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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抒情诗52首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被称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代表作《父与子》。
屠格涅夫是19世纪俄国杰出作家,他一生四十余年的笔耕生涯中,创作了被誉为“艺术编年史”的六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诗等各种各样体裁的作品,他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俄国文学的宝库,为俄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他的小说语言纯净优美,结构简洁严密,擅长自然风景描写,常用隐蔽手法描写人物心理。作品充满诗意的氛围和淡淡的哀愁,给人无尽回昧。
屠格涅夫出身贵族。
19世纪三四十年代,俄国的资本主义经济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俄国农村中农奴制的存在已成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严重障碍,因此,农奴制的改革问题被提上了日程,成了当时社会最关注的迫切问题。
屠格涅夫的母亲是一位残暴的农奴主,屠格涅夫自幼目睹了地主阶级的残暴,对农民的悲惨处境深表同情。
1843年,屠格涅夫结识了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受其思想影响下,坚定了与农奴制作斗争的决心。
1847—1852年创作《猎人笔记》,揭露农奴主的残暴,农奴的悲惨生活,因此被放逐。是屠格涅夫以反农奴制为中心思想的第一部重要作品。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是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
《猎人笔记》是一部形式独特的特写集,包括《霍里和卡利内奇》、《两地主》、《车轮辘响》等25篇。
1856年,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罗亭》问世,罗亭成为“多余人”中最具光彩的形象。
185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贵族之家》给他带来第一流作家的声望。以后,屠格涅夫把目光转向观察新的社会典型,创作出刻画“新人”形象的两部长篇《前夜》(1860)和《父与子》(1862)。

黄昏

(抒情歌)

河水偎依着陡斜的崖岸进入梦乡;

天空消退了晚霞的余光;

点点轻舟,滑行在迷茫似烟的远方——

  我默默地伫立在河岸上,

  心中满溢着幽思与奇异的遐想。

老橡树,这苍老的森林之王,把它那

虬髯纷披的头低垂在沉睡的如镜水面上;

宁静安谧的难以名状的美妙时刻来临了,

  这是昼、夜与明、晦的会合迭转,

  而天空,依然如此明朗。

万籁俱寂:阒静如噤!万籁俱寂:寥无一丝动静!

天上地下——均已沉入深深的梦境;

唯有河上偶尔漾过些许波影:

  那是树叶在轻轻坠落;是风儿在太息;

  到处是一片宁静——除却我的这颗心。

是的,我知道,在这神圣的时刻,

是大自然在神秘地启示着我们——

它的声音沁入我惶怵的灵魂,

  那是一种预言,它详悉未来的底蕴,

  那是一个内在的声音,神圣而永恒。

四下里肃穆一片(正合我意),如入坟地;

岑寂压抑着一切活跃的生机;

生命的运动沉睡了;自然的威力在憩息——

  正是这夜的寂静,勾起我

  心中美好而奇异的思绪。

如果这种梦境——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征兆,那将何如!

这边有光明与黑暗的更迭轮倒——彼方,

  则唯见欢乐痛苦与混沌澌灭相汇交;

  若使这边长夜不晓——那边,那边又将若何?

我百感交集而悒忧:

我的眼睛枉然向自然询求,

可它兀自在深梦中勾留——

  我黯然,只奈那生命的奥秘,

  竟无人得以悟透。

(1837年7月)

致美第奇的维纳斯

专司美、爱与快乐的女神!

你再现了那早已逝去的日子、那代人的

  迷人的遗训!

热情似火的埃拉多斯所珍爱的作品,

你何等地甜美,你披裹着的炫目的

  神话,何等地令人销魂!

你不是我们的教民!不,你献上

爱情的苦涩的醇酒,让那些热情的

  南方之子敞怀酣饮!

在精妙绝伦的艺术丰满之中,

是命运赐给他们与作品间那种

  灵犀相通的感情!

然而,他们炽烈的激情使我们感到陌生而茫然;

对他们的爱情与狂热的声音,我们更难详谙;

  我们的心灵已经萎蔫。

他们乐天知命,但懂得生命之三要端:

热中于荣誉,愿为祖国赴死,

  为了爱情,一切均可以扔在一边。

在油橄榄的荫覆之下,靡丽的希腊,天空

如此地明亮,唯其如此,你,阿佛洛狄忒

  才会诞生在这个地方。

那里,清波中憩息着美丽的塞浦路斯岛,

那里,希腊的女子匀称而苗条,东方式的

  眼眸热焰漾荡!

我非常喜爱那个美妙的奇思异想!

从前有一天;陆地在把什么人盼望;轻风

  妖媚地伏偎在水的平原上:

就在这个神秘温馨的瞬间,

从雪白的泡沫中诞生了一位美人——

  玉立于波浪之上!

据说,那时,苍天不堪思慕的苦恼,

将它的穹顶俯垂在你之上,似乎在

  把你的吻寻找;

微风伸展它轻似空气的翼羽抚摸着你;

那深渊似的海水也虔敬而热切地前呼后拥着

  涌向你的双脚!

奥林匹斯山接受了你!让你俘虏的

希腊人把你视为天地的精魂、

  美的女神!

在一个隐秘的谷地上有你美丽的神庙,

荫庇它的香桃木与白杨枝叶繁盛,

  披着月亮的光晕,

你的女祭司们在合唱,(白色的

穹顶下,庄严地缭绕着神香的

  袅袅轻烟的芬芳,

神秘的祭酒开始了)

她们用故乡的甜蜜如吻的语言

  狂喜地把赞歌高唱!

早已化为尘土了,你的神庙;少女的

合唱再不会响起;风风雨雨中,

  神香的轻烟荡然散消。

你娇媚的塑像,让那些炎热亚洲的

儿郎野蛮地毁损掉,衰惫的希腊人

  也没能把你保护好!

雕刀之下,女神,你得到了复生!

那最后的一次,是伯拉克西特列斯,

  他手持几可视为圣物的雕刀,

颤栗着,动容地将自己的作品塑造,

就在那无知无觉的雕像身上,苏醒了生命的

  精魂,大理石化成了神!

我们得以重新在你身边鳞集云汇,

屏气敛息地举着双眼,

  对你欣赏品味;

你重又成为我们的主宰!同样地,你征服了

来自远方的儿孙,用你的典雅娇娆的风姿

  和你的不朽的美!

(1837年)

给亚·尼·霍夫林娜

我不爱你——

我日日夜夜地对自己念叨个不停。

你不爱我——

我不无悲哀地看得分明。

你是否爱上了谁?

我忧伤地想要去弄清。

为什么我要整日价在那个

被忘却了的旧梦中沉迷不醒?

我呀,只要一听到这银铃般的声音——

我的心就会燃烧起来跳个不停。

倘或你在我近边——我会

害怕遇上你而心神不宁:

我,又惶恐又被牢牢地吸引……

莫非我确乎动了真情?……

(1840年)

俄罗斯人

您对我说“咱俩分手吧,

众人在非难我们,我们能有什么指望;

您会感到苦恼;可我得努力把您遗忘”。

就是那个夜晚;苍白的云层中漂浮着月亮,

薄雾笼罩在沉睡的花园之上;

我大惑不解地听着您这么讲:

这般的春意荡漾,您的眼睛又如此明亮——

  缘何我感到如斯地颓伤?

您无可指责——您是自由的,我明白;

我听从您,我走开——可是该怎样走开?

在这个无限悲怆的时刻,

是淡淡地致意,默默地离开?

还是向您表白:我爱您,——我感到茫然无奈;

过去了的我无力挽回;

但我万难将爱情与生命分开——

  我不能没有爱。

莫非是一切都已消泯——就好似

我们之间素未有过蜜意柔情!

兴许是我俩从不曾心心相印——合该

如此轻易地将我俩的盟誓弃之如敝屣!

我爱您——您却不曾有过真情——

不!不!请别回答:是!——

您施予我的是笑容与虚伪的辞令——

  我交付给您的是我的这颗心。

走吧——在扞格不入的人群中曳足低徊,

你得生活下去,像别人一样去虚掷年岁;

责任、需要、操心事儿会摞成堆——

那全是些日常琐屑,伧俗乏味。

离却了欣悦自在的幻想世界,

便再也无力去领悟神圣与美——

唯有悲凉地祈盼那新的启示,

  点亮我那几被损毁了的心扉——

我还能葆有些什么呢——不用起誓——

对于爱情我永远惘然;没准会

重又——疯狂地——去爱——用我

这颗得不到回报的心灵的全部渴盼。

也许——会的。然而,纵令那

让人心仪的人儿与充满诱惑的人寰

既迷人又绚烂——那心灵之花盛开的时代

  与深刻的切肤之感却已一去不再回返。

是时候了!我走——不过,在这之前——

请伸过手来——这便是我爱情的指归与了结!

这个时刻——分离,已到来……

现在——接踵而来的将是一连串平庸的日子,

重又是梦,重又是冷漠的悲哀……

啊,我的上帝!别让我忘怀:

生命是有力量的,我仍然年轻,

  我能够去爱!

(1840年)

我攀援在绿色的山冈上

我攀援在绿色的山冈上,

每当黄昏时光;

你,可爱的天使,

我总企盼着把你遇上。

曾记否,那苍松的絮语、

青草的窸窣和小溪的丁当……

唉!打那时候起,我仿佛掉了魂似地,

总在山那儿踯躅徊徨。

天上的星星和林间草丛中的飞萤

是否已发出亮光——

我奔向熟悉的小丘,

越过田野踩在露水上。

月色皎皎!迷人的明月呀,

你慵懒地还不肯露出脸庞……

风儿呀!越过峦嶂,

你吹来了层云,从海的那方!

我收住脚步……心儿犹在跳荡。

那是什么声响?——是酣睡中的

树枝在摇晃……这时,

一只夜行的甲虫正掠过我头上。

打从村子里传来了歌声与犬嗷……

闪亮了,点点灯光……

月亮越走越近……兴许,

她是来把大地的孩子们探望?

我听到,在沙土混杂的小道上——

〔………………………………〕

有双小脚在飞跑,

这是你的可爱的小脚啊,

于是,我拥住了你把你托在手上,

(像母亲抱起孩子那样……)

唉,打那时候起,我仿佛掉了魂似地,

总在山那儿踯躅徊徨。

(1840年)

老地主

我的寿数已到尽头……

侄儿,你听着,老人有话哽堵在喉。

过去我常把你责怪,

人前背后,数落不休——

有什么办法啊!

我没能学会爱……

你的老叔父要请求宽宥,

我的财产将归你所有——

我闭眼后,你不必哭我;

你可以走,只消向我告个别、挥挥手。

想当年,我年轻健壮,吃过喝过,

我爱抚过漂亮的姑娘,

宴飨友朋恣情作乐过,

我曾纵犬把数以百计的狡兔捕获……

有时,我进城去——

商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前来迎我……

我有豪勇好斗的盛名,又是个

一流的巨富、好样的棒小伙。

要我抛尽全部的财产——我并不在乎……

只是我从没有爱过!

是什么缘由,可真也难说:

那并非因碌碌于世事俗务——

也不怨时光流逝岁月蹉跎——

我就是不曾去爱——也没有

被人爱过;待到老来,

备受悲凉的折磨——

在这个可怕的、最后的时刻,

你看——只落得泗涕滂沱:

泪水把我的面颊烧灼,

我不堪沉重,深自愧作……

唉,瓦尼亚,瓦尼亚!

我积聚财帛,建造屋宇与寺院,

可又有什么结果:

我还是没有爱过,更没有人爱我!

那么,金钱于我又算得了什么?

把我的财产尽数拿去吧——

但求死神等一等我,

好让我尝到些许欢乐……

哦,若能让我懂得什么是激情与生活——

那我将死而无憾,没话可说!

我是个罪人,瓦尼亚,

我理该回顾自己的一生,

好向上帝作交代,

你们可把神父去请来……

我感觉到了——有位佳人,

眼看就要向我走来……

我听到了她怯怯的步履声,

听到了她温柔热情的表白,

纵令这种非人间的意念,

不该占据我这白发苍苍的脑袋。

我看不清了……死亡已蹑近我身……

啊,别了,不结果实的一生!

啊,瓦尼亚!可怕的悔恨……

帮帮我,亲人……

切记,去替我告诉儿辈们,

他们的先人于悔恨中死去,

他老泪纵横,五内如焚,

巴拉达

他站在长官面前不开口;

眼神阴郁——垂着头。

他壮实的肩膀上,天鹅绒的长衫已褪下,

只见大张着的伤口,鲜血潸潸地流。

他的双手被铐,脚上钉着铁镣,

这不,他再不能在黑夜的森林里游荡!

他喘着粗气——心中暗想:

真糟糕!……看来,过去了,我的好时光。

“怎么样,小伙子,给逮住了?逍遥够了吧!

我的网外的狼浪荡得太久啦!

怎么,成了哑巴?我没少听说——

你得意的时候还是个歌唱的行家;

敢情你今儿个不能尽兴唱啦……

等明天,我们倒要听听你怎么个唱法。”

“你甭想听我唱,甭想!”他阴沉地回答,

“明天,我才不唱呢——明天,我也无须唱;

明天我将豪迈地赴刑场;

你自己唱去吧,想必,你会如愿以偿!……

我们唱着歌儿走出青纱帐;

在把商人和货物带进峡谷时,我们歌唱……

你合该上那儿去听听才好——我们唱得很协调;

不过,商人们听歌解闷儿的时间可长不了……

你瞧,咱还高歌——在你家;

我纵杯酣唱——痛饮你的琼浆;

我干着杯——品尝着主人家的膏粱;

我甜滋滋地亲着嘴——跟你的婆娘。”

(1841年)

绵长的、惨白的阴云

绵长的、惨白的阴云,

低低地在昏暗的大地上空浮荡……

寒气袭人……几匹马儿步调匀整,

攒蹄在夜行的路途上……

我行进着——不知所之,茫无目标。

这,留待我过后去思考。

我行进着——向人们道过别——

也告别了我所挚爱的一切。

车夫默坐着,忧郁地

耷拉着脑袋,信马由缰……

沉思冥想的我——向隅垂首——

与他一样惙惙忧伤。

是秋天……萎黄了一片片莽草,

金风在扬飙,在悲号。

我的心隐隐地颤抖、紧缩,

为一种异样的惆怅所煎熬。

是出于对死的悬心?还是在怜惜我这

因命运的砥砺而变得粗陋了的生命?

我的车夫低声哼唱了起来——

寥廓的天空更见晦冥。

(1841年)

私奔

我的马儿在嘶叫,又蹬又刨……

勾起了我情思袅袅——

我那几曾割舍了的幸福啊,

那双热烈地顾盼的眼眸。

啊,那时光,那过去的时光!……

夜深沉……我睡不着……

我感到烦躁……于是我喊叫:

“喂,给我把马鞍备好!

屋里,我待不住啦,

睡去吧,只要你们睡得着。”

乌云遮蔽了月亮,

幽暗的田野沉入梦乡;

我的硕大的影子

在我面前晃荡、晃荡。

森林似乎也已酣睡——

尽管树叶还在微微摇晃……

我把脸颊贴在马鬃上,

画着十字为自己祷告,

我一边轻轻地哼唱,

一边把往事缅想。

瞧,就是这间小屋——叩窗……

“是你,亲爱的?”

“宝贝儿,起床,让我们

谈谈,就像从前一样。

你要愿意,只消给我一句话:

我已为你准备好了新房;

夜色昏冥,烟雾迷茫——

我的马儿强劲精壮;

咱俩尽可以哭呀笑呀——

快上马跑吧,哪怕哭它一场!”

门儿吱嘎响起……“亲爱的,亲爱的,

我终于盼来了你!你可知,

拆散了我俩的是流言蜚语?

这并非我的不是……”

“哦,我不清楚!我只是

来接你;不管是谁的不是——

没有了你,我的生活失去了意义……

我曾努力想把你忘记,

可是,思来想去——

我终于奔向了你。”

她是那样地姣好!……

我们这就比翼偕老……

她脉脉含情地把她的头

向我胸口偎靠!

我温柔地照顾着她,

为她神魂颠倒……

一切静悄悄,全都进入了神奇的

梦乡——唯有马儿在撒蹄欢跑;

我耳边有她柔美的低语,

宛如微风在轻轻絮叨:

“自君别后,家里

就把我许给了别人。

我呼天抢地——可狠心的

兄弟们铁了心要毁掉我的一生。

我可是怎样地把你苦等!

那个未婚夫也真吓人!

他会冷不丁地挪近身,

抖动着白胡髭,撅起嘴唇,

肥肥的腮帮子一鼓,

凑过来就要亲吻……”

我哈气暖和她的手指,

在她的眼睛上印下我的吻:

“忘掉过去的未婚夫

和过去的怨恨!

要向他算账嘛,自有你的亲人……

我将用弯弯的马刀,

把他的白胡髭砍得不留一根,

还连同他那个愚蠢的脑门!

看门人,看门人!快开开!

咱这儿来了女主人!”

(1842年)

秋日的黄昏

秋日的黄昏……天高气爽,

光秃的小树林显得空荡荡,

我枉然朝树上凝眸,竟没有

留下一片树叶——它们全都

散落在林间小径的沙土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

犹如久久地沉睡在惆怅的

胸中那满坑满谷的无言的悲怆。

〔………………………………〕

(1842年)

让我携着你的手——去郊野

让我携着你的手——去郊野,

沉思的朋友,我的心灵之交……

用自己的意志决定你我一生的那个日子就在

今朝——你是否视自己的生命为至宝?

要不,那就让我们把这个日子抹掉,

举手之间我们便能把它一笔勾销。

一俟这个日子过去后,一切我们所

挚爱的或为之苦恼的,均可全然忘掉……

就让这个日子永不回返地飞越

纷纷扬扬的让人惶惑的生活,

如同无邪的温柔的爱情,

掠过无信仰的人群倏然逝消……

河上,淡白的雾气团团升起,

朝霞庄严地在燃烧。

啊,倘若我们的重逢能像

最初的邂逅那样,那该有多么美妙。

“可是,为什么还要

覆辙重蹈?”你回答。

忘掉吧,一切沉重的烦恼,

请把我们的聚散离合给忘掉。

相信我:我感喟愧疚而难平心潮,

我的心如此贪婪地向往着你,

犹如浪花毋需吁请

湖水的允诺而追波逐涛……

你瞧……一览无遗的天空如此

瑰异地在闪耀,你还能极目四眺。

有了这种宁静与爱的天赐,

任何疑惧皆属徒劳……

我敢说,我心灵深处葆有着一片圣地,

即令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的心祛除了恐惧与忧虑,

已不复愧赧与骄傲……

啊,我们去吧——不论是

默然相对还是娓娓絮叨,

激情,或喧腾有如波涛,

或似乌云沉睡在月亮的周遭——

那个瞬间将何等瑰丽美好,

我会与你共度这一永恒,我知道。

这个日子兴许是得救之时,

兴许,我们将能神会心照。

(1842年6月2日)

你可曾注意到,我不苟言笑的友人

你可曾注意到,我不苟言笑的友人,

啊,我久已疏阔了的青春时代的友人,

每一天,几乎都会猝然出现一种

  令人深深不安的寂静的一瞬?

在这寂静中,有着某种超乎尘世的东西

难以名状……心灵在肃然悬望:就在这

一瞬间,满腔的热血与沛然生气,

  似乎因死的意念而变得麻痹颓唐。

啊,如果在这个瞬间,你禁不住

愁肠百结,热泪盈眶……那么,

请你设想,我又复站在你面前,

  正在把你的心绪揆度思量。

回眸已逝的爱情,会让你粲然展颜;可千万别,

我的友人,因沉湎于过去而愧赧……

生活中,哪怕是瞬间的情谊已弥足珍贵,

  我亦唯求能与你共葆这瞬间的契缘。

(1842年)

秋天

我爱秋天,有如我爱忧郁的眼神一般。

在多雾的宁静的日子里,

我常常走进树林,憩坐其间——

眺望那森森古松的冠盖

和白茫茫的云天。

我爱噙着酸涩的叶片躺下,

浮着微笑,慵懒地把身子舒展;

我聆听着啄木鸟的尖细啾号,

沉浸于瑰异的梦幻。

青草已经萎蔫……

上面洒满了清冷的光烻……

我的整个心灵也蒙上了

一层淡淡的、悠忽的伤感……

哪一件往事我不曾重温?

还有什么幻梦未及将我造访?

此刻的松树伛下身子,仿佛具有

灵性一般,正若有所思地在喁喁交谈……

放眼望去,却又如鸟飞一片,

而猝然吹来的风儿,

也禁不住地闹腾在

这一片黑压压的枝虬间。

(1842年)

小花

你可曾——走进幽暗的小树林,

在那春日新绿的青草地上,

找到过一朵质朴无华的小花?

(那时你孤独一人——漂泊在异国他乡。)

她在把你盼望——在沾满露珠的

丛草中孤独地开放……

为了你,她葆藏着自己纯洁的芬芳、

自己的最初的馨香。

从颤悠悠的花茎上你把她摘下,

舒徐地含着笑、爱怜地

把她插在你的纽孔上,

可是花儿,这就让你给毁啦。

于是,你上了路,一路尘土飞扬;

空中蒸腾着巨大的热浪,

四周——田野被烤炙得发黑,

而你的花儿早已萎黄。

她在幽静的荫凉里生长,

由清晨的雨露滋养,

但她却被灼热的尘雾戕害,

在当头的骄阳下殒殇。

奈何?怜悯也是徒然!

要知道,上帝创造此君,

是为了给你的心

作伴于短短的一瞬。

(1843年)

涅瓦河

不——无论是

黎明前的岑寂,抑或

是日中,是酷暑,

都不及我眼前的

涅瓦河这般雄伟肃穆。

但见大地与天空——均氤氲于

浓艳的似火晚霞中……

我凝神伫立,

抛却纷纭的尘事——

一任我沉思的目光,

随着浩淼的涅瓦游荡。

骋目纵览:飞驰的水流

被覆着一层玫瑰色的光焰,

它悠然地拍击着、亲吻着

船舸的黑漆漆的两舷。

船儿真不少……鳞次栉比地

一条紧挨着另一条。

它们似乎从未同冥茫的

大海与风暴打过交道——

就连那些在微风轻拂下

柔曼地招展着的如林旌旗,

似乎也把已曾有过的

狂放的激情忘掉。

城墙近处,

有一条船来自远方,

正昏昏欲睡地在轻轻摇晃,

它的倒影静静地映在水面上。

船桅旁,一个水手

在篷帆下憩息——卧躺,

黄昏的余辉怯生生地在抚摸

他那张非俄罗斯的脸庞,

不一会儿便悄悄地逐渐退让。

你来自何方?多久停靠?为什么

远航来到我们这个烟雾迷濛的地方?

又为什么带着异样的微笑,

仰望着我的祖国的穹苍?

你在想什么?可能,

是往事在萦绕——

昔日的爱情、离别的时刻

和忧伤的眼神——于是,

那告别的吻,似乎

重又在你唇间燃烧。

也许,这会儿,她正

坐在窗前……不再愁苦;

可是,就好比风吹蜡炬,

炽燃着,消融下去……

也许,她把双手热烈地

紧靠在自己衰惫的胸间,

于奄奄一息中捧读着

你那些忧郁的雁书。

哦,不……我这是在把

自己的思绪加之于他人——

这个人不曾枉然地去挥泪吞声,

不曾尝味过骚动不宁的苦闷,

这个人没有经受过合与分,

也没有体验过死灭与苏生……

没有!他无所顾忌地爱,

纵情地吻。而在那里,

在他的幸福的国家里,他的

海水湛蓝、辽阔广大的国家里,——

火焰般的芦荟花儿,在白泛泛的

橄榄树下盛开——这个国家,

充满了明亮的光照与色彩,

这个国家的夜晚慵困难耐,

面对这个国家他激情满怀,

在这个他颤栗着去热烈拥抱的国家里——

那儿,她漫不经心地

坐着纺纱,在把他等待……

早起,她一面编着发辫,

一面唱着歌儿走来,

叹着气,眺望着蓝色的大海。

(1843年)

春日的黄昏

金色的云团,在

休耕的土地上空飘荡;

闪烁的露珠,洒在

广袤沉寂的田野上;

雾气弥漫的谷地里,小溪

潺潺流淌——远处,春雷涌响,

在白杨树的叶丛间,风儿

懒洋洋地振颤着它那伸展不开的翅膀。

高耸的大树睖瞪着发呆,

幽暗的黛色树林肃穆绝籁,

唯有叶片尚未入梦,

间或在浓荫深处私语窃窃。

但见爱的星辰在

晚霞的余辉中忽闪,

于是,心儿变得虔诚轻盈起来,

轻盈啊,一如回到了孩童时代。

(1843年)

我与你分手了

我与你分手了——

我不想隐瞒,

那时,我爱着你,

真心实意地爱着你。

可是,我俩常常相对无欢。

我固执地沉默不言——

对你那忧郁而深沉的眼神

我并不了然。

你常向我讲起

那个美妙的乐园。

然而天啊,这样的福祉

如今于我已隔如天渊!

相信吧:自此以后,

我历尽生活,饱经风霜……

我已将几多欢乐和

愚蠢的眼泪遗忘。

(1843年)

人,这样的人有的是

他无灾无难地在老姑妈的

  家里长大,

十五岁时,他对肺痨与死亡

  感到可怕。

十七岁上,他长成了一个结实的青年——

  可是日甚一日地

他沉湎于无由无端的

  “空想与梦幻”。

他会眼泪直流;悲天悯人地

  把众生斥诟——

而对自己的命运,他更是

  无情地诅咒。

之后——他不能驾驭自己那颗

  多愁善感的心,

对所有脸色苍白的姑娘均报以

  热烈的爱情。

这个不幸的殉难者,热中于

  当诗人骚客……

可却不敢用自己的指头,

  去碰一碰她的手。

后来——他把爱情转为友谊,

  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他认了命——就去服役,

  进了步兵团。

以后,他娶了个女邻居,

  穿起了长袍子,

像只抱窝的母鸡似的——

  繁育着小鸡。

他吝啬、昏聩又长命——

  得了个好心人的声名……

…………

  …………

(1843年)

群氓

(献给维·格·别林斯基)

我在我亲近的……和陌生的人们中间

  漂泊彷徨——没有目标,不存希望。

他们消闲的游戏,有时我觉得可笑……

  而我深感自己的痛苦更为贻笑大方。

群氓不承认这种痛苦,

  群氓——我们的沙皇——矻矻于酒足饭饱;

对于心性沉思的人,

  他却视之为偏执狂。

你是正确的,群氓!你是巨大的,

  你泱泱汤汤——深不见底,像大海一样……

不论是无病呻吟——还是创巨痛深,

  统统都淹没于你的狂涛巨浪。

你那么有力量……上帝明鉴——

  也因此,他在你上面飞翔得这等仓皇……

我可以对你表示崇敬,

  可是要我爱你——休想。

我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我也不存一丝从你那里求得幸福的希望——

毋需我多余的关顾,你也会自我膨胀,

  就像暴风雨中的海洋。

自豪吧,群氓!欢跃吧,我的衮衮诸公!

  为了你,天空才辉照得如此明亮……

我庆幸,毕竟,我还是不因人热的我,

  我不会对你唯唯否否,为了一份口粮……

我对我所爱的保持缄默,

  也不把我的狠毒明讲,——

因为,我不愿用赞颂来哗众取宠,

  也不想以嘲笑羞辱群氓……

我只对我自己诉说梦想,

  跟真诚的友人纵谈抵掌……

而今,我已告别了那种可笑的天真的美梦,

  如同告别我孩提时代的眼泪一样……

因此……我在数难逃……

  我面带乖张峭急的冷笑——无言的乖张,

去痛饮哪怕是苦涩的——

  却能使人一醉方休的琼浆。

(1843年)

我的祈祷

当令人痛苦的狠毒的

思绪把我攫住……

当自来就深信不疑的

那一切神圣,如同

腐朽的树木那般离析分崩……

当现实生活如此盛气凌人地

冲着你闹腾——

我的心便会惶怵颤栗——

却无力加以抨击质问……

当我意识到,我只能

枉然喊出我热狂的呼声——

哪怕用这种热烈而迂拙的激情

也不能点燃任谁的心魂,

当无人葆有一丝希望,他们

甚至都从未有过迷惘的苦闷,

当人们把苦难视为畏途,

当老人们是那样的正确……

那时候——那时候,我的祈祷

将热烈地上达于他,

上达于我所渴求的

充满活力的斗争之神。

(1843年)

那个早已忘却了的名字

那个早已忘却了的名字,

忽然,重又把我触抚:

那消逝了的遥远的爱情

和久已平息下来的痛苦,——

我感到愧赧,经过了悠长的时日,

我心中犹封存着这些了无意义的东西,

无论是热吻,抑或是眼泪——

我什么都不曾忘记。

我感到愧赧,是的;我又感到悲戚,

难道我会认为,而今,

生活已不再把我蒙欺,

我能把持吾心直到最后的一息?

那昔时幼稚的梦呓,

那如同春日吐艳的花儿一般

在我心中怯怯地绽开的一切,

我有什么权利可以倨傲地将它们抛弃?

我感到悲戚,那是个我本该

给以蔑视与嗤笑的回忆……

而我重温着熟稔的名字——

再次在往事中沉迷。

(1843年)

生命的终结

冬夜——(一个过去年代的故事)

有个老人趱行在

  黑魆魆的树林里。

他活在这世上

已近一个世纪。

马车把雪地碾得吱嘎吱嘎。

松树颤巍巍地晃着枝桠。

  一颠一摆的马儿

磨蹭着把车拉,

活该呀叫人抽打。

四十个年头他离乡背井,

生活到处都那么艰辛——

  ………………………

他追悔……

看来,时辰已定!

经历过来了;够了,到最后……

怎么?让人宽慰地活到了头?

  眼下他依旧藏身于

自己的洞穴,

如同一头野兽。

这不速之客——并非

为生存而归来……

  在这世上老狐狸将不复存在,

就好比是黑夜里扔进昏暗的

池水中的石块。

(1843年)

费佳

寒夜——小伙子跨了匹疲惫的马儿

默默地走进村庄。

滚滚浓雾,一片白茫茫,

大大小小的星星,竟没有一颗缀在天上。

他遇到老奶奶在栅栏旁:

“奶奶!你好!”“呀,是费佳!你打

哪里来?去了什么地方?连信也不捎!”

“我去过的地方——你这儿哪能望得到!

妈妈还健在?兄弟们都好?

我家的木屋可平安,没烧掉?

来莫斯科的村里伙伴说——

斋戒期间巴拉莎成了寡妇,消息是否可靠?”

“你们的家与过去一样——金瓯无缺,

母亲健朗,兄弟们安康,

邻居死后——巴拉莎当了孤孀,

个把月后,她同别人拜了堂。”

狂风骤起……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他望了望天空,压低了便帽,

然后,默默地挥挥手,轻捷地

掉转马头——消失了。

(1843年)

致A.C.

我认识您……已经很久远,

说真的,我感到抱愧与遗憾,

那会儿,我对您并不在意……

您才十几岁——

刚踏进社交圈……

我与您在一次舞会相见。

有人把我引到您身旁——

我勉强陪伴您穿行着,

心中却充满了焦灼张皇……

那时——那时,我早已堕入了情网;

不过,那次的恋情只不过是

一场春梦,苦涩又虚妄。

我正在渴盼着一位佳人,

该回答您的,我都没顾上应声;

但我注意到您的那双纤手……

注意到您靓妆的动人,

还有您的处子的声音

与美丽的聪慧的眼神。

然而,年轻的心灵中的一切,

犹在轻柔的浅梦中沉睡,

待我猛然醒来,

惟余一片神秘的幽邃……

至少,我能记清,我离您而去,

隐约地挈带着几许恧悔。

是机缘使我们再次相遇上……

今天,我蓦地见到了您。

您变了,如同达吉雅娜那样;

我还从未倾听过这样的谈吐,

从未见到过这样的肩膀,

这样的雍容华贵、体态端庄……

您的大理石般的面庞

与您冷然的双唇,

镌刻着造物的极富魅力的印痕……

出现在我眼前的您

如此地光彩照人,

宛若一尊高傲的苦难女神。

阒寂之中我向您吁请:

请向我启开您的生命之门……

然而,您的眼神令我怯畏……不,不!

我已不再年少气盛——不,我与您并不相称,

在与激情和困乏的斗争中,我早已

耗尽了我的生命,耗尽了我的心神。

(1843年)

В.Н.Б.

春日里,啊,我温顺的安琪儿,

你散步回来,走到我身旁——

带着无邪的微笑伸过手,

把我喜爱的花儿送上;

我从那只纤手接过花儿,

欣喜地把嘴唇贴到了花儿和手上……

我无忧无虑地憩息着,

周身沁濡着我的花儿的与你的芬芳。

我欣赏着你纤细的身姿、纯洁的肩膀,

看着你明亮的大眼睛的宁馨和安详,

我聆听着你稚嫩的语声,

像是听到了昔日奶娘的故事一样。

我凝视着你的脸庞,新的欢乐重又

在我心中涌涨——我又怎能把你看够……

在我的森冷的灵魂里,只为你啊

才虔诚地把温柔与爱情葆藏。

(1843年)

变奏曲

当你那么快乐、那么温存地

望着我的眼睛的时候,

我安详地吻着

你长长的眼睫;

当你羞答答地在我怀里

憩息的时候,

我怯怯地欣赏着

你沉思的美;

当月亮在葱茏的花园上空

升起时,我与你

并肩坐在窗前,

了无挂虑地共着呼吸;

来到了那时刻,别离的悲愁,

我悲怅地打着楞儿,默默地,

颤抖的双手捂住我的口,

又紧握在心头。

告诉我:我曾否预卜到

我俩的分离纯属命中注定?

我是否该恚怨那

早已失落了的爱情?

(1843年7月)

啊,不是吗,从前,我曾同你漫步在一起!

多欢快啊,喧闹的树林!

我暗暗地怀着深情,

凝视着你天蓝色的眼睛。

于是,我的心欣喜若狂……

凝固的血液重又沸腾起来,

大地上鲜花盛开,

爱情之花也在怒放。

春日,那使人心醉的时光!

小溪温柔地潺潺作响,

阳光明媚地照射在

林间朦胧的阴影上!

河水沛然地在流淌!

树叶多么轻快地晃摇!

云彩又那样悠然地飘荡!

你呀,喜滋滋地漾着微笑!

于其时,我把其他的一切一切全抛掉!

于其时,我潜心默想,思绪幽眇!

我被神秘地感动,

并不为我的眼泪害臊!——

而今,这样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有多么可笑,

就连那相思之情在我们看来也如此荒唐,

就好比是一枕黄粱、

一首空洞拙劣的小诗一样。

(1843年7月)

(在路上)

多雾的早晨,灰白色的早晨,

冰雪覆盖在凄凉的田亩上,

你会情不自禁地把往事回想,

忆起那些久已忘怀了的面庞。

你回味着那些热情的话语,

那羞怯地渴望的眼睛,

那初次的邂逅与最后的相聚,

以及那可爱的轻柔的声音。

你吟味着强颜为笑的离别,

许多亲近的、遥远的都在你眼前闪回,

车轮不停地辚辚轰响,

你倾听着,眺望着寥廓的云天沉入遐想。

(1843年11月)

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心烦意乱

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心烦意乱,

从你姣好的脸上,我小心翼翼地撩开那

  波浪般浓密的发卷——

而你,我的朋友,正慵懒地含笑倚窗,

眺望着岑寂昏暗的

  大花园……

黑暗挟带着凉意,似缕缕细流

悄无声息地泻入敞着的窗户,

  在我们头上停憩,

清香扑鼻的僻静浓荫中夜莺在悲啼,

银色的小河上晚风习习……

  田野正在歇息。

夜的清凉洒满我的双手,沁入我的心魂,

久久地,你任由我涕泗纵横,——

  只把感伤的眼神

举向满天神秘的星辰,对我说道:

“那种完满的幸福在我俩之间绝无可能,

  我亲爱的友人!”

我想要回答,却不知怎地愣了神……

变得木讷而驽钝……接着,是令人痛苦的

  沉默、寂岑……

你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

一轮冷月正凄清地在你头上

  印下她的吻。

(1843年11月)

为什么我要把那行让人沮丧的诗句反复吟诵

为什么我要把那行让人沮丧的诗句反复吟诵,

为什么在午夜的静谧中

那个热情的、迷人的声音

要向我飘送——

为什么?点燃她心灵

那隐秘而痛苦的火焰的人不是我……

而在她哭泣时,她胸中的

呻吟也不是为了我。

那么,为了什么,心儿

要疯狂地投到她的脚下,

就好像喧腾的海浪,

想要扑上那不可企及的陆地一样?

(1843年12月)

暴风雨疾驰而过

暴风雨低低地在大地上空疾驰而过……

我走进花园,四周一片宁静——

雨后的菩提树显得清新,被染红了的

树梢,洒满了柔曼的暗影。

湿润的风儿向着树叶轻轻嘘气……

浓荫中,厚壳的甲虫翻飞振翅;

黑糊糊的草原,就像一个困睡的人,

咻咻地呼哧着浓郁的气息。

怎样的夜晚啊!点亮了,金色的

繁星……空气又新鲜又纯净;

树枝上水珠犹在滴沥,

仿佛每张叶片都在幽幽地啜泣。

骤然间,划起了一道闪光……迟来的

惊雷自远处滚过,挟着隐隐的轰响……

乍明乍暗中,宽展的池塘闪出钢色的粼光……

看,有幢房屋就在我前方。

月光下,一层神秘的阴影静止不动

披盖在它身上……瞧这儿,是大门,

那儿,是熟悉的台阶与门廊……

可是你,你这会儿在做什么?你在何方?

变温和了,固执而易怒的天公,

不是吗?你是否拥有了一个家,

好让你忘却忧痛,

安详地躺在它温馨的怀中?

你那颗受创的心是否还在灼烧?

会不会连一个可供憩息的港湾也没有找到?

你是否会心力交瘁地在苦挨着岁月,

在你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空荡荡的小巢?

(1844年)

致***

暴风雨掠过田野倾注在

绿荫如盖的小山上……转眼之间,

云天忽见亮堂……平衍的

绿草地,泛出了饱含水分的炫光。

雷雨过去了……碧空清朗!

空气有多么清新高爽!

片片树叶妖娆地

在各自的枝条上偎靠!

晚祷的钟声在和平的

广袤田野上回荡……

让我们一起去吧,我心灵的姐妹,

一起去青翠的树林里游逛。

去吧,啊你,我唯一的挚友,

我最最钟情的姑娘,

我们将穿过曲曲弯弯的河谷,

漫步在恬静而鲜亮的田野上。

那里,成熟了的金色的

庄稼,恍若层层波浪,

晚霞辉煌地升起在

安谧的大地上——

我默默地坐在

我所爱的人的脚旁……

让你的纤手,怯怯地

按在我羞涩的嘴唇上……

(1844年)

呼求

(摘自未出版的长诗)

请不要掐指计算那别后的分分秒秒,

请不要枯坐在窗棂前,

如此地百般无聊……

啊,我的朋友!啊,我温柔的朋友!

请别再黯然凝视

那缓缓移动的光照……

请不要戚戚伤怀……那一连串坐卧不宁的

日子即将成为过去……请仍然以你

雍容娴雅的笑容去把宾客接待……

你毋需有意把谈话避开——

也不必倏然垂下你的眼帘——

更不要让自己的花容霎时间转成苍白……

那活生生的幽灵,

将会越过芳菲的山丘,

沿着沾满露水的原野飞驰疾走……

它来自乌拉尔山巅——如同

萨丹纳帕路斯与他的宫殿般

焚烧着靡丽的白昼……

慵懒的月亮,追随着她所宠爱的星星,

悄悄地从昏暗绵长的云层中

露出脸庞,我,预感到这是对我的

一种嘉尚——于是我屏足了气——

追随着你疾奔而去,

朝着那飞瀑奔泻的方向!

那里,历经沧桑的大河

浩渺坦荡,在冲成扁溜溜的

石块上击溅着波浪……

那些诡异的浪花,

正喋喋不休地伛身在

波峰浪尖上……

那里,橡树,犹如一位

须发蓬松的威严的老人,

以它的莽苍的阴影召唤我们……

它庇荫着幸运的人,

使他们避开那个酸溜溜的上帝,

避开心怀妒意的众生!

传来了啼鸣的声响……

是河上的天鹅在扇动着翅膀……

水面微波漾起……

啊,来吧!星星在眨眼闪光,

树叶轻轻摇晃——

夜雾迷茫。

…………

…………

啊,来吧!打自残阳西沉

到晨星寥寥,寥廓天幕的

幽冥夜色即将退消,

其迅疾几如飞鸟……

此刻,水波粼粼,

正迎着星星微笑,

而远处的山峦犹未离开梦境——

黑黝黝的谷地蕴涵着湿润的寂静——

啊,来吧!你端庄、轻盈

而纯洁美丽的幻影,

请在这静穆的幽暗中

在我面前显灵!

我魂不守舍地迎着

我的心上人狂奔,

一时间竟至于语塞打愣……

我没有拥吻你——

只让你苍白的樱唇,燃烧着

紧贴于我的双唇!

(1844年)

安谧宁静自何处漾来?

安谧宁静自何处漾来?

  声声呼唤又飞自谁边?

是什么朝我嘘呵着春天与

  草原的气息?

你又缘何,亲爱的,

  忽而陷入了悲哀,

请你说说:我的眷眷愁思

  怎的总镌心萦怀?

可不,天啊,往事前影业已

  变得苍白、暖昧……

这早已被我嘲笑的一切,

  我还曾为之挥泪。

而那些昏昧无知的人群中的

  浅陋之辈,

欣然观赏着我的

  热望的幻灭。

我感触良深,但仍然平静——

  我已祛除了心头的阴影,

似乎正是为了我,

  神妙的白昼方得来临,

光秃秃的树木

  才萌发了春日的叶茎,

是和煦的光照温暖了它,

  使它显得芳香清新……

我的心似已苏醒,

  于是我感激涕零,

憋闷难耐时,就在黄昏时分

  走进幽深的树林……

似乎我正在爱着也正被人爱着,

  夜晚似已临近……

一株白杨悄没声儿地

  在窗下向我点头频频……

(1844年)

我在湖上悠然游荡

我在湖上悠然游荡……

小山包的峰顶上云雾迷茫,

林丛变暗了,暮色中的

渔夫号子显得分外嘹亮。

透明的云影亭匀地满布在

岑寂的九天之上……

睡意蒙眬的水波

呼哧着慵困和清凉。

夜晚已来到;哦,心儿啊!

经过了白昼的烦扰,——

什么时候你才能睡一个

哪怕是最后的安稳的觉。

(1844年)

一个人,重又是我一个人

一个人,重又是我一个人。

百无聊赖的宾客都已告退。

已是午夜时分。

团团乌云飞驰翻滚,浓雾

笼罩着大地,冥茫而滞沉。

我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不能!

那些惶惑虚妄的希望,

那些瞬息即逝的梦想

以及飘忽的幸福的幻象,

飞快地在我眼前交替迭转……

在我骚乱的心底里,惆怅,

仿佛是一条冰凉的蛇,在那里

憩息伏躺。我感到凄惶,

无端端地我想大笑,想遗忘,

至少想要睡上一觉,可是,

忧郁的灵魂毫无困意,它不想……

在我冥思的眼前显现出一些奇异的景象。

一张陌生的脸,苍白如死人一般,

它闭着眼,沉默着,

像是在等待答案……

间或,有一个久已被我忘怀了的

少女的形象,在黑暗中隐隐浮现……

她悲哀地低垂双眼,埋着头走过

我身边……她吁息幽微,胸膛的起伏

几难察辨……蓦地,一座花园

映入我眼帘——偌大的花园……

那儿,有棵孤独的菩提树,

我坐在它的秃枝下,正在把谁企盼……

风儿席卷着黄沙与枯叶……

它们怯怯地被驱赶,

纷纷扬扬地向前,向前……

忽而,我看到自己与学友们一起

坐在一条长凳上……有位教师——

一位雄辩的热情的青年——

在向我们把上帝颂讲……我们的心

神秘地颤荡……我们的脸颊泛起红光;

每个年轻人的身上都溢满了傲然的

力量……此后,在五年之后的

一个远远的镇子上,我

再次遇见了那位教师,但是,

我们只拘谨地打了个招呼,随即

两下分张。不过,我能看出

他那种迂迟的步态与畏怯的眼光,

其了无生气一如老苍……

最后,我面前骤然出现了一幢

宏大的废弃了的空房——在我的故乡,

我在那儿生长,在那儿梦想,常常,

我梦想着未来,可我再不曾重返那个地方……

这,勾起了我的回想:有一次,我去过

一个高山峻岭间的狭窄的谷地……

那儿,寸草不长……唯见垒垒岩石,

要不,就是一种地衣,细碎焦黄。

有道溪涧在我脚下流淌,它在

断崖裂罅之间奔跑得如此匆忙,一转眼,

它消失了,挟带着阵阵瓮声瓮气的嘈嚷……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如是想。

…………

就拿那些客人来说……

他们有谁可让我羡慕?又有谁

敢于毫不矫饰地对我说:“我生活过!”

其中,一个好心人,健壮却愚蠢,

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就越发扭捏拙笨。

另一个时来运转:谈起了恋爱,

这就喜气洋洋,自得而神采飞扬,

一派星期日的打扮,活像个儿童一样……

还有一个爱讲俏皮话,要不就做出

一副患上了忧郁症的模样……

再一个呢,是个无事忙,

既无功又徒劳,——兴致勃勃地

为求取“成效”而奔走遑遑……

这一个——多愁善感又猥琐渺小,

那一个——年轻而热狂……

…………

我觉得很妙……然而长夜啊!你,

请快过去,别再斯理慢条,

好让我重新得到可爱的生活的关照。

(1844年)

自白

对我们来说,愤怒过于累人,

认真地憎恨——让人齿冷,

而缄默算不了负担:

摆一张笑脸就能得到首肯。

我们漠然无动于衷,就像坟茔一样;

我们简直如同墓穴那般冰凉……

而那种摧毁性的力量——

纵使给了我们也是徒然。

对于无聊的折磨,我们早已习以为常……

在阴冷的昏暗中,

那赋予生气的学问之火,

只勉强透出光芒……然而,

对于他人的智慧和学识——

对于幸福的真诚渴望——

以及爱情——痛苦,

我们却都是仿制赝造的内行。

我们满怀亲切友善的

纯真感情——我的上帝!

别人却在掂量、猜忌,

对我们备存戒心……

我们的苦闷打动不了他——

他并不希罕我们的热情……

而那些我们在心底里熟诵着的东西,

只枉然送进他的掌心。

我们互相抵牾就如野兽一般……

又能怎样呢?某一个奇人想

鼓捣些什么事儿来干干——看!

八字还没一撇就走漏风声,

简直像个傻蛋。他只把自己的

机密拿来摇唇鼓舌一番……

于是,便志满意得地袖起了手,

干脆什么事也不干。

我们不满于自己的命运——

可我们对命运……帖耳恭顺!!

对于狂放高傲的自由,

则报以奴隶的哄堂笑声。

我们甚至甘愿把自己唾骂一顿——

是呀!!我们不吝于贬责!!

可同时,我们依然坐享现成,

心宽体胖地度过一生。

我们被无谓的烦恼缠绕,

为虚荣我们碌碌地忙个不了……

若要让我们确信,我们对自己的作为

理应感到害臊——那我们可做不到……

无论你怎样去反抗命运——

它的法则始终神圣而坚牢……

那座游牧的帐篷,

是东方人又岂能将它扔掉。

(1845年12月31日)

乡村

我爱在黄昏时分驾车去乡村,

凝望那些嬉戏在古老教堂

  屋顶上的鸦群;

我爱在开阔的田野、荒凉的

草原和宁静的河湾与岸津,

  聆听畜群

低沉的哞叫与警惕的犬吠声;

我爱那些被废弃的荒芜的花园

  和菩提那纹丝不动的绿荫层层;

空气的波流恍似玻璃,不见一丝颤震;

驻足倾听——你会感到有一种优游宁帖的

  甘美摄人心魂……

瞩视着农人们的脸庞你沉入遐想——你觉得

了解他们;油然生起愿把自己交付给他们那

  朴实而贫窭生活的热望……

水井上,有个老妪前来汲水,

杠杆在高架上吱嘎作响,拽成弓状,

  马儿先后来到食槽旁……

瞧,一个赶车人在哼着曲儿……歌声忧伤!

蓦地,他一声慓悍的吆喝——颠簸着的

  车轮发出了轰响;

有个姑娘走了出来,站在低低的台阶上——

她在眺望朝霞……鲜艳的红晕泛起在

  她的浑圆的脸蛋上。

村后冈丘下,负重的大车缓缓地鱼贯而行,

摇晃着,满载着蓬松而散发芳香的

  耕地的贡品;

密密丛丛的大麻地后面,

一汪笼罩着浅蓝色迷雾的汛水,

  在广阔的草原漫淫。

草原——广袤无际……它躺着,伸展着

身躯,微风在它上面起伏,永无止息……

  大地在蒸腾,天空已经麻痹……

一抹红紫,给漫长林带的两侧涂上金光,

树林在絮絮囔囔,渐渐地,沉静下来,

  而后,转为一片青苍……

二 狩猎——夏

炎热,难忍的炎热……绿林已经在望……

  我们从满是尘土的干燠原野齐步奔向

    那方。

进入林子……芳菲的清凉沁入疲乏的胸膛;

  劳顿中流下的辛辣汗水凝干在热烘烘的脸上。

绿玉般凉爽温润的树荫亲切地接待我们;

  周围,恬静绵软的草地悄然现出了欢跃的景象,

轻柔透明的叶片低声向我们问好……

  兴许是喜迎来客,黄莺叫得分外清亮。

树林里有多么舒畅!太阳也弛缓了它的力量,

  它不复灼热似火,只闪出明艳的光芒。

由森林女神的巧手铺织成的茸茸地衣,

  就像丝绒一样……

  多么诱人呐,我们无力拒抗。

于是,我们伸展四肢在上面卧躺;

  梦,恍似神秘的罂粟花在招手;

  渐渐平息了我们的血液的热浪。

不一会,沉沉的眼睫遮蔽了盯着甲虫与苍蝇的

  忙碌营生的目光,瞧他,睡去了……

旁边那位也进入了梦乡……我轻轻呼吸,眼帘

  徐徐阖上……而你,大地,永恒的母亲,

正在温柔地爱抚着哄着疲惫的儿子去寻梦……

  好让他充满新的力量,离开你的胸膛。

三 没有月亮的夜

没有月亮的夜,暖洋洋的静静的夜!

你慵懒失神而倦怠,就像是

一位少妇,疲于情热的抚爱……

也可能,你对此道尚处于朦胧的状态,

只恍恍惚惚地怀着幻想中的热望,——

羞涩地在把神秘的热吻等待?

告诉我,夜,你迷恋上了谁?可我知道,

我这个颇为无礼的问题,你未必会理睬……

此刻,裹挟着你的黑暗渐渐浓稠了起来。

我深受你的濡染……啜吸着温润的空气……

只感到一股热潮骤然升腾于我的胸怀……

我倾听着你不绝如缕的怨艾和你的

温情的、含混难解的独白——

周围,浮香扑鼻,阴影摇摆,

一种神异的火焰燃红了我的容颜,

溢满回忆的心儿颤栗起来,

它辗转反侧于希望、幸福与悲哀——

入寐了的夜的气息如此宜人,似乎

它也在颤栗、吹拂,抚爱着我的心怀。

四 祖父

昨天,在树林里,我看到了

一个幻影,我的祖父……

他跨着烈马一匹,

高呼着:胜利!

毛茸茸的帽檐下,

这个怪人顾盼自雄……

一只灰兔在鞍带上悬吊,

痛苦地耷拉着它的脚。

仆从们的号笛吹响,

声音高亢又悲凉……

老爷的爱犬纳哈尔,

仰起鲟鱼般的丑脸庞,

把尾巴轻摇……

严厉的驯犬师挥舞着

长鞭,威吓着制止

狗群的吠叫。

周围,草原的居民——邻人们,

悄没声息地聚拢了过来,

他们穿得很古怪,贫穷的农人!

显然,我的祖父,

草原的萨丹纳帕路斯,

对这种热闹的场面感到高兴……

他宽阔的胸膛不知怎地

竟快活得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都揪住了狐狸尾巴啦,

让邻居们来瞧瞧吧……

就是昨天,在天亮前的树林里,

我才觉得我的祖父委实令人惊讶。

五 大雷雨

乌云早已在远方麇集,

沉重地越聚越密,天昏地暗……

那边,飘浮着撕裂出来的一大团。

它们在翻腾、涌动,而前边的

云层却被太阳所阻断,

顷刻之间,空中水雾弥漫,

枯叶在打旋……鸟儿已躲闪……

从门口张望的人们,

闩上了门关起窗……

雨大滴大滴地洒落,

路上突然尘柱腾卷,强劲的旋风

猛烈地捣擂着屋顶和外墙,

倾盆大雨自天而降……

带着棱角的雹霰滚着……

树木拧曲着撕搓、扑翻,

乌云交织着闪电!……亟待出击……

隆隆的雷声滚滚。暴雨越下越凶狂……

一股股如注水流,滂沱汍澜——

被劲风撕刮得飞沫四溅……

又是一次大进犯!

村子里跑出了一个没戴帽的庄稼汉,

蓬着头直向田野里的畜群狂奔乱颠,

后面是另一个农人,边挥手边呼唤……

可真有点乱成一团!……然而,雷雨

终于过去了,大自然顿时展颜!

玉宇显得如此地温煦,一派天清日晏!

麻花似的稀疏乌云在飘散;

树叶喋喋絮语;小溪潺潺……

冲实了的土尘不再飞扬;洗刷过的

青草清新焕然;门轧轧响起来了,

传出了欢快的赞叹;湿漉漉的闪光的

道路上,鸽子飞来咕咕闹喧……

柳丛中雀儿尽着嗓门叫嚷;

赤足的孩子们笑得有多欢;

那黄澄澄的禾垛上,谷物的气味在蒸散……

这时,太阳的金色光辉正在年轻的

白杨与白桦树上悠颤……

六 第二个夜晚

夜晚……又累又乏的马儿

打着响鼻求我回家转……

周围是带斜坡的丘冈——好一派

草原的景象!山后,透出

烽火的凄凉光芒——那是一座

正在举火的谷物烘干房。

空气中蕴含着水气;

金色的月亮,自天庭

挥洒下明丽的冷光,

在它的宁静的光晕中,

夜雾如烟,袅袅飘漾。

这儿,那儿,到处都有巨大的

阴影,纹丝不动地躺在原野上,

那一片高耸的郁郁葱葱的莽林,

依稀可望。

在大河两岸的一些矮树丛中,

正若明若灭地闪烁着点点幽光;

草地里,唯有鹌鹑的叫声

突兀地回响,

而蓝色的夜雾,似乎只无心地

在把它的温润的气息散放。

柔光从天空流泻在烤暖了的大地上;

  和风轻轻地在上面铺展、拂荡。

而本是肥沃牧场的草丛下,喋喋不休的渠水

  已经干涸不再流淌;青草都已萎黄。

何处可觅得那茂林清幽的芬芳与恬适的苍郁蔽障?

  你,晦明相映的碧空又在何方?

已是暮秋,它的临别前的温存,较之

  春日最初的微笑,常常更令人神往。

菩提伸着棕色的枝条;兀立的桦树

  一片金黄;唯有白杨依然蓬勃兴旺——

可它们已在飒飒颤抖,闪出静谧的银光;

  那壮实的橡树的绿叶也早已转为深绛。

取代了温柔绿意的斑斓色彩无处不在:

  山梨树的串串红果在远处粲粲泛亮,

燃得绯红的朝霞,宛若焰火般奇谲悠长……

  你亲睹并叹为观止地用你几乎是贪婪的目光。

整个大自然是如此地具有尺度感,又何等

  忠实于和谐的质朴,恰似艺术家般泰然端庄。

我忧郁地默默环顾凝望……百感交集的心

  充满凄凉,它发出了惜别的话语:再见了!

八 出猎

清晨!就是这个清晨!红色的太阳

刚从山后升起,就已光芒辉晟,

秋日杲杲,晨寒袭人,

舒爽的凉意搅了我的清梦。

我来到屋外……天空对着我粲然微笑;

夜之吻逐渐从我心头退消……

太阳的光华在旋转;

寒气涂白了桦树柔弱的枝条……

明朗的晴空,挥斥无羁,气宇轩昂——

你好,广袤原野的自由旷放!

哪来这样的好时光……

准备马鞍!给我枪!

就是它——优美轩昂,

猎猎寒风,掠过它身上,

它嘶叫着,俯下了弯成弧形的脖子……

木板在它强有力的腿脚下吱嘎作响;

鹅儿慌张地走过,不住地高叫;

我的狗狂喜地活蹦乱跳;

它的欢乐的叫声多么响亮……

嗨,快把马儿给我牵上!

九 初雪

你们好!鹅毛般轻柔的飞星,初雪!

  你们转眼间就片片融化在昏暗的大地上。

跟随你们翩跹飞舞的雪花,宛若春天的蜂群,

  把凝固了的空气搅得纷纷扬扬。

冬天很快来到了;坚冰在欢快地驰过的

  雪橇的铁皮下,被碾得咯嚓直响。

严寒发出清越的坼裂声;丽人们的粉颊

  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点点冰霜。

是的!是我向你告别的时候了,草原的故乡!

  我将再见不到覆盖着你的柔绒般的草地,

见不到森冷蓝天下一缕缕似波轻烟的浮荡,

  以及幽深肃穆的森林田野与白色的山冈。

雪花!你漫天纷飞吧!远方的城市在向我召唤;

  它正迎候着它的旧朋与宿敌的回转。

(1846年)

致卡-奥·法尔恩加亨·冯·恩泽

今天,我们的俄罗斯

走上了自己的道路——

这别一种的前景终于使

我们的祖国心向往之,

今天,在庄严的分别之时,

我们的俄罗斯语言之声

该是对你们的一种默契,

年岁会流去——敌对也将冰释;

那些在摇篮里就对德国人存有抵触的人,

经历了这电光石火的世纪,

将会在同一个目标上

彼此结成兄弟般的情谊;

如果说,现今我们能拥有

申讨诅咒的权利——

那么,我们将以盛名与令闻

来湔洗耻辱、挽回荣誉……

但凡能让你们的胸怀感受到暖意的

一切——我们赞同并支持,

因为我们同样热望光明与和平,

不是黑暗——不是毁弃。

(柏林,1847年3月19日)

(摘自一首烧毁了的长诗)

……到乡间去,重游那幽深的庭园,

这个念头,日甚一日地把他拽回已往,

那儿,菩提魁梧,浓荫清凉,

铃兰散发清纯的幽香,

那儿,堰堤上树冠浑圆的爆竹柳,

一棵棵俯身在水面上,

那儿,箕踞于肥沃耕地上的橡树何等茁壮,

那儿,大麻与荨麻的气味在空中浮漾……

到那儿去,去吧,去到辽阔的田野,

那儿,黑色的沃土简直就像丝绒一样,

那儿,目光所及的是成片的黑麦,

宛如静静的河水起伏着轻柔的波浪,

晶莹的白色云团后面,

透射下沉沉的黄色的光芒。

那可是乐土一方,是俄罗斯人的家乡;

他熟稔这个草原,就像了然他的祖国;

他漫步在草原上,如同遨游在海洋——

他生活着,我行我素,呼吸得自由酣畅,

他走着自己的路——无拘无束地歌唱;

走着……可是走向何方?不知道!

只把清谈闲篇拿来大讲特讲。

而足迹所到之处,青草已经生长——

您不曾许给他另一种命运——

那种理性的自由,他不敢奢望……

温莎的槌球

女王端坐在温莎的松林里……

宫廷侍女们玩着一种

才刚时兴起来的游戏,

一种叫作槌球的玩意。

她们敏捷而勇敢地追逐着球儿,

把它捶进标定的圈子里……

女王观看着、笑着……蓦地里,

她花容失色,愣如木鸡。

她恍惚看见:那不是一颗溜溜滚动的

小球在被灵敏的小棍捶击,

而是成百上千颗头颅,

涂满污血的头颅……

妇人、少女与孩子的头颅……

它们的脸部——烙着被残酷折磨、

兽性凌辱的创伤与爪子抠剜的痕迹——

呈现出死前的恐怖和痛苦。

女王的小女儿——一位

娇憨的姑娘——正在滚动着

一颗头颅——它滚向前面,

恰恰滚到了女王的脚边。

这是一颗孩童的小小的头颅,

有着柔软的发卷……小嘴嗫嚅着吐出

谴责的语言……女王顿时失声叫喊——

惊恐地移开了自己的双眼。

“我的医生!帮帮我!快!”

她信任地对医生讲述了她的幻觉……

医生劝慰她道:“不要烦躁,您感到惊惶

是出于读报。什么保加利亚人民

充当狂暴的土耳其人的牺牲品……

不就是《泰晤士报》的报道……

这是滴剂……请服用……一切过去了就好!”

之后,女王便起驾回她的城堡。

她到了家——兀立凝思着,

眼睛痛苦地垂下……

啊,女王衣裙的下摆

全都染满了鲜血,真可怕!

“让我忘了它!不列颠的河水呀,

我命你快替我来洗刷!”

“不,陛下!无辜者的

鲜血,您再也洗不掉啦!”

(圣彼得堡,1876年7月20日)

离别故乡已有几多年头……

今番回去,它却什么变化也没有。

仍然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停滞与空虚,

惟见颓垣残瓦、泥泞恶臭、满目

凄凉与贫窭!还有那些既委靡又放肆的

奴隶的眼神,故我依旧。

我们的人民说是已得到了自由;可是,在

色厉内荏的鞭子下,照样垂拢着他们自由的手。

一切的一切全都一仍其旧……就这点而言,

欧洲、亚洲乃至全球均无出其右……

不!可怕的噩梦啊,

我的亲爱的同胞还从未有过如斯感受!

周围的一切都在睡大觉:乡村、城市、大车、雪橇;

无论白天黑夜,不管是站是坐……

商人、官吏在睡觉;数九寒天、炎炎溽暑,

放哨的守卫在睡觉!被控者在睡大觉,

法官也在睡大觉;农人睡着了:收割耕耘

睡着了,脱粒也睡着了;父亲睡觉,

母亲睡觉,全家没有一个不睡觉……

一切的一切都在睡大觉!

打手去睡了,挨打者也睡了!

唯独皇帝的酒馆没合眼、没睡着;

你前额顶着极地,脚跟抵住高加索,

张开巴掌将一俄升的伏特加瓶子紧握,

你烂醉不醒了,神圣的罗斯,祖国!

(1876年)

山雀

在泛黄的树枝间,

我听到了山雀的歌声;

你好,小鸟,

秋天的报信人!

尽管秋日以阴冷的天气威慑着我们,

纵令它向我们预告着严冬的来临——

然而,你的快乐的歌声,

却洋溢着天赐的福音。

我的双耳为你

温柔的歌声俘虏,

兴许,这是无言的大自然

冷漠地提供的一场演出?

抑或是,这种忘忧的高歌

以及你那蓬勃的生命力——

蕴含着一种有助于人们

去承受生与死的东西?

(1863年)

黎明

梦,尚未触动我的眼帘,

白昼的第一道曜光

  便已透进了小窗框……

沉重的思绪使我彻夜难眠,

我的头脑乱成一团,

  我的心神疲惫不堪……

  宇宙与你同在,

我心中充满悲怅!可曾听到

召唤的声响?那是上天的召唤,

星期日的钟声嘹亮!

(1868年)

谜底

每当你用明亮的眼睛

注视着我的时候,

我胸中的热血,

全都涌上了心头!

然而,她的舌尖却什么也不透露,

叫我久久地难以捉摸……

我竭力去求索它的真意,

怀着痛苦和惶惑……

忽然,所有的疑虑都云消雾散,

烦乱惶恐已一去不返……

我的天使,我明白了一切!

在那个无比幸福的瞬间。

(1868年)

离别

离别啊,离别!

你给予心灵的痛苦有多少!

你让它受尽寂寞的折磨,

苦挨悲戚的煎熬!

往日的力量还能葆有?

过去的我又在哪儿?

哦,你不再爱我……

可我并不想把你诅咒!

(1868年)

(为玛·彼·包特金娜的纪念册题诗)

当我翻开您的纪念本,

我琢磨着该为您

写上哪一些嘉言——

才不致把别人贬损。

可是不成!我的年华已经流去——

诗韵——这个累赘使我感到太沉;

我这敏感的缪斯,当初,

就曾挫伤了风发的朝气——

而今,生命已经耗损,

就像一匹老马,发出嘶哑的叫声,

它怎么也不能挪动一步——

只会甩着尾巴踢蹬。

(莫斯科,1850年6月12日)

(对阿·费特一首诗的模拟讽刺小诗)

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半晌,

读着一些古怪的话,

那是费特的诗篇,

我觉得他的句子佶屈聱牙。

读呀……我读呀,怎么也

记不住那些高深莫测的胡话,

书从我手中掉下,

从那时起,我再不曾摸过它。

(即兴诗)

所有这些赞语对我未必全都合适,

但您得承认这个事实:

是我让丘特切夫卸衣敞襟,

也是我替费特把裤子刷干净。

(1856年)

讽刺短诗

(德鲁日宁)

德鲁日宁硬要把欧洲人充当。

可怜的伙计真是大错特错啦!

他只是个俄罗斯近卫军人中的饭袋酒囊,

套上了一件英国的西装。

(凯切尔)

不愧是世界的英髦!凯切尔,

又是个冒泡美酒的忘形之交;

他把莎士比亚的语言,

译成了家乡蹩脚的辞藻。

(尼基坚科)

擅长于坐而论道,

一派陈词滥调,

他想用雄辩的淡面团,

当作染污整个大地的涂料……

(库德里亚夫采夫)

他是个纨绔子弟,却如此谦谦温柔,

他既高贵又恹恹僝僽,

活像老处女的情书;

待到他步步高升的时候,

则早已成了个在蜜糖里熬过了的

浓稠无比的老学究。

(致叶·雅·科尔巴辛的信)

维希,1859年7月11日

我的年轻的朋友叶利谢伊·科尔巴辛,

不日,我将离开本城,

打算星期三动身。

请从您的皇皇别墅

移驾去一趟举世闻名的巴黎城,

您可以在拉菲特街的

“HôtelByron”找到我,

时间是星期四早晨,我将高兴地

于十一点钟等您并拥抱我的友人。

但是,我若没在那儿,也有可能……

(那准是因事动不了身)——

请别骂我是下流人、

卑鄙的猪猡、不守信的骗子手……

只求您宽宥您的友人——

还劳您于星期六再度

登一下“HôtelByron”之门。

要是到那时还不能找到我

那就不必再盘究诘问,

您只消去到神圣的教堂

做弥撒为我安魂。

那时候,我已不复寄迹于凡尘。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7月27日

倒霉而又幸运的科尔巴辛!

已有三天了,我顺利地来到了乡村,

(库尔塔夫涅尔);这里几无美景;

它地处“布里耶”区,与罗泽城相近;

为了不食言,寄上一封信。

我,幸而喝了大量的水,才保持了

健康的精神,今后呢——说不清。

眼下有桩恼人的事情:我必须在七月卅日

之后才能取到钱款……那怎么成?——

我知道,我该您的三百元您在急等……

故而我去找到宪欣,真诚地向他恳请:

“容请您把钱交给科尔巴辛,欠账

是我的名分!我对您感激涕零。”

现在您,高贵的孩子,说说您在干些什么,

并详细地说说威胁你的病情:是在

备受折腾——或在医生的妙手与硝酸银的

作用下有所减轻?请告诉我一切。

多多保重并问候所有的人。

还请别陷进厌世的泥坑;别做一个狠毒的

萨莫耶德人,也别去相信阴郁的怀疑论……

最好穿上长内衣防冷!祝健康;紧握您的手。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7月20日

年轻的科尔巴辛!

现在您的朋友心中充满了忧戚,

当他知道

您正在受着病痛的深重折磨之时。

  请您不要过于悲哀并相信能得到医治。

我将于星期一去阿尼叶尔看望您——

清偿对您的债务。而您的兄弟凛然地

对我进行了诽谤:可我不仅没有想过要

非难您的

挥霍浪费;还到处宣扬您的财富:

  我让安娜·谢苗诺夫娜深信不疑,

您拥有的大量金币在周转,您躺在

  钻石上面(啊,那张床并不惬意!)……

因此,

您切莫见风便是雨,并请您等我在星期一,

  我这封信

用的是费特的风格,他的韵律。

非驴非马的韵律!不过,我永远是

真诚地忠实于您的

  伊万·屠格涅夫,谢尔盖的儿子。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8月15日

1

亲爱的科尔巴辛!

您空等了我

(我能肯定),

真是抱歉万分,

我这是言而无信!

2

那种可恶的霍乱似的幽灵,

卑鄙的胆怯,

激发了潜伏在

我心中的脾性——

我临阵脱逃了!

3

我只待了一天

在巴黎,

女儿给我出了个主意,

我便溜之大吉

来到了库尔塔夫涅尔这里。

4

我在这儿将逗留

两三个星期;

在离此去到

俄国之前,

我会上您那里去。

5

请您告诉我:

您怎样了?身体可健康?

您的一口洁白的牙齿依然

能与厄尔布鲁士山上的

白雪相比况?

6

见过节日景象吗?

您不会用嘶哑的

嗓子高叫:

“菲弗·拉姆佩列尔”?

还带着俄罗斯腔调。

7

不!我深信:

骄傲高贵的您,

在炎热的阿尼叶尔

会有两天的

羁停。

8

向四号房间的

房客致以

恳切的问候;

让我友好地握您的手。

(致阿·阿·费特的信)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7月28日

尊贵的费特、诗人、俊贤!

我收到了您寄自“波良纳”的

亲切的手简——在那个

恢宏的宅第里,我与您

有过热烈的争辩,

也是在那里,

我向您服膺拳拳。

那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有那个水涧,记否,当初,

它曾在您惶惑的眼前潆洄潺湲——

而今,河槽干涸,野草芊绵;

那里的孩子们长高了……

可孩子们除了长个儿还有什么可干?

我自己也变了,变得糟成了一团。

每当我站到镜子跟前,映见那张长着

大鼻子而肥硕的、羼杂银丝的脸面,

我自己都会讨厌……可又能怎么办?

生命在催逼着我们,像是撵赶牲口一般……

死亡有如屠夫,操起快刀伺机将你砍斩……

这不愧是莎士比亚的比喻!

(并非是本人的创新,遗憾!)

前不久,我在维希城给您寄过一束小简,

关于我的个人琐事就不再赘言。

我只说一件:九月初我要去斯帕斯克村,

如果地球不崩裂,——我们定能打下

几只山鹬来,要是你我能结伴。

关于您,我想说的是:应当自珍自爱!

在这一点上,我对您非常之不满。

一个忧闷的人,您的道路很危险,

千万别陷进有毒的泥潭,

那可是个呆滞的忧郁症患者的

哀怨、冷漠而死沉沉的泥潭!

您应当认为这不是一种不经之谈……

它并非来自外界,——它存在于

诗人自身的心间。当然,

在进入不惑之年的今天,

那些翻飞在浪漫主义天宇中的

缀满闪光金星的蓝翅膀蝴蝶,

已不复在我们头上翩跹,

在年轻的日子里,那些蝴蝶

固然使我们眼花缭乱,

但是,我们还有着别一种渴盼,

一种披着白色祭服、顶着

不灭光环的崇高的梦幻。

诗人,追随它走去,切莫欷歔幽咽!

(多么崇高的音节!咳,老天!)

假如在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安静的角落,

有一些善良的人生活在你周边,

而且没有沉疴顽疾胁逼之险,——那就该

意满心安,——可别“更多地”期盼,

休争斗,莫恼怒,勿忧烦,

不要委靡颓丧、心灰意懒,

也不要喋喋抱怨、长吁短叹,

更不要去强求什么或啜泣悲咽……

您要温驯地生活下去,如同母牛那般,

反刍您的回忆,安静地去咀嚼品啖。

这是我的忠言,不过,尽可悉听尊便!

待我们见面后详谈……

我们不是在等着九月的晤面?

请转达我对尊夫人与令妹的祝愿;

代我向鲍里索夫转言,

我爱他并对他十分惦念;

同时,亲吻尼古拉·托尔斯泰

并向列夫·托尔斯泰和他的妹妹问安。

确实,正如他信尾的附言:我毫无必要

给他写信寄言,我知道,

他对我不太喜欢,我也有同感。

只缘那太大的差异,从根本上

存在于我们之间;天下的道路有的是:

我们并不想彼此妨碍绕缠。

亲爱的费特,再见;紧紧拥抱您。

这儿的女主人嘱我向您问安。祝您的

身体与精神皆健,请您在造访缪斯的

同时,也别忘了把我们叨念。

伊万·屠格涅夫

巴黎,1864年4月12日

我离开彼得堡后,立即赶往巴登,

在那里,我愉快地度过了十天时光。

我曾绕道上德累斯顿的哥哥那里探望。

(就像在韦里金娜那里,杰恩闯来问候我们

那样,——想来您没忘记?——这,且撇过

  一旁!)

我的朋友,我在巴登什么也没干,

现在在巴黎也同样,我只是感到,

人与大自然接近异常,你若想知道

吃牡蛎只能送进嘴里而不应放入鼻子,

那无论是康德还是希罗多德

都帮不上我们的忙。

约摸两个星期之后,我重又飞回巴登;

那里的小草更见翠绿,空气异常凉爽,

群山的峰顶在嘟囔:“费特在哪里,

那位诗人在哪里?

他的诗比糖果还甜香,比鱼子更新鲜,

惟有他才当得起我们的颂扬……”

可是,他居住在遥远的地方!

(谦恭的伊万给斯捷潘诺夫卡的两位居民的信)

1864年6月6日

最亲爱的费特!

您给我的信异常地

动人且带着韵律,

我的回信却不敢

  擅用诗体;

要不,就用这种格式,

这种发轫于歌德与海涅

  的格式,

它在我们这里蔚成风气,

且因诗人的生花妙笔而盛极一时,

这位诗人拥有这样一个名字:

  费特!

这种韵律极为精致,

可也够玄乎:

偏偏齐颈陷进了

散文里,都是些

最最贫乏的散文,——

处身在那里,好比满载的

雪橇陷进了春天开融了的

  冰雪水洼里!

那么,面对这个方圆宽阔的

  大盘子,

上帝他怎样来给您

  以庇护?

于是就在这只盘子的中央

安置了一柄边沿坚实的蘑菇、

可爱的斯捷潘诺夫卡庄园

来让您安居。

  但愿——能如人意;

现在,一位极为睿智的

朝圣客、观光者,

名字叫做瓦西里·

彼得罗维奇·包特金,

已徒步来到您这里。

他像匹烈马一般

热切地奔向您的

  畛域,

对于我们的一切呼吁,

我们的热烈的信念他全都

不屑一顾;他只有一个

  强烈的愿望:

大啖您养得肥壮的

阉鸡、您的大米饭

以及下香槟酒的

  地菇,

这局面哟!——还能有什么下酒的东西!

实说吧,我也但愿

能够待在那里:

只是路途太远了些。

我就滞留在巴登-巴登

这个开满花朵的

  人间天堂里,

可是在这期间,

那种最最叫人讨厌的

寒冷和厉风

恣睢施虐已

一个月有余;

还没日没夜地下着大雨,

而且常常有各种各样脏兮兮的

  令人嫌恶的景象

出现在天际。

  您那儿怎么样?

我呀,即使如此,

  也还算生命旺盛,

  精力犹存:

只是双脚水肿,

  胀痛不已;

右腿骨轴酸痛

  盖因风湿所致;

痔疮又使我的后脑勺痛得

  裂开似的,

眼光也感到模糊;

  可我,并不丧气,

还把一种不知名堂的讨厌的水喝下去。

  现在,我就与您道再见,

  您可以去吃草莓,

  去打黑山鸡,

但,请别把我忘记。

您的伊万·屠格涅夫

卡尔斯鲁厄,1869年3月2日

呼应着夜莺的歌唱,

(它老了,可声音依然响亮!)

灰白的松雀虽然嗓子嘶哑,但仍发出

亲切的吱喳,在那异国他乡的田野上。

唉!两只鸟儿都已疲弱,

哪能再度变得年轻力壮!

然而,在它们各自的胸膈下活动着的

依旧是固有的血液、原本的心脏……

瞧吧:只消春天一回来,

生命,会在林间雀跃飞扬,——

松雀振羽腾起,翅膀扑扇扑扇地

飞到夜莺那里去造访!

斯帕斯克村,1870年旧历6月8日

喂,费特,怎样了,您的叔本华?

请来看看吧,

俄国Bauer多么善于

唱歌跳舞、吃喝嬉闹呀!

下个星期日,我要举行

一个快乐的宴会,它将使

整个斯帕斯克村感到惊讶。

姆岑斯克的世界,欢娱一阵吧!

巴黎,1872年3月9日

盖棺论定啦!万岁!乌拉!

我——舍什科夫斯基,费特——马拉!

我——可鄙的伏尔泰信徒……

费特——一个高尚的斯巴达!

我——资产者、空论家……

费特——革—命—家!

他有着虚无主义者的愤怒……

他又是个绝妙的幽默家!

(讽刺一个男孩——百知百晓)

从前有一个男孩,

人们都叫他百知百晓,

他以天才自诩,

虽然他并没有高明的头脑。

不论有什么话题,

他总比别人能说会道,

好像他什么都懂得,

哪怕他多半是在胡说八道!

他鼻孔朝天,目中无人,

一年一度的试题答问,

他总要扯大了嗓门,

俨然就像马尔采夫那样出言不逊,

而他的轻率,可说

跟白鹦鹉同出一门,看看吧,

他竟断言一年等于十个月,

还把我们的手指数成了十二根。

这儿有一条蛇,他还没看清

就大喊起来:“鲫鱼一根!”

有时,百知百晓骑到弱小者身上,

自己扮作骁勇的切尔克斯人,

挥着马刀大声叫喊——

“我是头领:消灭敌军……”

而学习呢——去它的!

嚷嚷说:“没门!”

一次,有位受尊敬的老师

有意掇弄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他装出一副犯愁的样子问:

“天上那个圆圆的东西是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就请你答问,

你可是一个洞悉一切的人。”

“是干酪!”百知百晓叫喊道。

原来,那是月亮一轮。

不知有多少回,百知百晓曾

露丑出乖,这个,基督明白。

瞧,有一位教授向他

提出一个历史的问题来:

“参加过波尔塔瓦战役的有谁?

回答我,亲爱的,你来!”

“恺撒在那里光荣地参加过战斗……”

“那么是谁最后给打败?”——“马迈。”

嘿,亲爱的女主人,

瞧,这儿有只跳蚤!

可是百知百晓不但喊叫:“是大象!”

而且还哈-哈-哈地大笑……

人人都敬畏跳蚤——

这种大象有什么好!

到了夜间,大象就来叮咬,

它还会非常在行地蹦跳。

大伙结伴去旅行,

轻装上路步履轻

(这事发生在丹麦),

百知百晓走在河边。

“这里水深,你可要当心,”——

向导对他低声提醒——他却说:

“这是浅滩,我能看得分明!”

扑通一声他掉进河里,就此报销了小命。

唉,脸上没长毛,

军官听任母鸡来嘲笑,

百知百晓实在可算个怪胎,

你可不能拿他们当作榜样来比照。

请你相信这一点:要是你能

一百次地直说:“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那才是最好最好。

干吗要去当个鬼兄弟,撒谎唱鬼调。

金 留 春 黄 成 来 译

尼 采 论 “ 颓 废 ” 
与 “ 现 代 性 ”

在他的后期著作之一《论瓦格纳》(1888)中,尼采指出,“颓废”已成为他哲学生涯的核心主题:
没有什么比颓废问题更深切地引起我的关注——我自有理由。“善和恶”仅仅是该问题的一个变种。一旦你获得了发现颓废症状的敏锐眼光,你也就理解了道德——理解了在它至为神圣的名义和价值准则之下暗藏着什么:贫困的生活,终结的意志,高度的倦怠。道德否定生活。 51
这个简短的段落实际上综括了尼采思想的本质方向和创见,难以想象会有一种更好的方式能以同样精练简明的措辞描绘出他的贡献。
为了适当地理解尼采对于颓废充满激情的批判——实际上还有其哲学作为整体所具有的深刻辩证性——我们必须始终记住,他是作为一个懂得健康对于病态的价值,从而不可能认识不到疾病本身的哲学价值(没有疾病健康不可能获得自我意识)的人,从个人经验出发来谈论颓废的。在此意义上,正如他自己相当明确地指出的,他对于杰出的颓废者瓦格纳的攻击,即使是那些在最猛烈的时刻,也始终包含着它的辩证对立面,亦即,感激:
……瓦格纳只是我的疾病之一。并非我希望对这种疾病不存感激之情。在这篇文章中,当我说出瓦格纳有害的主张时,我同样想说明对什么人来说他是必不可少的——对哲学家。别的人没有瓦格纳也许能行,但哲学家少了瓦格纳就不是什么时候都行。他必须成为他的时代的坏的良心——因为他需要最好地理解它……当一位今天的音乐家说“我恨瓦格纳,但我不再受得了任何其他音乐”时,我完全理解。但我同样理解的是,一位哲学家会宣称:“瓦格纳总括了现代性。没有别的出路,你首先必须成为一个瓦格纳派。” 52
在《看哪,这人》(亦写于1888年)的一个著名段落中,尼采在更为一般的意义上谈到了他自身的二元本性。他把自己(“作为我父亲早已死了,作为我母亲却仍然活着并正在变老”)描绘成“同时是一个颓废者和一个开端”,接下去还非常笃定地说:“对于上升和颓废的迹象,我比在我之前的任何人都有着更敏锐的嗅觉;在这方面我是最优秀的教师——两者我都知道,两者我都是。” 53在同一章(“我为何如此聪明”)中,尼采讲述了他的疾病体验,他认为他的“辩证家的清明”即得益于这种体验,而辩证法本身,如他所强调的,是“颓废的一种症状”。 54 我所摘引的那一节以下面这段对颓废的礼赞结束,其中充满了悲悯和反讽:
漫长的、太过漫长的一连许多个年头对我意味着恢复;不幸的是,它也意味着旧病复发,衰朽,和一种颓废的周期性。在所有这一切之后,用得着我说在颓废的问题上我富有经验吗?我来来回回地琢磨它们……从病人的角度看那些比较健康的概念和价值,以及相反,从一种富裕生活的丰足与自信俯视颓废本能的秘密运作——在这方面我有着最长久的训练,有着我最真实的体验……如今我懂得如何去颠倒视角,拥有这么做的本领:这是为何“价值的重估”也许仅仅对我才可能的首要原因。55
诸如此类的断言在防止对尼采思想做简单化解释方面也许不无作用,这类简单化解释屡见不鲜(它们倾向于把尼采思想的丰富性化约为粗暴的黑白式对比,或者相反,化约为一种根本的、不可消除的“含混性”),但这些断言只是部分地表明了尼采颓废概念的实际复杂性。为了充分意识到这种复杂性,首先就必须认识到在多大程度上颓废精神是欺骗性的,也就是说,要在最可信和健康的外表下去追踪它的破坏活动。在尼采看来,颓废的策略是典型的说谎者策略,说谎者通过模仿真理,通过使他的谎言较真理更为可信来进行欺骗。因此,在它对生活的憎恨中,颓废伪装成一种较高层次生活的崇奉者,而且因为它精通哄骗的艺术,它能够使虚弱显得像有力,衰竭显得像充盈,怯懦显得像勇武。颓废是危险的,因为它总是将自己伪装成与它相反的东西。
瓦格纳,这位“现代性的卡廖斯特罗 11 ”,是一个“典型的颓废者,他对于他腐败了的趣味有一种必需感,他声称它是一种较高级的趣味,他懂得如何让他的趣味被当作法则、进步和满足来接受。” 56 按照这种逻辑,某种显得颓废的事物,某种确凿无疑地呈现出“衰朽迹象”的事物,也许同颓废关系不大或是毫不相干。举例来说,我们不妨想想《快乐的科学》中的两段箴言(I,23,24)。第一段题为“腐败的迹象”,尼采写作这一段时脑子里想着的显然是罗马颓废时期,而它最终也成为重新估价该时期和为该时期正名的一种尝试,以破除那些通常用来描绘该时期的陈词滥调(腐败,迷信,衰竭,道德败坏,等等)。在这位哲学家的锐利目光下,所有这些消极特征都显露出一种积极的内容。尼采认为,迷信“实际上是启蒙的一种征兆”,因为“同那些皈依宗教的人相比,迷信的人更大程度上是一个人;一个迷信的社会是一个有着许多个体的社会,它必然喜爱个体性”。 57 他还进一步表明,理所当然地把腐败和颓废相联系也是不正确的:
普遍被忽视的是,辉煌灿烂地表现在战争和类似战争的运动会中的古代民族能量和民族激情,如今已转变成无数的私人激情……恰恰是在那些“衰竭”的时期,悲剧会遍布家庭与街巷,会诞生伟大的爱与伟大的恨,而且知识的火焰会照耀苍穹。
我们在论述的结尾部分被告知,这类“腐败”的时代“是那些苹果从树上坠落的时代;我指的是个人,因为他们带有未来的种子……腐败仅仅是用来指一个民族的秋天的一个低级词。”如我们将会看到的,对尼采来说这样一个自然过程并不必然同颓废相联系,颓废是意志状况的一种现象——它是生活意志的丧失,这种丧失促成了一种针对生活的复仇态度,并通过憎恨(ressentiment)来表现自身。 58
照这么理解,颓废——总是涉及到自我欺骗——是一种恒久的危险,属于每一个时代,而不仅仅属于那些习惯地被认为颓废的时代。与上面刚刚引述过的那段箴言相比,题为“各种不满足”的那段箴言同实际颓废的问题要接近得多。但是在这里,处在弥漫于《快乐的科学》全书的那种非神秘化情绪中,尼采又一次选择去指出真实颓废(同他称为“中国式'快乐’”的那种可怕选择相对立)的一些有益后果。箴言以一种典型的尼采式区分开头,这种区分的一方是弱小的和准女性的类型,另一方是强壮的或男性的类型,但这种区分是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提出的,至少对受到有关尼采的种种流行滥调影响的读者来说是如此。女性类型赋有一种“使生活变得更美、更深沉的感受力”,它自中世纪之后盛行于欧洲。它偶尔受到欺骗,并满足于“些须的陶醉和奔放热情,尽管它从不能整个儿得到满足,还为其不满足的不可救药所苦”。尼采强调,这种类型应为“现实灾难的延续”负责,但同时,没有了它,“欧洲那备受称颂的不断变化的能力也许根本就不会存在,因为在那些不满足者中间强者的要求太过残酷”。
相反的情况在中国发生过,在那儿“大规模的不满足和变化的能力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绝迹”。同中国的选择相对照,欧洲的“女性式不满足”最终被表明是一种真正的福气:
欧洲的社会主义者和国家崇拜者,以及他们让生活变得更好更安全的措施,也许易于在欧洲确立其地位;中国的状况和一种中国式“快乐”也是如此,只要它们首先能够根除那种较病态、较柔弱、更女性化的不满足,以及那种至今仍在我们这儿极度繁盛的浪漫主义。欧洲是病了,但她应该无比感激她的不可救药,感激在她磨难中的永恒变化:这些始终新异的状况……已最终生成了一种理知兴奋性,这种理知兴奋性接近于天才,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天才之母。 59
尼采对欧洲精神(他把它同德国国家主义令人窒息的狭隘性相对比)的喜爱,以及他关于危险地生活的著名格言,应该根据上面刚刚提到的那些观点来理解。至于颓废,最重要的是要识别它,意识到它,而且不被它的种种伎俩和伪装所误导。被尼采后期遗著的编者们收入《权力意志》的一系列笔记表明了这一点。由于颓废是生活一个无法回避的方面,它不是什么需要与之作斗争的东西;它是一个必然现象,属于每一个时代和每一个民族。需要与之作斗争的是机体健康部分的感染。 60 必须始终记住,对尼采来说,这种感染并非生理学的问题(在生理学上衰败同生长一样合乎自然),而完全是心理学的问题。
因此,一个人可以是有病的或虚弱的却无需是一个颓废者:只有当一个人冀求虚弱时他才是颓废者。区别在于实际的生病和病态的不同(对后者做道德推论就是“在敌人面前退让和隐忍”)。尼采强调:“健康与疾病并非本质上不同……不应该把它们理解成为争夺活的机体而战并把它变成角斗场的截然不同的原则或实体。那是愚蠢的扯淡……” 61 因而,颓废作为一种心理、道德或美学的自我欺骗而出现,而作为这种自我欺骗的结果,就像尼采所说的,虚弱成为一种目标。
有关颓废的最有害神秘化导致原因和结果的混淆。颓废精神使正常的视角虚假化,使它的结果看起来成为了它的原因。如果这种误解不驱除,同颓废做斗争(同它所认为的原因做斗争,这些原因实际上只是它的结果)就将是一个全然堂吉诃德式的举动,这种举动只会走到其目标的反面,即促进颓废。尼采多次强调了这关键的一点:
人们混淆原因和结果:人们未能把颓废理解成一种心理状况,并把它的结果误当成这种不适的真正原因;例如:所有的宗教道德。 62
如果我们接受雅斯贝尔斯著名的方法论忠告,在尼采的著作中寻找与上面引述过的那些话相矛盾的段落,我们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一点儿也不困难,并且认识到在他的大部分著作中,这位哲学家事实上都是人是一种“幻想动物”这一观点的公开维护者。作为“幻想动物”,人的伟大由他的幻觉意志(will to illusion)、由他发明一整套使现实虚假化的幻想概念和欺骗机制的能力得到衡量。实际上在尼采的大量箴言中,数学和逻辑概念,科学法则,以及像理性、真理、原因、结果、主体和客体这一类的基本哲学概念,都被认为仅仅是虚构;而且在这些箴言中,人类知识被看成全然的隐喻活动。汉斯·费因格尔在他的《“仿佛”哲学》中以重要的一章论述尼采,并提供了丰富的引语——如果说不乏偏见的话——以支持他的主张,他认为查拉图斯特拉的作者是一个“幻觉意志”的哲学家,是一个“仿佛形而上学”(Metaphysic of As-if)的先驱。 63 费因格尔显然意识到了这类概念对于美学(它们来源于美学)和伦理学的意义,但他的讨论仅限于有关认识论的问题。就此而言,我们可以指责他回避了一系列问题,而这些问题无论有多困难,也应被一个对尼采著作作整体研究的学者提出来并予以解答。比如说,如果艺术的本性是审美游戏和渴望幻觉,为什么瓦格纳会被指控为一个幻觉主义者和说谎者?瓦格纳的说谎中如此成问题的是什么,特别是对一个能写出下述文字的人来说(引文出自费因格尔的著作):“哈,现在我们必须拥抱非真实,现在错误终于变成一个谎言……”? 64
费因格尔的一般做法是只选择那些尼采谈到说谎、神话化和虚构的段落,而忽略所有那些表达了明显相反观念的段落。尼采有时候在坏的意义上接受虚构这一事实仅仅被简略而无关紧要地提到,尽管他指出了“坏的虚构”同“作为道德基础的那些概念”之间的关系。 65 但费因格尔显然没有分享尼采的反宗教情感。这使得他在论尼采一章的结尾推测,若非为疾病所中断,尼采的哲学生涯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向。“他不会废止《反基督》……但他将会以同样无情的坦率去表现'邪恶事物的正面’:他将会'证明’那些宗教虚构的有用性和必要性。” 66 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为了理解尼采对于颓废的态度,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对他来说,无论是真理还是谬误、虚构或谎言,仅就它们自身而言并无任何价值。只有就它们同生活的关系,就它们是促进还是妨碍生活来看,它们才会具有积极的或消极的价值。就像格奥尔格·齐美尔在他的文章《现代文化的冲突》(1914年,1918年发表)中指出的,尼采
从生活本身之中发现了生活的目的,这种目的是受到外部的否认的。这种生活就其本性来说是增值、丰富和发展,它趋向于完满与力量,趋向于一种从它本身流溢而出的力与美……唯有生活的原初事实才提供了意义与尺度,积极的或消极的价值。 67
正是这种对生活的极端珍视,为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宏伟计划提供了根据,并可以解释其思想狂热的辩证特质。
因此,尼采能够为超道德意义上的说谎辩护(如在费因格尔很重视的1873年片断《论超道德思考中的生存与谎言》中),也能够把瓦格纳的音乐作为颓废(道德)谎言的范例加以拒绝,而且并不会自相矛盾。完全是一个视角问题,在此想想尼采曾把他自己的哲学说成“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也许不无益处。在下述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人们借以认识到真理是虚构(生活的一种创造,旨在帮助它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视角,和颓废者借以把真理性赋予某种虚构的视角——这种虚构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以生活的名义被证明是合理的。如果我们把自己置于第一种视角,我们的心智所努力的就是一种富有成效的方向,在其中幻象变得自觉——而自觉通常是一种解放和提升生活的力量。相反,当我们把幻象当成现实,当我们赋予它以真理的“道德”荣光时,我们就使自己看不见它的本性,并成为无生命教条的奴隶。尼采似乎暗示,道德戕害了幻觉有生命力的方面(也是意识会使之增强的方面),并开启了坏信念和自我欺骗之门。尼采认为存在于真理与虚假、现实与幻想或知识与创造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同样有效地用于生活的目的和相反的憎恨与报复生活的目的。这种观点实际上并无内在不一致之处。
从术语学的角度看,有一点是很有趣的:尼采是在比较晚的阶段开始使用“颓废”(用法语的拼写形式,décadence)一词的。有人认为,阅读保罗·布尔热的《当代心理学论文集》(1883)对尼采采纳这个术语具有决定意义,但瓦尔特·考夫曼排除了这种错误看法,他指出该词首次出现在大约写于1878年的一个文本中,是在布尔热的《论文集》出版的五年之前。在该文本中,尼采说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属于西班牙文化的颓废”。 68 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尼采从布尔热那里获得了“颓废者”这个名词,布尔热是第一个使用该词的杰出法国作家(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它出现在龚古尔兄弟《日记》里那些较早的、标明了日期的记录中,但《日记》只是在1887年才开始发表)。同样明显的是,在读了布尔热的书之后,尼采使用了“颓废风格”这一特定术语。不仅如此,在《论瓦格纳》中,尼采有关“颓废风格”的著名定义显然是在译述布尔热的思想:
每一种文学颓废的标志是什么?生活不再作为整体而存在。词语变成主宰并从句子中跳脱而出,句子伸展到书页之外并模糊了书页的意义,书页以牺牲作品整体为代价获得了生命——整体不再是整体。但这是对每一种颓废风格的明喻:每一次,原子的混乱,意志的瓦解…… 69
一个突出的事实是,这个借用的段落放在《瓦格纳的没落》和其他尼采晚期著作的语境中来读,就不仅显得具有独创性,而且确实具有独创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尼采联系于颓废概念的那些复杂而富于辩证矛盾的含义使它得到了丰富——其得到丰富的程度使人们能够把它看作尼采自己“单子论”风格的定义,就像瓦尔特·考夫曼所认为的那样。 70 就此而言,应该十分严肃地对待尼采关于自己已经是一个颓废者的申言——一个“自我克服”的颓废者。同时,这样一种明显的译述能够获得原作所不具有的意义与特质的事实(富有悖论意味的是,布尔热今天还能被记住似乎主要是因为尼采对他的赞扬),可以驳斥夸大这位特定法国作家对这位德国思想家的影响的做法。这么说也许更正确:尼采对“颓废”和“颓废者”这两个法语词(后一个词几乎可以肯定是取自布尔热)以及布尔热文化颓废理论的某些方面的采纳,是他长期而密切地熟悉法国文学与哲学的结果,也是他思考自十七世纪以来法国颓废这一更广泛主题的结果。如我们在前面已看到的,在1848年之后,颓废的感觉在法国广为流行,而且在1870年以后,这种感觉急剧增强。尼采之受惠于布尔热,应放在众所周知的尼采与法国文化的契合这一背景中来看,这种契合已得到令人满意的研究,其中之一是由W.D.威廉斯在他的《尼采与法国人》中作出的。 71
颓废和颓废者这两个词给尼采提供了综合和统一大量相关概念(没落、堕落、病态等)的机会,这些概念是他的生/死辩证法的构成元素。他的颓废概念实际上源于他对德国文化现代性的反动(早在1873-1874年他的“无时间性”的强有力观念中就很明显),以及他对浪漫主义的批评——他是最早强调浪漫主义与现代性关系的人之一;这两方面的原因要甚于他对法国文化的态度。尼采把浪漫主义作为颓废的一种表现形式加以拒绝,这使我们想起歌德的名言,“古典是健康的,浪漫主义是病态的”。尼采生机论哲学的另一核心观点也可以联系到歌德同样著名的思想,即“生活的目的是生活本身”。我们可以说,同尼扎尔之后的法国保守主义批评及其公开将浪漫主义和颓废相提并论的做法相比,歌德对作为浪漫主义批评者的尼采有着远为深厚的影响。在很大的程度上,正是歌德思想中他最为推崇的东西,使得尼采能够诊断出他两位青年时代伟大偶像叔本华和瓦格纳所患有的“浪漫病”。甚至尼采早期对狄奥尼索斯精神和阿波罗精神的区分也可能要归因于歌德,而他后来对这种区分的修正则肯定是得益于这位“现有最好的德语书”(《与艾克曼的谈话》)的作者,在他的修正中,狄奥尼索斯精神,包括阿波罗精神,变得与颓废的浪漫主义相对立。有趣的是,正是老歌德体现了尼采在他的哲学生涯将近结束之时所设想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在《偶像的黄昏》(发表于1889年初)中,他写道,歌德“并非一个德国的事件,而是一个欧洲的事件”:
……通过回归自然和追怀文艺复兴的自然性而克服十八世纪的宏伟努力——在这个世纪来说是一种自我克服……他用有限的视野包围着自己;他没有退出生活,而是将自己置于生活之中;他无怯懦之心,而是尽可能地担当自己、掌握自己、接纳自己。他企求的是总体性……在一个有着不现实观点的时代当中,歌德是一个无可置疑的现实主义者:他对与此相关的任何事物说“是”——而他的经历不比叫做拿破仑的那位现实主义者伟大……这样一个已经自由了的精神站在宇宙之中,带着快乐而轻信的宿命论,相信唯有个别是可憎的,相信在整体中一切皆是受到尊敬与肯定的——他不再否定。然而,这样一种信念是所有可能信念的极致:我已经用狄奥尼索斯之名给它施洗。 72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歌德也许是尼采愿意比较具体地给出的最接近他所理解的“超人”的实例。但在一个为“倦怠本能”与“情感浪漫主义”所支配的颓废、“混乱”和“极度困惑”的时期,歌德“仅仅”是一个“插曲”:“难道十九世纪……不只是一个被强化和野蛮化了的十八世纪,亦即,一个颓废的世纪吗?” 73
只有考虑到尼采对叔本华和瓦格纳的批评的细节,同时考虑到他对歌德所象征的精神的崇敬,他的颓废理论才能显露出它的全部哲学和美学意义。尼采针对叔本华和瓦格纳两人的论辩充满着至为强烈和真诚的理知情愫,就他的颓废概念来说,这种论辩比他针对从卢梭到波德莱尔的法国颓废者的任何言辞都更富启发性(卢梭显然是所有法国思想家中受到最猛烈攻击的)。考察尼采哲学同叔本华的关系会使我们走得太远,进入一些在此与我们并无直接关系的问题,因此我将让自己限于讨论瓦格纳的“情形”。这将为把尼采的颓废观置于他的一般艺术观念这个较大框架中提供机会。
像哲学一样,艺术旨在服务于生活,它的具体任务是以一种在美学上有意义的方式组织经验。问题是:艺术促进的是哪一种生活?尼采说,
每一种艺术,每一种哲学,都可以视为一种救助,它要么服务于正在成长的生活,要么服务于正在没落的生活:它总是预设了受难或受难者。但有两类受难者:首先是那些因生活过度完满而受难的人,他们需要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以及一种对于生活的悲剧洞察力与观点——其次是那些因生活的贫乏而受难的人,他们需要艺术与哲学、镇静、阒寂、风平浪静的海洋,或是另一方面,疯狂、骚动和麻木。向生活本身报复——对那些如此贫乏的人来说,这是最能获得满足感的一种疯狂! 74
在艺术的谱系中,尼采认为音乐一般来说是迟到者,在任何特定的文化中,它都是作为典型的秋季产品而出现的:
在各种艺术中,音乐作为最后的作物而出现……它最后一个来临,在秋天,当它所属的文化正在暗淡之时……唯有莫扎特把路易十四时代和拉辛与克洛德·洛兰的艺术变成了清音泠泠的黄金;唯有在贝多芬和罗西尼的音乐中十八世纪才高歌引退……所有真正的、独创的音乐都是天鹅之歌。 75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音乐都是颓废的。如前面已经指出的,对尼采来说,颓废是一个“意志”问题,是一种“理想”,它不是没落本身(没落乃生命的一个事实,否认它就是胆怯),而是接受和促进没落。即使是在现代性的全面颓废情形中,尼采也承认一种音乐的可能性,这种音乐“不再像德国音乐那样有着浪漫派的起源……而是有着狄奥尼索斯式的起源”。 76 《论瓦格纳》的第一节提供了一个例子:比才的《卡门》,被认为是瓦格纳式颓废的绝然对立物。如果我们反过来理解尼采描述比才的词句,我们就以集中的形式获得了他反对瓦格纳的主要论点。
这种音乐对我来说显得完美。它轻快、柔婉、雅致地到来。它是快乐的,它不费力……这种音乐是邪恶的,隐隐中带有宿命论色彩:同时它仍然是通俗的……它的奥妙属于一个种族,而非某个个人。它建构,它组织、完成:因此它构成音乐中息肉的对立面,“无限的旋律”。在舞台上曾听到过更令人痛苦的悲剧口吻吗?没有鬼脸。没有造作。没有风格宏伟的谎言。 77
至于瓦格纳,他将浪漫派的颓废精神推向极致——他是伟大的说谎者:他的“音乐从不真实。但它被当成真实的……” 78 这里“真实”在有限的意义上意味着“忠实”于音乐本身的特征,“忠实”于音乐作为一种自主艺术的特征,正是这种自主性使它在美学上获得存在的理由。瓦格纳的说谎就在于他把音乐用于本质上非音乐的目的。这里尼采运用了一个自尼扎尔之后在颓废理论中很常见的概念,我们记得,尼扎尔指责维克多·雨果用词语作画,也就是说,用词语去获得那些典型地属于一种不同于诗歌的艺术的效果。但尼采的洞察力远远较尼扎尔和其他先前的颓废理论家深刻。瓦格纳对音乐的歪曲不代表对一门艺术之特性的一种偶然偏离——它表达了现代性的整个危机,这种危机表现在尼采所说的“戏剧政体”(theatrocracy)中,他的这种说法非常富有启发性。瓦格纳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表演者”,一个演员。他不是一个误入歧途的音乐家,也不是一个诗人,他只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他成为一个音乐家,他成为一个诗人,因为他体内的暴君(他的演员天才)迫使他如此。”因而,
瓦格纳不是一个出自本能的音乐家。他以此表明了这一点:抛弃音乐中所有的规则性,更具体地说也就是抛弃音乐中所有的风格,以便把它变成他所需要的东西,戏剧修辞,一种表现的手段,一种强调姿势的手段,一种暗示的手段,一种创造心理生动效果的手段……他是音乐语言中的维克多·雨果。他总是假定人们首先得允许在某些情况下音乐可以不是音乐,而是语言、工具和戏剧辅助手段。如果不是托庇于一种非常宽容的戏剧趣味,瓦格纳的音乐根本就是糟糕的音乐,也许是所有音乐中最糟糕的。 79
瓦格纳和维克多·雨果之间的比较极其有趣。尼采是否在布尔热之外还知道了尼扎尔呢?后者曾把他的颓废理论具体应用到维克多·雨果身上。不管怎样,尼采——想想他的哲学和美学信念——天生就倾向于不喜欢雨果的整个人格,特别是他的社会浪漫主义。即使尼采熟悉尼扎尔对雨果的拒斥,他也通过比较雨果和瓦格纳开启了一种认识现代颓废现象的全新视角。同“精英主义”的颓废观相反,尼采属于最早强调颓废艺术取悦群众(crowd-pleasing)特性的人,这种特性既表现在雨果也表现在瓦格纳的作品中:
维克多·雨果和理查德·瓦格纳——他们意味着同一件事:在没落的文化中,任何由大众来做决定的地方,真实性就变得多余、可鄙,变成了一种有害无益之物。唯有演员还能唤取巨大热情。 80
值得指出的是,在强调比才音乐的“通俗”特性时,尼采谈到了雨果和瓦格纳之类艺术家对大众的吸引力。现代性导致戏剧政体,因为“戏剧是一种趣味上的大众崇拜:戏剧是大众的反叛,一种针对好趣味的平民公决。——这正是瓦格纳的情形所证明的:他赢得了群众,他败坏了趣味,他甚至破坏了我们对于歌剧的趣味”。 81 在此尼采非常接近于为二十世纪中期将由“媚俗艺术”一词来指称的事物提出一个定义。媚俗艺术是作为一个审美范畴的坏趣味。同时,尼采在此引入了“大众的反叛”这一较大主题——由于奥尔特加·伊·加塞特1930年富有争议的著作《大众的反叛》,这个主题变得众所周知。
尼采肯定意识到了基督教的现代危机。这个伟大的颓废宗教经历了一个解体的过程,该过程以较大的规模开始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期间,在同一个世纪里,哲学家尼采发现了现代性最早的准确无误标志。但是,他为何要说现代性本质上是颓废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测度出尼采的思想与前辈和同时代历史哲学家们相比所具有的原创性:现代性从基督教中继承的不是一套符号(其中一些令尼采着迷),而是一种深沉的憎恨精神,对于生活的敌意。而且没有了基督教的特殊符号和教条也无损于这种敌意,它把全部的“现代”世俗理知神话用于自己的目的。尼采敏锐地直觉到,现代性的时间意识同犹太——基督教的时间概念并无本质的不同,正是这种直觉使他把“永恒回归”的观念变成了他哲学的核心。
尼采是最早指出表面上反基督教的现代性暗中受惠于基督教的西方思想家之一。这种观点被接受,半个世纪后,奥尔特加·伊·加塞特——也许是最有才华的尼采追随者——差不多是理所当然地强调基督教对于现代性的影响。在《现代主题》一书“对生活的各种评价”一章中,奥尔特加写道:
现代各时期代表了一场对基督教的圣战……到十八世纪中期,据称要来临的神圣世界已烟消云散。此生乃留给人类的一切……最近几个世纪的思想尽管是反基督教的,我们却看到它采取了一种同基督教生活态度极其相似的生活态度。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代的“文化学说”只不过是“一种没有上帝的基督教”。从现代文化“进步主义”的角度,奥尔特加强调,生活本质上是一种现时事实,它的意义和价值永远都保有对一个更文明的黎明的意识,它就如此延续着。真实存在永远处在从属的层次上,仅仅是通向一个乌托邦未来的一种过渡。文化的学说、进步、未来主义和乌托邦主义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主义。 82
奥尔特加在很大程度上以尼采的精神总结说,同基督教和现代世界相比,在古代世界中,生活较少受到“超生命价值”(trans-vital values)的影响。
尼采会说,超生命的价值根本上就是反生命的价值,从而也是颓废的标志。当颓废把生活本身之外的意义归于生活时,当它引入一个救赎的“彼岸”的观念时(无论这个“彼岸”是根据基督教的“死后生活”还是根据现代的世俗乌托邦构想出来的),它就是在反对生活。从美学上讲,现代颓废者——以瓦格纳为代表——可以很容易地从革命主义走到虚无主义再走到基督教。所有这些可供选择的形式都表达了同样的对于救赎的基本需求,并试图颠覆真实生活的“趋附”(Yes-saying)精神。但是在一个没有颓废的世界中,生活如何才能自觉地意识到它的意义呢?如果没有颓废——没有诱惑,人们又如何践行必不可少的克己艺术呢?尼采没有回答这些。没有颓废——没有一种真正的危险,道德(或非道德)勇气的概念,戏剧和悲剧意识的概念,还有尼采哲学的许多其他核心概念,就全然没有了意义。归根结底,尼采不仅仅是把自己作为一个颓废者在克服——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还创作了最完美的“荣耀归于颓废者”。
尼采的颓废理论最终是一种意识形态理论和一种意识形态批判。尽管通行的“虚假意识”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概念来自于马克思,应该说,尼采对颓废特别是对现代颓废的分析,构成了对一般意识形态做全面而激进批判的最初尝试,其中还特别强调了现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包括有关现代性的各种意识形态。如果我们撇开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意识形态问题上提出的零星观点不谈,在整个十九世纪,没有什么思想学说能稍稍接近尼采颓废哲学所具有的辩证复杂性和深刻性。卡尔·曼海姆是二十世纪知识社会学的领袖人物,他认识到马克思和尼采是新的意识形态批判的两个重要先驱。关于尼采,他写道:
现代意识形态理论和知识社会学的另一个源头要在尼采时时闪现的真知灼见中去找,尼采把这一领域中的具体观察同一种欲望理论和一种知识理论结合起来,这两种理论使人想起实用主义……从尼采往下而发展衍化出弗洛伊德和帕累托的原初冲动理论,以及他们通过把人类思想看成扭曲、看成本能机制的产物而得出的那些方法。



媚 俗 艺 术
与 现 代 性

德国剧作家兼诗人弗兰克·维德金德未完成的剧作《媚俗艺术》写于1917年2月至5月间,死后出版;在有关该剧的一条笔记中,维德金德说,“媚俗艺术是哥特、洛可可和巴洛克艺术的当代形式”。 1 这也许是头一次,现代性的本质被具体地指认为媚俗艺术(kitsch),同时,媚俗艺术又被视为一种广泛的历史风格,被视为现代之时代精神(zeitgeist)的鲜明体现——尽管该词有着强烈的贬义。维德金德是想让人们把他的话当正话还是当反话来理解,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也许他就是想让它听起来模棱两可。1918年3月去世之前他得以写成的其他笔记,以及《媚俗艺术》一剧的实际场景,既可以支持字面的解释,也可以支持反讽式的解释。然而,无可争议的是,维德金德在现代性与媚俗艺术之间建立了一个在理知上令人不安的等式。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其后,伪艺术(pseudoart)的惊人增长和多样化证实了维德金德悲观的看法;而且无论多么不情愿,大多数当代批评家都会同意哈罗德·罗森伯格对于流行文化(和媚俗艺术批评)的一个评价。他在发表于五十年代后期的一篇文章中作出这一评价,这篇文章后收入《新艺术的传统》:
媚俗俘获了所有艺术……当画家X或戏剧家Y为他的有备而来的观众生产出X的或Y的媚俗之作时。美国最好的诗人之一多年来就没写过什么别的东西……无论是哪一种艺术,问题都不在于虚伪或“欺骗”(selling-out),而在于放松肌肉,同时找到能对某些规则作出反应的受众……在目下社会体制中,惟媚俗艺术有存在的社会理由。 2
现代性与媚俗艺术——这两个概念也许显得相互排斥,起码是因为现代性意味着反传统的现时性、实验、庞德“使之新”(Make it new!)意义上的新和锐意求变,而所有形式的媚俗艺术都意味着重复、陈腐、老套。实事上并不难认识到,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在美学上,媚俗艺术都是现代性的典型产品之一。媚俗艺术(它对时尚的依赖和迅速过时使得它成为可消费“艺术”的主要形式)和经济发展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可以把媚俗艺术在“第二”或“第三”世界的出现看成“现代化”的准确无误的标志。一旦媚俗艺术在技术上可行,在经济上有利可图,就只有市场能约束那些廉价的或不那么廉价的模仿物的激增,这些模仿物可以是对一切事物的模仿——从原始或民间艺术到最近的先锋派。价值直接由对赝品或复制品的需求来决定,而被仿制物的原初美学意义却存在于或者说应该存在于它是独一无二并因而是不可模仿的。任何艺术杰作,比如说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都可以有不同规格、不同材料的复制品(从石膏、塑料、陶瓷到真正的大理石)以供“家用”,今天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如今人们可以买来艺术杰作,放在壁炉旁边,然后每晚都可以惬意地赏玩它。
在其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阿历克斯·德·托克维尔也许是第一位分析现代民主在艺术上造成的后果,并解释为何民主必然导致创造与消费两方面水准都降低的知识史家和社会学家。在现代民主社会中,“消费者的数量增加了,但富裕的、吹毛求疵的消费者却愈益稀少”。无论工匠还是艺术家都“被引导去生产大量不完美商品”或艺术品的现象,可以从这一条普遍规律得到解释。托克维尔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描述了现代的基本冲动之一——“伪奢侈”:
在所有阶层的杂然共处中,每个人都希望表现得像他本身不属于的阶层,并以巨大的努力去实现这一目标……模仿美德是每一时代皆然的;但伪奢侈却比较特别地属于民主时代……艺术家的产品日见其多,每一件产品的价值却在降低。艺术不再能飞升到伟大艺术的境域,他们就精雕细琢于小巧优美之物;外表比实质更受重视。 3
接下来的一段非常有意思,它提到了一种我们今天也许会用媚俗来描述的经验:
当我第一次来到纽约时……我惊奇地看到,沿着海岸,略微离开城市的地方,有相当多的白色大理石小宫殿,其中有几座是仿照古代建筑建成的。当第二天我更近靠地审视一幢曾特别吸引我的建筑时,我发现它的墙壁是粉刷过的砖墙,它的柱子是油漆过的木柱。头一天令我惊羡的所有华宅都是一个样子。 4
自托克维尔之后,众多社会和文化批评家,有保守的也有革命的,都一致认为艺术标准在迅速堕落,并把主要原因归于追求地位和炫耀财富所造成的趣味的普遍窳败。首先是那些富豪和暴发户;其次是小资产阶级和部分民众,他们试图模仿古老贵族阶级及其消费方式,包括消费美的方式。他们所喜爱的艺术,主要是作为社会地位的标志被创造和购买的,不再需要去发挥它们难于把捉的审美功能;真正的艺术家不得不抛弃那些完全拿金钱标准看待审美问题的受众。
一些激进的社会批评家于是把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情形普泛化,以囊括整个文化史。因此,在托尔斯坦·凡伯伦看来,所有文化都不过是一种进攻性炫耀(aggressive showing-off)的结果,这种进攻性炫耀就表现于他在《有闲阶级论》所中说的“摆阔性休闲”和“摆阔性消费”。在反击当代文化之虚伪的同时,凡伯伦沉溺于一种阴暗的幻觉:所有文化都可以还原为现代伪文化的欺骗策略。他认为,为炫耀而消费即使是在最早的文化中也已成为显著特征,它为野蛮社会中的武士阶层所倡扬,而在这样的社会中,所有的价值(包括我们所说的审美价值)都仅仅是经济区别的标志和手段。凡伯伦认为,尽管现代社会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关系,它却保存了“掠夺性文化”的基本特征。
艺术,甚至是现代商业化的伪艺术,肯定不能仅仅由追求地位来解释。尽管真正的审美经验几近于无,尽管各种社会因素可能促成或阻碍真正的审美经验,对艺术的需要和对名望的渴求却是不同的心理存在。这种区别可以间接证之于下述事实:即使是对伪艺术的消费也不完全等同于仅仅为炫耀而消费。媚俗艺术的热爱者也许追求名望,或是令人愉快的名望幻觉,但他们的快乐不止于此。构成媚俗艺术本质的也许是它的无限不确定性,它的模糊的“致幻”力量,它的虚无缥缈的梦境,以及它的轻松“净化”的承诺 13 。在许多情况下,媚俗艺术就像它所仿造的真正艺术一样,与凡伯伦所说的“摆阔性消费”近乎无关。在强调媚俗艺术基本的现代性时,阿多诺正确地指出:
凡伯伦错误地判断了这类媚俗艺术的历史必然性。在他看来,那虚假的城堡只不过是未来所有权。他全然没有觉察到它内在的现代性,他把批量化生产时代有关独一无二性的幻觉仅仅设想为残存物,而不是把它设想为对资本主义机械化的“反应”。资本主义机械化透露了后者的某些本质。在凡伯伦所谓的摆阔性消费中起作用的那些物品的领域实际上是人造意象的领域。它出自一种绝望的冲动:通过自己动手和徒劳的“快乐希望”(promesse du bonheur)来逃避事物的抽象同一性。5
无论我们是接受“追求地位”的理论,还是宁愿把媚俗艺术看成是对现代日常生活单调乏味的一种快乐逃避,媚俗艺术的整个概念显然都围绕着模仿、伪造、假冒以及我们所说的欺骗与自我欺骗美学一类的问题。
可以很方便地把媚俗艺术定义为说谎的特定美学形式。如此一来,它显然就与美可以买卖这样一种现代幻觉关系甚密。从而,媚俗艺术就是一种晚近的现象。它出现于这样一个历史阶段,其时各种形式的美就像服从供应与需求这一基本市场规律的任何其他商品一样,可以被社会性地传播。一旦它不再能精英主义地宣称自己具有独一无二性,一旦它的传播取决于金钱标准(或者在极权社会中是政治标准),“美”就显得相当容易制造。这一事实也许是当今世界虚假美无处不在的原因,在今日世界中,甚至连自然(经旅游工业开发和商业化的)最终也变得像廉价艺术。不到一个世纪前,自然往往模仿艺术,就像奥斯卡·王尔德在其著名的《谎言的衰朽》中所言。某些落日,王尔德接下来说,看起来像柯罗的画。如今,自然除了模仿批量化生产的彩色复制品,除了做到像明信画片一样美,就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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