。上下两层玉片中间透雕有东王公、西王母,他们头部两侧分别都佩戴有胜形饰物。这件玉座屏发现于墓室的西后室,出土时,散成四片,零乱铺在地上。就其出土位置和结构的复杂性和立体性,此器不太可能为佩戴的饰物,而应是供观赏之用的摆饰物品。
图16 玉座屏高16.5cm 定县43号墓出土
以上三件复型胜,虽然结构复杂、装饰丰富、雕工繁复,但基本造型仍是为汉画像里西王母头上所饰佩戴的胜(杖),亦即应是连胜的衍生物。
1. “司南佩”
然而,又有王正书在《“司南佩”考实》里,从此类器物的主体,即被称为“长方体”的扁平块状物,进行考证并得出,所谓“司南佩” 当是“胜形佩”。孙机认同王正书的观点,并在《简论“司南”兼及“司南佩”》里从“司南”考证起,再对“司南佩”进行实物考察,除了河北定县43号墓出土的一件顶上之物与司南之“勺”稍微相近外,其余均无相似之处,大多数如邗江甘泉出土的所谓“司南佩”,不论玉质还是琥珀质,均只是略为突起而已。由此,孙机进而认为,它们宜称之为“叠胜”。
其实,如果再仔细观察、对比,“司南佩”的基本器型,完全和本文上述汉画像里所展现的胜杖一致。两端突起之物,当是肖似玉质单胜中间圆壁里的小孔、金质单胜中间突起的圆点、圆形小框和镶嵌物,或者连胜中两端单胜的外突,它们只表示连杆在连接着两端的单胜组件,再而做出的不同造型作为装饰而已。
2. 工字佩
两汉期间还出现一种器形规整且对称的佩饰,有石、玉、琥珀、琉璃等质地,因外形酷似汉字“工”,得俗称“工字佩”。根据现有资料,最早的工字佩出现在西汉晚期,为江苏邗江甘泉姚庄101号汉墓所出(图23)。工字佩整体上呈扁形四方体,四周边缘较薄,中部凸起成平面或者弧面,腰部凹槽处有穿孔。
其他考古出土西汉晚期到新莽时期的工字佩,有江苏盱眙东阳陈氏家族墓群M30出土也是为项链组成之一的玉质工字佩(图24)、河南洛阳井头新莽壁画墓的石质工字佩、洛阳烧沟汉墓的琉璃质工字佩(图25)。东汉时期的工字佩现都为玉质,陕西西安北郊含元殿南医药公司仓库M1和江苏徐州新沂瓦窑东汉晚期画像石墓中各出一件(图26a-b)。
左图26-a 玉工字佩 西安北郊医药公司仓库M1出土
朱晓丽在《中国古代珠子》一书中,用示意图作出“司南佩”、工字佩、玉双胜、金胜等之间的关系(图27)。或许玉双胜的纵剖面是稍微变形的工字,但是就时间上来而言,西汉晚期就出现的工字佩,不可能是由东汉才出现的“司南佩”简化而来。凭据本文有关内容,“司南佩”也没有多少理由被假定为这些关联器物的创作原型。
图28 私人藏品 春秋晚期-战国早期 红玛瑙饰器
对于胜的原型来源,学术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认为西王母“蓬发戴胜”是对猩狒猿猴之类额部丛毛的夸张或模仿;有学者根据“文史哲训系统贯通”的方法,认为“戴胜”的意思是头戴干戈之类的兵刑之具;再有学者对“戴胜”两字从字形、字意上分析,提出“戴胜”是头戴鬼面,蓬发戴胜的西王母实为狩猎经济下的氏族图腾神祗;还有认为胜是从玉琮的一个端面演变而来,代表了西王母的“阴”属性等等。而以下两种推测,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
1. 织具
日本汉学家小南一郎在《中国神话传说与古小说》里援引郭宝均的研究,他认为西王母曾从事养蚕纺丝,胜的原型是固定在织机横木两端用来卷经线的横轴上的“滕”。河南新野出土的画像砖(图29)上,戴胜的西王母手中持有一个三角形物件,李淞认为这三角形物件与胜具有同样性质,是作为纺织用具的绕线板,它们都是以丝线的连绵不断,来象征生命的长久不绝,从而体现西王母有掌握长生不死药的权力,也可延展为子孙绵延之意。原型为织具的这一假说,也恰如《宋书·符瑞志下》里所记载,“晋穆帝永和元年二月,舂穀民得金胜一枚,长五寸,状如织胜。”
2. 鸟
或如吴晗所解释,“胜”是为鵀,《尔雅·释鸟》记:“鵖鴔,戴鵀”,郭璞注:“鵀即头上胜,今亦呼为戴胜。”西王母所戴之“胜”,只不过“是头上长了一个鵀,一个介于兽和禽之间的生物而已。”山东微山县西城小祠堂画像石(图30)上,西王母的头顶正有一只鸟停在发髻之上。河南巩义出土的金鸟饰件,或就是在此解释和理解之上制作而成。西汉中晚期汉画像里左右对称的“艹”形饰物,也兴许正是由正张开双翼在飞翔的鸟只抽象而来。
作为世俗“妇人首饰”的胜,“言人形容正等,一人着之则胜。”东汉时,胜被纳入舆服制度,《后汉书》里记:“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簪以玳瑁为摘,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凰簪。”作为西王母的头饰,胜至少具有以下两种性质或功能。
1. 神性标志
西王母最先出现在《山海经》里时,“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由此得知,她的神职为“司天之厉及五残”。西汉卜千秋壁画墓里,西王母所在的整个山墙画面,表现的是神仙世界,西王母的神性不言而明。世人“取像西王母戴胜”(见贾充《李夫人典戒》),理当是借助了西王母的神力。
郭璞注《山海经》:“胜,玉胜也。”目前出土实物里,最早的胜也是玉质。玉是古代中国人民用来尊神和敬神的器物,它和原始宗教信仰和权威观念结合在一起。玉胜被特定给西王母,使得它的最至要属性就是神性。正如山东沂南东汉后期画像石上(图31),西王母与东王公都佩戴着胜,这或已说明,胜不仅仅是妇人饰物,更是一种神性标志。
2. 祥瑞
充满“天人感应”的谶纬思想贯穿两汉期间,渗透到整个社会的政治、文化和日常意识形态之中。世间之事,是以都有或为“祥瑞”或为“灾象”的谶验作为征兆可循。征兆图像或起源于东周,到西汉时已是随处可见,它们被描绘在马车、铜镜、香炉、酒奁、漆器上以及房屋和墓室里,不仅为王充在《论衡》里所说的儒生们所热衷,也在普通人中流行,如应邵《风俗通义》里所写,“七日名为人日,家家剪彩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今世多刻为花胜,象瑞图金胜之形。”
《汉书·哀帝纪》记:“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汉书·五行志》载:“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西汉末年长期累积的弊政和自然灾害的频繁,汉成帝赐翟方进册曰:“民被饥饿,加以疾疫溺死,关门牡开,失国守备,盗贼党辈。” 其时又恰逢日食、慧星、陨石等天文异象,作为“长寿、掌握不死药、可以满足世人成仙愿望”的西王母,被世人认为可以帮他们祛除灾祸、摆脱生活困境。这场波及全国约三分之二范围的西王母崇拜运动,在当时汉代人民的心灵深处刻下了烙印。代表了西王母的“胜”,必然也就成了祥瑞之物。
武梁祠屋顶上的“祥瑞”图像里,胜为其中之一,巫鸿以为这些图像是以汉代流行的征兆图籍《瑞图》为蓝本而绘成。尽管旁边榜题“玉胜,王者……”的后面文字已经残缺辩认不出,但在《宋书·符瑞志下》里仍有所体现:“金胜,国平盗贼,四夷宾服则出。”
图34 白发戴胜的西王母 河南洛阳偃师辛庄新莽时期壁画
“胜”出现时,就被定为西王母的头饰。到汉代装饰艺术中,西王母戴胜的形象也已固定为程式。因为西王母,“胜”具有了神性,成为了祥瑞。随着西王母从原始神,到汉代逐渐仙化,再继而演变为掌管不同功能的人格神,“胜”也指向了不同的效力。“玉胜”、“金胜”、“花胜”、“华胜”、“人胜”、“春胜”、“方胜”等,这些稍有差异的名称,不仅指明胜的各异形态,也表达了胜的多样内涵。李商隐的《人日即事》里有“镂金作胜传荆俗,翦彩为人起晋风。”《西厢记》里写“……把花笺锦字,叠做同心方胜儿。”
西王母所佩戴的头饰“胜”,自汉代起,成为流传于各个时期的各式胜形图像的原型。隋唐以后,双胜纹更逐渐演变为一种重要的汉族传统吉庆图案和纹饰,被广泛应用于绘画、雕塑上以及丝织、建筑、家具、器物等工艺美术装饰领域(图35-40)。
右为河南卫辉大司马西晋墓出土
图40 左图:清 黑漆描金花卉纹双胜盒 青岛市博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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