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先生依姜夔词的内容,将其八十多首存词分为“感慨时事、抒写身世之感”、“山水纪游、节序咏怀”、“交游酬赠”、“怀念合肥妓女”和“咏物之作”。其中“感慨时事”之作有十四五首,特别值得我们关注。清人宋翔凤认为:“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託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乐府馀论》)清人张祥龄《词论》也说“姜尧章,杜少陵也”。把姜夔词和杜甫诗相提并论,可见人们对其感慨时事之词的重视,特别那首著名的《扬州慢》,更是脍炙人口,甚至成了中小学语文课本的必选篇目。
《扬州慢》是姜夔词中明著写作时间中最早的,创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从时间上看,应当是姜夔初入江湖的作品。作为一名江湖游士,他没有机会像辛弃疾、陆游一样,去直接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一腔热血,展示自己的报国热情,而是在词中体现出独特的抒情视角:
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後,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创作这首词的时候,姜夔刚刚二十岁出头,前此一年客居汉阳,此时正沿江东下经过扬州。词的小序中说“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千岩老人”即萧德藻。词创作于淳熙三年(1176),姜夔结识萧德藻是在淳熙十三年(1186),因此词的小序是后来加上去的。扬州是我国东南地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自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初筑邗城,一直到南朝刘宋时,扬州已成为东南一繁华都市。在刘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的内战中,扬州被夷为废墟,文学家鲍照为此曾写了一篇传颂千古的名作《芜城赋》。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非常看重姜夔的这首《扬州慢》,他认为“参军(即鲍照)芜城之赋不得专美于前矣。”因为运河的开凿,扬州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在隋唐时期迅速发展,再次成为东南繁华之都,当时民谚甚至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即天下最富庶繁盛之地,扬州为第一,四川为第二。“春风十里”一句,就出自唐朝著名诗人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虽然五代战乱对扬州有一定的破坏,但是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发展,扬州又再度成为东南商业和文化重镇。不过这一切随着北宋灭亡、金人南侵而成为历史,在金人1129年和1161年两次南侵过程中,扬州城遭到严重破坏。姜夔这首词创作时间距扬州最近一次遭难只过了十几年,这正是词中所云“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背景。
萧德藻认为这首词有《黍离》之悲,姜夔也颇自诩于此。作者在冷静的叙述中,体现出浓郁的家国悲慨,颇得骚雅之致,将满腔悲愤,化作凄美而精致的句子,娓娓道来。和大部分两宋之交饱尝亡国之痛的词人不同,姜夔并没有那种直接的情感爆发,他是通过自己别具匠心的意象安排,通过语码间的独特组合,使“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关于《扬州慢》的欣赏、解读,八百年来可谓汗牛充栋,笔者在此只想提出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一,“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解释历来不同,钟振振先生特别强调“犹厌言兵”者应为“废池乔木”,而不是指扬州那些身历战争的百姓。姜夔在这里赋予了那些曾经见证了扬州的辉煌繁华,也见证了扬州的兵燹浩劫的“废池乔木”以感发之力,连这些无生命的事物都不愿谈及兵事,而那些幸存者更何以堪呢?其二,扬州在历代诗人的描绘下,不仅是一个车水马龙、肩摩毂击的商业城市,更是一个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爱情之都,特别是姜夔引用了杜牧的诗句,更加强了这方面的意象联想,这也符合姜夔江湖游士的抒情视角。“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就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面对兵燹后的残垣断壁,到哪里在去找到“楚腰纤细掌中轻”的钟情女子,如何能再次书写出那些美妙的爱情诗词呢?即使是悲怆于国破家亡这样的大主题,姜夔更善于从细微处获得感发,一个昔日的爱情之都,如今连安排风月词笔的去处都没有,对于一个江湖诗人来说,这难道不会引起更深沉的悲哀吗?第三个问题,是词的最后一句的标点,或者读法。虽然目前通行的版本都标为“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但是钟振振和叶嘉莹都主张“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如果这样的话,这一句的节奏变成“三——四——四”三个停顿,音节更加摇曳,平添一份悠然。更重要的是,“红药”与“年年”并读,强调了红药的主体性,类似于前面“废池乔木”的写法,抒情之“我”悄然隐退,“红药”被赋予感性的生命,使整篇更加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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