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

——谨以此文献给我逝去36年的母亲

●  李学山

又到清明。

又到思念亲人的时候。

我想念我的母亲，日思夜想。

恍如昨日，母亲竟辞我36年了。由于生活的辗转，自幼徙居他乡的我，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像样的，（甚至一次也没有）到母亲的坟前祭奠过一次，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次，

甚至连一张纸钱都没有给她老人家送去。

哭一声母亲啊，您真是白疼了您的儿子了！

母亲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艰难时日里，他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我这个视为宝贝的老生儿上，省吃俭用，供我念书。

印象中，在母亲的视野里，世界并不比十里八村更大，她裹着的小脚“咯吖咯吖”，走亲戚，赶集市，尽管也曾挪得飞快，回得家来眉色飞舞，但也大抵是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张庄长，王庄短”而已。她的所谓见识，几乎让灶台和纺车填满。四十年前的鲁西南农村，母亲和他的姐妹们，又有哪个不是如此？凌乱的头发、岁月的印痕作证，母亲苦吗？习惯的母亲总说不苦，真的，一点不苦。

母亲最大的知足是养育了我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虽然，他的一生曾养育过六个儿女，但终因岁月的艰难，在我之前的两位哥哥还是没有躲过饥饿的灾厄，死神硬生生的从她滚烫的怀里把她一双娇儿抢去，至今不知魂归何处。站在今天祥和的生活里，再来思想那段岁月，母亲啊，您又是如何煎熬过来的呢？

不知是三哥、四哥的不幸，还是该恭喜我生命的幸运，在能勉强吃饱度日的时日里，她在忘却了丧子的痛苦中把我孕育出来。我真不知道该感谢时代的造化弄人，还是该感谢母亲的博爱。反正，我的降生，对我亲爱的母亲，确实是一个寄托所有说不清楚的梦想。

可能是祖祖辈辈都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也可能是对无力让哥哥姐姐们丧失读书机会而欠下的情债，母亲和父亲商议，决心省吃俭用也要供出一个识文断字的“秀才”。这份寄托，不偏不倚，落在了我这个不谙世事的老生儿头上。我，自然而然，就成了家里的宝贝儿。

在走过了40多年的今天，我曾静下心来反思自己的童年糗事，那简直是天真得有点不堪入目。偷瓜盗枣，扒墙揭瓦，踢死蛤蟆弄死猴，淘气得真是鸡狗不喜。成天价不是张家来找就是李家来告，都是因为我这么个爱惹是生非的孩子。母亲，为了我，没少给人家陪尽笑脸。母亲那，您可没少操碎了心。

1975年的秋天，我还不到上学年龄，因为受不了我这个冤业的“作孽”。母亲托了几个人情，好说歹说，把我塞进了学堂。于是，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问我的学习。

“乖儿子，考了多少分？”她的眼睛里充满的是期待。

“好多呢？大概好几十吧。”我信口胡诌道。

“不少不少，比你大大（鲁西南方言“爹”的意思）挣得工分还多。我就说嘛，我们家三儿就是有出息，将来能称秀才能当大官。”

我的亲娘哎，分跟分能一样吗？但不管怎样，让您老高兴就好。至少，比挨骂舒心多了。

为了不一次次的欺骗母亲，我只好下功夫读书。也不知道是祖上是积了几辈子的阴德，灵光在我的身上迸发了出来。老长的一篇课文，我稍微朗读几遍，竟然能够抢在别人头里背的滚瓜烂熟。四年级的时候，教我语文的老师因为家务事多，有几次竟然让我临时代教班里的同学读书，五年级的数学题也有时候能做的八八九九。连续几年的春节放假，我总能捧一张大红奖状回家过年。母亲欢喜得不行，总是把它们一一糊在墙上，俨然供着神像一般，逢人就炫耀她养育的儿子聪明。

无意中，我歪打正着成了母亲的荣耀。母亲愈发的爱我，胜过爱她自己。

1981年，一个雨后初晴的夏夜，正是月儿藏匿的时候，她便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扫出一块净地，铺上亲手织的草苫子上，陪我一起仰望清静如水的夜空，让我找出哪一个星星是她，哪一个星星是我。

浩渺深邃的河汉里，到处闪耀着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天知道哪一个慈祥如您，哪一个机灵如我。

忽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来不及眨眼，就消失在堂屋后边的枣树林里了。

母亲说，说不定那颗星就是她的，年纪大了，人总是要走的。

走？哪走？在我的世界里，母亲是永恒的，她怎么会像那个“贼星儿”？母亲啊，您太会哄我玩了！

然而，我不知道，那个无端可恶的贼星还是被母亲言中了。

阴历六月廿二，正是玉米抽穗沿花的时节。吃过早饭，母亲照例又到房后的二分半自留地里查看，刚施过肥的小玉米长势一派旺相，煞是喜人。回家后，还对着久病的父亲夸赞个不停。说是，收了棒子，就能卖几块钱把父亲的肝病治好，也能省出几毛钱帮我把学费交上，生活也越来越有奔头了。她高高兴兴的为全家人檊了一顿面条儿。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一家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生活一下子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吃午饭的前夕，我到地里喊干活的哥哥吃饭。回来时路过自留地，眼前的一幕让我惊悚不已：早晨还好好的齐整整好可爱的玉米，忽然间平铺到地里，被谁家的坏小子败坏了半截地。我赶紧飞奔到家里报告母亲知道。后来我才知晓，我这看似不加考虑的举动，对于我的家庭，对于我，是多么的愚蠢至极。

母亲饭也不吃，小脚匆匆一看究竟，那天杀的惨状啊，远远望见就让她背过气去。我万万没想到，那块她精心种植的庄稼，就是她的命根子啊！醒来后，她足足骂了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整整一个中午。

回家后，她饭也不吃，谁也不理，一个人傻傻的坐在后院的枣树下。父亲喊她，她也不应。多年被疾病折磨的父亲生气不过，不免呛了她几句。谁知道，就是这么短短的半天时间，母亲多年寄存的梦想破灭了，也许是千思万想终归无助之后，她厌倦了尘世的烦恼，选择了追寻流星。此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竟不曾想，他老人家从此就留给我们无尽的噩耗。

母亲，您一生坚强，从不轻言生死，那天，您到底为什么那么糊涂！

母亲，您傻！您不该忍心丢下爱您的宝贝，您不知道，离开您的那段时日，儿子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像寒风中哆嗦的最后一片残叶，从此，我就像无依无靠的尚不会吃草的羊羔。母亲，您的心好狠啊！

因为您的离去，父亲再也得不到精心的照顾，病情一天天恶化，终因不治，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觅您而去。从此，我成了无人疼爱的孤儿。尽管我今年已经四十有九，早已习惯了社会的风霜雪雨，若以不孝而论，差不多依然快追上了您当初的年纪，我怎么竟然像个孩子似得泪眼迷蒙呢？是儿子太没出息吗？如果天堂有灵，母亲莫笑。

母亲一生都不曾认得一字，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一种什么符号，她所能认得的最大一个字就是日夜伴她的纺车，还有那一个盛满沧桑的箩筐。然而都是我的过错，到临终也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母亲，你白养活了你的儿子！

此后经年，我的春天里经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的煦暖，我甚至没有留意到，花红柳绿与秋风萧瑟竟然是同一种颜色。

许多个清明节，因为常年在外求学，我没有亲自到您的坟茔磕一个响头。母亲，多亏您还有其他几个孝顺的孩子，每年的清明、十一都能让您享受果馔。而我，您到最后一刻都疼爱牵挂的小儿子，竟然没有一点儿内疚。呜呼！不可想，不可想。

这个清明，我没有哭。仍然没有烧纸。只是呆呆地行进在许多个宽阔的十字路口，眼睛久久地向西南望去。

母亲，您生来没有见过百元大钞的模样，冥冥之界，您甚至不知道天堂也有银行存在。您怕连一分钱纸钱都早已没有了吧？36年了，身无分文的日子，您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现在就是为您准备好金山银山，母亲啊，您又何从消费的起？与其天人相隔，那就让儿子延续着您的梦想。我虽不如您梦想的出息，但总归有了幸福的家庭，儿媳孝顺，孙女聪明，一切超过您的预期，莫不是您在天保佑的结果？此生，儿子欠您的是还不清了。请原谅孩儿的不孝吧，要不然您就狠狠的打一顿，骂一顿？儿子跪着为您献上棍棒如何？

您一定是舍不得了。我闭上眼睛等待，等待您慈祥的棍子落下。可是，这如何不是一种奢望！

还记得您的这个不孝的儿子小时候淘气的样子吗？3岁的时候，我故意气您，躺在地上打滚，闭着眼睛干嚎，其实什么都不因为，无非为了耍耍波皮。您那时实在太慈祥了，慈祥得直到今天我还恨您，您为什么就不能生一回气，痛快淋漓的臭揍我一顿呢？也许只有那样，我的今天才不会背负如此沉重的歉疚。

我哭，母亲，我想哭。不是因为我眼泪多，也不是因为我善于伪装。而实在因为我太内疚啊。母亲，我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您竟然不给我留个机会报答，您说我今生今世该如何生活？

昨天晚上，我通宵难寐。刚合上眼，我就梦到您过去的慈容，您还是那样的安详。衣着褴褛，一如过去的您。难道您的世界里这些年都没有一点变化吗？您生活依旧，您性格依旧，您朴实依旧，在人世间的时候您怎么样，您现在还是怎么样。母亲，您勤劳一生，却没有换回片刻幸福。问苍天，公平为何物？

您的儿子打小就从您的怀里撒娇，就吸吮乃至榨干您的最后一滴奶汁，您用您太弱小的躯体养育出我这个不知回报的恶狼，您难道一点都没有怨言吗？母亲啊，儿子恨您，恨苍天无眼无情，让一个只知道索取的寄生虫白白榨取了您的血汗，这世界对您太不公平！

如今，我已近天命，却是舒舒服服的享受天伦，而且还心安理得，还人模人样地浪费着我没资格享用的财富，这是苍天无眼，还是有意放纵我的罪恶？

我从梦中哭醒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尚存一点良心。良心告诉我，我应该怎样生活，为谁生活？我现在虽然不富裕，但买些纸钱的余力还是有的，可是我N多年竟然一次纸都没给您烧过，我实在不配过好日子。

什么？母亲您说什么？您主要是看看您的儿子、儿媳，还有您从没看到的孙女？儿子告诉您，她们很好，很幸福，至少像您的儿子一样很平平安安的健康而快乐地生活着。36年了，我每天都过着比您想象的都舒心的日子。母亲，您可以放心了，如果您在那个世界里能够抽出一点空闲来，不妨还向今天这样托梦与我，好不好？

母亲啊，儿子也枉活大半辈子了，有一点我想向您保证，我开始学会用您当初爱我的样子去爱别人。我开始学会进步了。能跟您过去一样去毫无私心的去博爱这个世界，是不是儿子总算做对了一次？

明年的清明，记住，母亲，我一定为您扫墓，在您的坟茔上插满花环好不好？

今年的清明，可能我又一次的食言，唯一不同的是，我蘸着虔诚的泪水，为您，也为普天之下的母亲们，献上我净化了的心灵。

呜呼！我大爱的慈母啊——

人以果祭，吾以文祭，不知可否？

时，2017年清明。不孝子遥祭慈母于宁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