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抒情歌)
河水偎依着陡斜的崖岸进入梦乡;
致美第奇的维纳斯
专司美、爱与快乐的女神!
你再现了那早已逝去的日子、那代人的
迷人的遗训!
热情似火的埃拉多斯所珍爱的作品,
你何等地甜美,你披裹着的炫目的
神话,何等地令人销魂!
你不是我们的教民!不,你献上
爱情的苦涩的醇酒,让那些热情的
南方之子敞怀酣饮!
在精妙绝伦的艺术丰满之中,
是命运赐给他们与作品间那种
灵犀相通的感情!
然而,他们炽烈的激情使我们感到陌生而茫然;
对他们的爱情与狂热的声音,我们更难详谙;
我们的心灵已经萎蔫。
他们乐天知命,但懂得生命之三要端:
热中于荣誉,愿为祖国赴死,
为了爱情,一切均可以扔在一边。
在油橄榄的荫覆之下,靡丽的希腊,天空
如此地明亮,唯其如此,你,阿佛洛狄忒
才会诞生在这个地方。
那里,清波中憩息着美丽的塞浦路斯岛,
那里,希腊的女子匀称而苗条,东方式的
眼眸热焰漾荡!
我非常喜爱那个美妙的奇思异想!
从前有一天;陆地在把什么人盼望;轻风
妖媚地伏偎在水的平原上:
就在这个神秘温馨的瞬间,
从雪白的泡沫中诞生了一位美人——
玉立于波浪之上!
据说,那时,苍天不堪思慕的苦恼,
将它的穹顶俯垂在你之上,似乎在
把你的吻寻找;
微风伸展它轻似空气的翼羽抚摸着你;
那深渊似的海水也虔敬而热切地前呼后拥着
涌向你的双脚!
奥林匹斯山接受了你!让你俘虏的
希腊人把你视为天地的精魂、
美的女神!
在一个隐秘的谷地上有你美丽的神庙,
荫庇它的香桃木与白杨枝叶繁盛,
披着月亮的光晕,
你的女祭司们在合唱,(白色的
穹顶下,庄严地缭绕着神香的
袅袅轻烟的芬芳,
神秘的祭酒开始了)
她们用故乡的甜蜜如吻的语言
狂喜地把赞歌高唱!
早已化为尘土了,你的神庙;少女的
合唱再不会响起;风风雨雨中,
神香的轻烟荡然散消。
你娇媚的塑像,让那些炎热亚洲的
儿郎野蛮地毁损掉,衰惫的希腊人
也没能把你保护好!
雕刀之下,女神,你得到了复生!
那最后的一次,是伯拉克西特列斯,
他手持几可视为圣物的雕刀,
颤栗着,动容地将自己的作品塑造,
就在那无知无觉的雕像身上,苏醒了生命的
精魂,大理石化成了神!
我们得以重新在你身边鳞集云汇,
屏气敛息地举着双眼,
对你欣赏品味;
你重又成为我们的主宰!同样地,你征服了
来自远方的儿孙,用你的典雅娇娆的风姿
和你的不朽的美!
(1837年)
给亚·尼·霍夫林娜
我不爱你——
我日日夜夜地对自己念叨个不停。
你不爱我——
我不无悲哀地看得分明。
你是否爱上了谁?
我忧伤地想要去弄清。
为什么我要整日价在那个
被忘却了的旧梦中沉迷不醒?
我呀,只要一听到这银铃般的声音——
我的心就会燃烧起来跳个不停。
倘或你在我近边——我会
害怕遇上你而心神不宁:
我,又惶恐又被牢牢地吸引……
莫非我确乎动了真情?……
(1840年)
俄罗斯人
您对我说“咱俩分手吧,
众人在非难我们,我们能有什么指望;
您会感到苦恼;可我得努力把您遗忘”。
就是那个夜晚;苍白的云层中漂浮着月亮,
薄雾笼罩在沉睡的花园之上;
我大惑不解地听着您这么讲:
这般的春意荡漾,您的眼睛又如此明亮——
缘何我感到如斯地颓伤?
您无可指责——您是自由的,我明白;
我听从您,我走开——可是该怎样走开?
在这个无限悲怆的时刻,
是淡淡地致意,默默地离开?
还是向您表白:我爱您,——我感到茫然无奈;
过去了的我无力挽回;
但我万难将爱情与生命分开——
我不能没有爱。
莫非是一切都已消泯——就好似
我们之间素未有过蜜意柔情!
兴许是我俩从不曾心心相印——合该
如此轻易地将我俩的盟誓弃之如敝屣!
我爱您——您却不曾有过真情——
不!不!请别回答:是!——
您施予我的是笑容与虚伪的辞令——
我交付给您的是我的这颗心。
走吧——在扞格不入的人群中曳足低徊,
你得生活下去,像别人一样去虚掷年岁;
责任、需要、操心事儿会摞成堆——
那全是些日常琐屑,伧俗乏味。
离却了欣悦自在的幻想世界,
便再也无力去领悟神圣与美——
唯有悲凉地祈盼那新的启示,
点亮我那几被损毁了的心扉——
我还能葆有些什么呢——不用起誓——
对于爱情我永远惘然;没准会
重又——疯狂地——去爱——用我
这颗得不到回报的心灵的全部渴盼。
也许——会的。然而,纵令那
让人心仪的人儿与充满诱惑的人寰
既迷人又绚烂——那心灵之花盛开的时代
与深刻的切肤之感却已一去不再回返。
是时候了!我走——不过,在这之前——
请伸过手来——这便是我爱情的指归与了结!
这个时刻——分离,已到来……
现在——接踵而来的将是一连串平庸的日子,
重又是梦,重又是冷漠的悲哀……
啊,我的上帝!别让我忘怀:
生命是有力量的,我仍然年轻,
我能够去爱!
(1840年)
我攀援在绿色的山冈上
我攀援在绿色的山冈上,
每当黄昏时光;
你,可爱的天使,
我总企盼着把你遇上。
曾记否,那苍松的絮语、
青草的窸窣和小溪的丁当……
唉!打那时候起,我仿佛掉了魂似地,
总在山那儿踯躅徊徨。
天上的星星和林间草丛中的飞萤
是否已发出亮光——
我奔向熟悉的小丘,
越过田野踩在露水上。
月色皎皎!迷人的明月呀,
你慵懒地还不肯露出脸庞……
风儿呀!越过峦嶂,
你吹来了层云,从海的那方!
我收住脚步……心儿犹在跳荡。
那是什么声响?——是酣睡中的
树枝在摇晃……这时,
一只夜行的甲虫正掠过我头上。
打从村子里传来了歌声与犬嗷……
闪亮了,点点灯光……
月亮越走越近……兴许,
她是来把大地的孩子们探望?
我听到,在沙土混杂的小道上——
〔………………………………〕
有双小脚在飞跑,
这是你的可爱的小脚啊,
于是,我拥住了你把你托在手上,
(像母亲抱起孩子那样……)
唉,打那时候起,我仿佛掉了魂似地,
总在山那儿踯躅徊徨。
(1840年)
老地主
一
我的寿数已到尽头……
侄儿,你听着,老人有话哽堵在喉。
过去我常把你责怪,
人前背后,数落不休——
有什么办法啊!
我没能学会爱……
你的老叔父要请求宽宥,
我的财产将归你所有——
我闭眼后,你不必哭我;
你可以走,只消向我告个别、挥挥手。
二
想当年,我年轻健壮,吃过喝过,
我爱抚过漂亮的姑娘,
宴飨友朋恣情作乐过,
我曾纵犬把数以百计的狡兔捕获……
有时,我进城去——
商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前来迎我……
我有豪勇好斗的盛名,又是个
一流的巨富、好样的棒小伙。
要我抛尽全部的财产——我并不在乎……
只是我从没有爱过!
三
是什么缘由,可真也难说:
那并非因碌碌于世事俗务——
也不怨时光流逝岁月蹉跎——
我就是不曾去爱——也没有
被人爱过;待到老来,
备受悲凉的折磨——
在这个可怕的、最后的时刻,
你看——只落得泗涕滂沱:
泪水把我的面颊烧灼,
我不堪沉重,深自愧作……
四
唉,瓦尼亚,瓦尼亚!
我积聚财帛,建造屋宇与寺院,
可又有什么结果:
我还是没有爱过,更没有人爱我!
那么,金钱于我又算得了什么?
把我的财产尽数拿去吧——
但求死神等一等我,
好让我尝到些许欢乐……
哦,若能让我懂得什么是激情与生活——
那我将死而无憾,没话可说!
五
我是个罪人,瓦尼亚,
我理该回顾自己的一生,
好向上帝作交代,
你们可把神父去请来……
我感觉到了——有位佳人,
眼看就要向我走来……
我听到了她怯怯的步履声,
听到了她温柔热情的表白,
纵令这种非人间的意念,
不该占据我这白发苍苍的脑袋。
六
我看不清了……死亡已蹑近我身……
啊,别了,不结果实的一生!
啊,瓦尼亚!可怕的悔恨……
帮帮我,亲人……
切记,去替我告诉儿辈们,
他们的先人于悔恨中死去,
他老泪纵横,五内如焚,
巴拉达
他站在长官面前不开口;
眼神阴郁——垂着头。
他壮实的肩膀上,天鹅绒的长衫已褪下,
只见大张着的伤口,鲜血潸潸地流。
他的双手被铐,脚上钉着铁镣,
这不,他再不能在黑夜的森林里游荡!
他喘着粗气——心中暗想:
真糟糕!……看来,过去了,我的好时光。
“怎么样,小伙子,给逮住了?逍遥够了吧!
我的网外的狼浪荡得太久啦!
怎么,成了哑巴?我没少听说——
你得意的时候还是个歌唱的行家;
敢情你今儿个不能尽兴唱啦……
等明天,我们倒要听听你怎么个唱法。”
“你甭想听我唱,甭想!”他阴沉地回答,
“明天,我才不唱呢——明天,我也无须唱;
明天我将豪迈地赴刑场;
你自己唱去吧,想必,你会如愿以偿!……
我们唱着歌儿走出青纱帐;
在把商人和货物带进峡谷时,我们歌唱……
你合该上那儿去听听才好——我们唱得很协调;
不过,商人们听歌解闷儿的时间可长不了……
你瞧,咱还高歌——在你家;
我纵杯酣唱——痛饮你的琼浆;
我干着杯——品尝着主人家的膏粱;
我甜滋滋地亲着嘴——跟你的婆娘。”
(1841年)
绵长的、惨白的阴云
绵长的、惨白的阴云,
低低地在昏暗的大地上空浮荡……
寒气袭人……几匹马儿步调匀整,
攒蹄在夜行的路途上……
我行进着——不知所之,茫无目标。
这,留待我过后去思考。
我行进着——向人们道过别——
也告别了我所挚爱的一切。
车夫默坐着,忧郁地
耷拉着脑袋,信马由缰……
沉思冥想的我——向隅垂首——
与他一样惙惙忧伤。
是秋天……萎黄了一片片莽草,
金风在扬飙,在悲号。
我的心隐隐地颤抖、紧缩,
为一种异样的惆怅所煎熬。
是出于对死的悬心?还是在怜惜我这
因命运的砥砺而变得粗陋了的生命?
我的车夫低声哼唱了起来——
寥廓的天空更见晦冥。
(1841年)
私奔
我的马儿在嘶叫,又蹬又刨……
勾起了我情思袅袅——
我那几曾割舍了的幸福啊,
那双热烈地顾盼的眼眸。
啊,那时光,那过去的时光!……
夜深沉……我睡不着……
我感到烦躁……于是我喊叫:
“喂,给我把马鞍备好!
屋里,我待不住啦,
睡去吧,只要你们睡得着。”
乌云遮蔽了月亮,
幽暗的田野沉入梦乡;
我的硕大的影子
在我面前晃荡、晃荡。
森林似乎也已酣睡——
尽管树叶还在微微摇晃……
我把脸颊贴在马鬃上,
画着十字为自己祷告,
我一边轻轻地哼唱,
一边把往事缅想。
瞧,就是这间小屋——叩窗……
“是你,亲爱的?”
“宝贝儿,起床,让我们
谈谈,就像从前一样。
你要愿意,只消给我一句话:
我已为你准备好了新房;
夜色昏冥,烟雾迷茫——
我的马儿强劲精壮;
咱俩尽可以哭呀笑呀——
快上马跑吧,哪怕哭它一场!”
门儿吱嘎响起……“亲爱的,亲爱的,
我终于盼来了你!你可知,
拆散了我俩的是流言蜚语?
这并非我的不是……”
“哦,我不清楚!我只是
来接你;不管是谁的不是——
没有了你,我的生活失去了意义……
我曾努力想把你忘记,
可是,思来想去——
我终于奔向了你。”
她是那样地姣好!……
我们这就比翼偕老……
她脉脉含情地把她的头
向我胸口偎靠!
我温柔地照顾着她,
为她神魂颠倒……
一切静悄悄,全都进入了神奇的
梦乡——唯有马儿在撒蹄欢跑;
我耳边有她柔美的低语,
宛如微风在轻轻絮叨:
“自君别后,家里
就把我许给了别人。
我呼天抢地——可狠心的
兄弟们铁了心要毁掉我的一生。
我可是怎样地把你苦等!
那个未婚夫也真吓人!
他会冷不丁地挪近身,
抖动着白胡髭,撅起嘴唇,
肥肥的腮帮子一鼓,
凑过来就要亲吻……”
我哈气暖和她的手指,
在她的眼睛上印下我的吻:
“忘掉过去的未婚夫
和过去的怨恨!
要向他算账嘛,自有你的亲人……
我将用弯弯的马刀,
把他的白胡髭砍得不留一根,
还连同他那个愚蠢的脑门!
看门人,看门人!快开开!
咱这儿来了女主人!”
(1842年)
秋日的黄昏
秋日的黄昏……天高气爽,
光秃的小树林显得空荡荡,
我枉然朝树上凝眸,竟没有
留下一片树叶——它们全都
散落在林间小径的沙土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
犹如久久地沉睡在惆怅的
胸中那满坑满谷的无言的悲怆。
〔………………………………〕
(1842年)
让我携着你的手——去郊野
让我携着你的手——去郊野,
沉思的朋友,我的心灵之交……
用自己的意志决定你我一生的那个日子就在
今朝——你是否视自己的生命为至宝?
要不,那就让我们把这个日子抹掉,
举手之间我们便能把它一笔勾销。
一俟这个日子过去后,一切我们所
挚爱的或为之苦恼的,均可全然忘掉……
就让这个日子永不回返地飞越
纷纷扬扬的让人惶惑的生活,
如同无邪的温柔的爱情,
掠过无信仰的人群倏然逝消……
河上,淡白的雾气团团升起,
朝霞庄严地在燃烧。
啊,倘若我们的重逢能像
最初的邂逅那样,那该有多么美妙。
“可是,为什么还要
覆辙重蹈?”你回答。
忘掉吧,一切沉重的烦恼,
请把我们的聚散离合给忘掉。
相信我:我感喟愧疚而难平心潮,
我的心如此贪婪地向往着你,
犹如浪花毋需吁请
湖水的允诺而追波逐涛……
你瞧……一览无遗的天空如此
瑰异地在闪耀,你还能极目四眺。
有了这种宁静与爱的天赐,
任何疑惧皆属徒劳……
我敢说,我心灵深处葆有着一片圣地,
即令我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的心祛除了恐惧与忧虑,
已不复愧赧与骄傲……
啊,我们去吧——不论是
默然相对还是娓娓絮叨,
激情,或喧腾有如波涛,
或似乌云沉睡在月亮的周遭——
那个瞬间将何等瑰丽美好,
我会与你共度这一永恒,我知道。
这个日子兴许是得救之时,
兴许,我们将能神会心照。
(1842年6月2日)
你可曾注意到,我不苟言笑的友人
你可曾注意到,我不苟言笑的友人,
啊,我久已疏阔了的青春时代的友人,
每一天,几乎都会猝然出现一种
令人深深不安的寂静的一瞬?
在这寂静中,有着某种超乎尘世的东西
难以名状……心灵在肃然悬望:就在这
一瞬间,满腔的热血与沛然生气,
似乎因死的意念而变得麻痹颓唐。
啊,如果在这个瞬间,你禁不住
愁肠百结,热泪盈眶……那么,
请你设想,我又复站在你面前,
正在把你的心绪揆度思量。
回眸已逝的爱情,会让你粲然展颜;可千万别,
我的友人,因沉湎于过去而愧赧……
生活中,哪怕是瞬间的情谊已弥足珍贵,
我亦唯求能与你共葆这瞬间的契缘。
(1842年)
秋天
我爱秋天,有如我爱忧郁的眼神一般。
在多雾的宁静的日子里,
我常常走进树林,憩坐其间——
眺望那森森古松的冠盖
和白茫茫的云天。
我爱噙着酸涩的叶片躺下,
浮着微笑,慵懒地把身子舒展;
我聆听着啄木鸟的尖细啾号,
沉浸于瑰异的梦幻。
青草已经萎蔫……
上面洒满了清冷的光烻……
我的整个心灵也蒙上了
一层淡淡的、悠忽的伤感……
哪一件往事我不曾重温?
还有什么幻梦未及将我造访?
此刻的松树伛下身子,仿佛具有
灵性一般,正若有所思地在喁喁交谈……
放眼望去,却又如鸟飞一片,
而猝然吹来的风儿,
也禁不住地闹腾在
这一片黑压压的枝虬间。
(1842年)
小花
你可曾——走进幽暗的小树林,
在那春日新绿的青草地上,
找到过一朵质朴无华的小花?
(那时你孤独一人——漂泊在异国他乡。)
她在把你盼望——在沾满露珠的
丛草中孤独地开放……
为了你,她葆藏着自己纯洁的芬芳、
自己的最初的馨香。
从颤悠悠的花茎上你把她摘下,
舒徐地含着笑、爱怜地
把她插在你的纽孔上,
可是花儿,这就让你给毁啦。
于是,你上了路,一路尘土飞扬;
空中蒸腾着巨大的热浪,
四周——田野被烤炙得发黑,
而你的花儿早已萎黄。
她在幽静的荫凉里生长,
由清晨的雨露滋养,
但她却被灼热的尘雾戕害,
在当头的骄阳下殒殇。
奈何?怜悯也是徒然!
要知道,上帝创造此君,
是为了给你的心
作伴于短短的一瞬。
(1843年)
涅瓦河
不——无论是
黎明前的岑寂,抑或
是日中,是酷暑,
都不及我眼前的
涅瓦河这般雄伟肃穆。
但见大地与天空——均氤氲于
浓艳的似火晚霞中……
我凝神伫立,
抛却纷纭的尘事——
一任我沉思的目光,
随着浩淼的涅瓦游荡。
骋目纵览:飞驰的水流
被覆着一层玫瑰色的光焰,
它悠然地拍击着、亲吻着
船舸的黑漆漆的两舷。
船儿真不少……鳞次栉比地
一条紧挨着另一条。
它们似乎从未同冥茫的
大海与风暴打过交道——
就连那些在微风轻拂下
柔曼地招展着的如林旌旗,
似乎也把已曾有过的
狂放的激情忘掉。
城墙近处,
有一条船来自远方,
正昏昏欲睡地在轻轻摇晃,
它的倒影静静地映在水面上。
船桅旁,一个水手
在篷帆下憩息——卧躺,
黄昏的余辉怯生生地在抚摸
他那张非俄罗斯的脸庞,
不一会儿便悄悄地逐渐退让。
你来自何方?多久停靠?为什么
远航来到我们这个烟雾迷濛的地方?
又为什么带着异样的微笑,
仰望着我的祖国的穹苍?
你在想什么?可能,
是往事在萦绕——
昔日的爱情、离别的时刻
和忧伤的眼神——于是,
那告别的吻,似乎
重又在你唇间燃烧。
也许,这会儿,她正
坐在窗前……不再愁苦;
可是,就好比风吹蜡炬,
炽燃着,消融下去……
也许,她把双手热烈地
紧靠在自己衰惫的胸间,
于奄奄一息中捧读着
你那些忧郁的雁书。
哦,不……我这是在把
自己的思绪加之于他人——
这个人不曾枉然地去挥泪吞声,
不曾尝味过骚动不宁的苦闷,
这个人没有经受过合与分,
也没有体验过死灭与苏生……
没有!他无所顾忌地爱,
纵情地吻。而在那里,
在他的幸福的国家里,他的
海水湛蓝、辽阔广大的国家里,——
火焰般的芦荟花儿,在白泛泛的
橄榄树下盛开——这个国家,
充满了明亮的光照与色彩,
这个国家的夜晚慵困难耐,
面对这个国家他激情满怀,
在这个他颤栗着去热烈拥抱的国家里——
那儿,她漫不经心地
坐着纺纱,在把他等待……
早起,她一面编着发辫,
一面唱着歌儿走来,
叹着气,眺望着蓝色的大海。
(1843年)
春日的黄昏
金色的云团,在
休耕的土地上空飘荡;
闪烁的露珠,洒在
广袤沉寂的田野上;
雾气弥漫的谷地里,小溪
潺潺流淌——远处,春雷涌响,
在白杨树的叶丛间,风儿
懒洋洋地振颤着它那伸展不开的翅膀。
高耸的大树睖瞪着发呆,
幽暗的黛色树林肃穆绝籁,
唯有叶片尚未入梦,
间或在浓荫深处私语窃窃。
但见爱的星辰在
晚霞的余辉中忽闪,
于是,心儿变得虔诚轻盈起来,
轻盈啊,一如回到了孩童时代。
(1843年)
我与你分手了
我与你分手了——
我不想隐瞒,
那时,我爱着你,
真心实意地爱着你。
可是,我俩常常相对无欢。
我固执地沉默不言——
对你那忧郁而深沉的眼神
我并不了然。
你常向我讲起
那个美妙的乐园。
然而天啊,这样的福祉
如今于我已隔如天渊!
相信吧:自此以后,
我历尽生活,饱经风霜……
我已将几多欢乐和
愚蠢的眼泪遗忘。
(1843年)
人,这样的人有的是
他无灾无难地在老姑妈的
家里长大,
十五岁时,他对肺痨与死亡
感到可怕。
十七岁上,他长成了一个结实的青年——
可是日甚一日地
他沉湎于无由无端的
“空想与梦幻”。
他会眼泪直流;悲天悯人地
把众生斥诟——
而对自己的命运,他更是
无情地诅咒。
之后——他不能驾驭自己那颗
多愁善感的心,
对所有脸色苍白的姑娘均报以
热烈的爱情。
这个不幸的殉难者,热中于
当诗人骚客……
可却不敢用自己的指头,
去碰一碰她的手。
后来——他把爱情转为友谊,
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他认了命——就去服役,
进了步兵团。
以后,他娶了个女邻居,
穿起了长袍子,
像只抱窝的母鸡似的——
繁育着小鸡。
他吝啬、昏聩又长命——
得了个好心人的声名……
…………
…………
(1843年)
群氓
(献给维·格·别林斯基)
我在我亲近的……和陌生的人们中间
漂泊彷徨——没有目标,不存希望。
他们消闲的游戏,有时我觉得可笑……
而我深感自己的痛苦更为贻笑大方。
群氓不承认这种痛苦,
群氓——我们的沙皇——矻矻于酒足饭饱;
对于心性沉思的人,
他却视之为偏执狂。
你是正确的,群氓!你是巨大的,
你泱泱汤汤——深不见底,像大海一样……
不论是无病呻吟——还是创巨痛深,
统统都淹没于你的狂涛巨浪。
你那么有力量……上帝明鉴——
也因此,他在你上面飞翔得这等仓皇……
我可以对你表示崇敬,
可是要我爱你——休想。
我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我也不存一丝从你那里求得幸福的希望——
毋需我多余的关顾,你也会自我膨胀,
就像暴风雨中的海洋。
自豪吧,群氓!欢跃吧,我的衮衮诸公!
为了你,天空才辉照得如此明亮……
我庆幸,毕竟,我还是不因人热的我,
我不会对你唯唯否否,为了一份口粮……
我对我所爱的保持缄默,
也不把我的狠毒明讲,——
因为,我不愿用赞颂来哗众取宠,
也不想以嘲笑羞辱群氓……
我只对我自己诉说梦想,
跟真诚的友人纵谈抵掌……
而今,我已告别了那种可笑的天真的美梦,
如同告别我孩提时代的眼泪一样……
因此……我在数难逃……
我面带乖张峭急的冷笑——无言的乖张,
去痛饮哪怕是苦涩的——
却能使人一醉方休的琼浆。
(1843年)
我的祈祷
当令人痛苦的狠毒的
思绪把我攫住……
当自来就深信不疑的
那一切神圣,如同
腐朽的树木那般离析分崩……
当现实生活如此盛气凌人地
冲着你闹腾——
我的心便会惶怵颤栗——
却无力加以抨击质问……
当我意识到,我只能
枉然喊出我热狂的呼声——
哪怕用这种热烈而迂拙的激情
也不能点燃任谁的心魂,
当无人葆有一丝希望,他们
甚至都从未有过迷惘的苦闷,
当人们把苦难视为畏途,
当老人们是那样的正确……
那时候——那时候,我的祈祷
将热烈地上达于他,
上达于我所渴求的
充满活力的斗争之神。
(1843年)
那个早已忘却了的名字
那个早已忘却了的名字,
忽然,重又把我触抚:
那消逝了的遥远的爱情
和久已平息下来的痛苦,——
我感到愧赧,经过了悠长的时日,
我心中犹封存着这些了无意义的东西,
无论是热吻,抑或是眼泪——
我什么都不曾忘记。
我感到愧赧,是的;我又感到悲戚,
难道我会认为,而今,
生活已不再把我蒙欺,
我能把持吾心直到最后的一息?
那昔时幼稚的梦呓,
那如同春日吐艳的花儿一般
在我心中怯怯地绽开的一切,
我有什么权利可以倨傲地将它们抛弃?
我感到悲戚,那是个我本该
给以蔑视与嗤笑的回忆……
而我重温着熟稔的名字——
再次在往事中沉迷。
(1843年)
生命的终结
冬夜——(一个过去年代的故事)
有个老人趱行在
黑魆魆的树林里。
他活在这世上
已近一个世纪。
马车把雪地碾得吱嘎吱嘎。
松树颤巍巍地晃着枝桠。
一颠一摆的马儿
磨蹭着把车拉,
活该呀叫人抽打。
四十个年头他离乡背井,
生活到处都那么艰辛——
………………………
他追悔……
看来,时辰已定!
经历过来了;够了,到最后……
怎么?让人宽慰地活到了头?
眼下他依旧藏身于
自己的洞穴,
如同一头野兽。
这不速之客——并非
为生存而归来……
在这世上老狐狸将不复存在,
就好比是黑夜里扔进昏暗的
池水中的石块。
(1843年)
费佳
寒夜——小伙子跨了匹疲惫的马儿
默默地走进村庄。
滚滚浓雾,一片白茫茫,
大大小小的星星,竟没有一颗缀在天上。
他遇到老奶奶在栅栏旁:
“奶奶!你好!”“呀,是费佳!你打
哪里来?去了什么地方?连信也不捎!”
“我去过的地方——你这儿哪能望得到!
妈妈还健在?兄弟们都好?
我家的木屋可平安,没烧掉?
来莫斯科的村里伙伴说——
斋戒期间巴拉莎成了寡妇,消息是否可靠?”
“你们的家与过去一样——金瓯无缺,
母亲健朗,兄弟们安康,
邻居死后——巴拉莎当了孤孀,
个把月后,她同别人拜了堂。”
狂风骤起……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他望了望天空,压低了便帽,
然后,默默地挥挥手,轻捷地
掉转马头——消失了。
(1843年)
致A.C.
我认识您……已经很久远,
说真的,我感到抱愧与遗憾,
那会儿,我对您并不在意……
您才十几岁——
刚踏进社交圈……
我与您在一次舞会相见。
有人把我引到您身旁——
我勉强陪伴您穿行着,
心中却充满了焦灼张皇……
那时——那时,我早已堕入了情网;
不过,那次的恋情只不过是
一场春梦,苦涩又虚妄。
我正在渴盼着一位佳人,
该回答您的,我都没顾上应声;
但我注意到您的那双纤手……
注意到您靓妆的动人,
还有您的处子的声音
与美丽的聪慧的眼神。
然而,年轻的心灵中的一切,
犹在轻柔的浅梦中沉睡,
待我猛然醒来,
惟余一片神秘的幽邃……
至少,我能记清,我离您而去,
隐约地挈带着几许恧悔。
是机缘使我们再次相遇上……
今天,我蓦地见到了您。
您变了,如同达吉雅娜那样;
我还从未倾听过这样的谈吐,
从未见到过这样的肩膀,
这样的雍容华贵、体态端庄……
您的大理石般的面庞
与您冷然的双唇,
镌刻着造物的极富魅力的印痕……
出现在我眼前的您
如此地光彩照人,
宛若一尊高傲的苦难女神。
阒寂之中我向您吁请:
请向我启开您的生命之门……
然而,您的眼神令我怯畏……不,不!
我已不再年少气盛——不,我与您并不相称,
在与激情和困乏的斗争中,我早已
耗尽了我的生命,耗尽了我的心神。
(1843年)
В.Н.Б.
春日里,啊,我温顺的安琪儿,
你散步回来,走到我身旁——
带着无邪的微笑伸过手,
把我喜爱的花儿送上;
我从那只纤手接过花儿,
欣喜地把嘴唇贴到了花儿和手上……
我无忧无虑地憩息着,
周身沁濡着我的花儿的与你的芬芳。
我欣赏着你纤细的身姿、纯洁的肩膀,
看着你明亮的大眼睛的宁馨和安详,
我聆听着你稚嫩的语声,
像是听到了昔日奶娘的故事一样。
我凝视着你的脸庞,新的欢乐重又
在我心中涌涨——我又怎能把你看够……
在我的森冷的灵魂里,只为你啊
才虔诚地把温柔与爱情葆藏。
(1843年)
变奏曲
一
当你那么快乐、那么温存地
望着我的眼睛的时候,
我安详地吻着
你长长的眼睫;
当你羞答答地在我怀里
憩息的时候,
我怯怯地欣赏着
你沉思的美;
当月亮在葱茏的花园上空
升起时,我与你
并肩坐在窗前,
了无挂虑地共着呼吸;
来到了那时刻,别离的悲愁,
我悲怅地打着楞儿,默默地,
颤抖的双手捂住我的口,
又紧握在心头。
告诉我:我曾否预卜到
我俩的分离纯属命中注定?
我是否该恚怨那
早已失落了的爱情?
(1843年7月)
二
啊,不是吗,从前,我曾同你漫步在一起!
多欢快啊,喧闹的树林!
我暗暗地怀着深情,
凝视着你天蓝色的眼睛。
于是,我的心欣喜若狂……
凝固的血液重又沸腾起来,
大地上鲜花盛开,
爱情之花也在怒放。
春日,那使人心醉的时光!
小溪温柔地潺潺作响,
阳光明媚地照射在
林间朦胧的阴影上!
河水沛然地在流淌!
树叶多么轻快地晃摇!
云彩又那样悠然地飘荡!
你呀,喜滋滋地漾着微笑!
于其时,我把其他的一切一切全抛掉!
于其时,我潜心默想,思绪幽眇!
我被神秘地感动,
并不为我的眼泪害臊!——
而今,这样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有多么可笑,
就连那相思之情在我们看来也如此荒唐,
就好比是一枕黄粱、
一首空洞拙劣的小诗一样。
(1843年7月)
三
(在路上)
多雾的早晨,灰白色的早晨,
冰雪覆盖在凄凉的田亩上,
你会情不自禁地把往事回想,
忆起那些久已忘怀了的面庞。
你回味着那些热情的话语,
那羞怯地渴望的眼睛,
那初次的邂逅与最后的相聚,
以及那可爱的轻柔的声音。
你吟味着强颜为笑的离别,
许多亲近的、遥远的都在你眼前闪回,
车轮不停地辚辚轰响,
你倾听着,眺望着寥廓的云天沉入遐想。
(1843年11月)
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心烦意乱
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心烦意乱,
从你姣好的脸上,我小心翼翼地撩开那
波浪般浓密的发卷——
而你,我的朋友,正慵懒地含笑倚窗,
眺望着岑寂昏暗的
大花园……
黑暗挟带着凉意,似缕缕细流
悄无声息地泻入敞着的窗户,
在我们头上停憩,
清香扑鼻的僻静浓荫中夜莺在悲啼,
银色的小河上晚风习习……
田野正在歇息。
夜的清凉洒满我的双手,沁入我的心魂,
久久地,你任由我涕泗纵横,——
只把感伤的眼神
举向满天神秘的星辰,对我说道:
“那种完满的幸福在我俩之间绝无可能,
我亲爱的友人!”
我想要回答,却不知怎地愣了神……
变得木讷而驽钝……接着,是令人痛苦的
沉默、寂岑……
你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
一轮冷月正凄清地在你头上
印下她的吻。
(1843年11月)
为什么我要把那行让人沮丧的诗句反复吟诵
为什么我要把那行让人沮丧的诗句反复吟诵,
为什么在午夜的静谧中
那个热情的、迷人的声音
要向我飘送——
为什么?点燃她心灵
那隐秘而痛苦的火焰的人不是我……
而在她哭泣时,她胸中的
呻吟也不是为了我。
那么,为了什么,心儿
要疯狂地投到她的脚下,
就好像喧腾的海浪,
想要扑上那不可企及的陆地一样?
(1843年12月)
暴风雨疾驰而过
暴风雨低低地在大地上空疾驰而过……
我走进花园,四周一片宁静——
雨后的菩提树显得清新,被染红了的
树梢,洒满了柔曼的暗影。
湿润的风儿向着树叶轻轻嘘气……
浓荫中,厚壳的甲虫翻飞振翅;
黑糊糊的草原,就像一个困睡的人,
咻咻地呼哧着浓郁的气息。
怎样的夜晚啊!点亮了,金色的
繁星……空气又新鲜又纯净;
树枝上水珠犹在滴沥,
仿佛每张叶片都在幽幽地啜泣。
骤然间,划起了一道闪光……迟来的
惊雷自远处滚过,挟着隐隐的轰响……
乍明乍暗中,宽展的池塘闪出钢色的粼光……
看,有幢房屋就在我前方。
月光下,一层神秘的阴影静止不动
披盖在它身上……瞧这儿,是大门,
那儿,是熟悉的台阶与门廊……
可是你,你这会儿在做什么?你在何方?
变温和了,固执而易怒的天公,
不是吗?你是否拥有了一个家,
好让你忘却忧痛,
安详地躺在它温馨的怀中?
你那颗受创的心是否还在灼烧?
会不会连一个可供憩息的港湾也没有找到?
你是否会心力交瘁地在苦挨着岁月,
在你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空荡荡的小巢?
(1844年)
致***
暴风雨掠过田野倾注在
绿荫如盖的小山上……转眼之间,
云天忽见亮堂……平衍的
绿草地,泛出了饱含水分的炫光。
雷雨过去了……碧空清朗!
空气有多么清新高爽!
片片树叶妖娆地
在各自的枝条上偎靠!
晚祷的钟声在和平的
广袤田野上回荡……
让我们一起去吧,我心灵的姐妹,
一起去青翠的树林里游逛。
去吧,啊你,我唯一的挚友,
我最最钟情的姑娘,
我们将穿过曲曲弯弯的河谷,
漫步在恬静而鲜亮的田野上。
那里,成熟了的金色的
庄稼,恍若层层波浪,
晚霞辉煌地升起在
安谧的大地上——
我默默地坐在
我所爱的人的脚旁……
让你的纤手,怯怯地
按在我羞涩的嘴唇上……
(1844年)
呼求
(摘自未出版的长诗)
请不要掐指计算那别后的分分秒秒,
请不要枯坐在窗棂前,
如此地百般无聊……
啊,我的朋友!啊,我温柔的朋友!
请别再黯然凝视
那缓缓移动的光照……
请不要戚戚伤怀……那一连串坐卧不宁的
日子即将成为过去……请仍然以你
雍容娴雅的笑容去把宾客接待……
你毋需有意把谈话避开——
也不必倏然垂下你的眼帘——
更不要让自己的花容霎时间转成苍白……
那活生生的幽灵,
将会越过芳菲的山丘,
沿着沾满露水的原野飞驰疾走……
它来自乌拉尔山巅——如同
萨丹纳帕路斯与他的宫殿般
焚烧着靡丽的白昼……
慵懒的月亮,追随着她所宠爱的星星,
悄悄地从昏暗绵长的云层中
露出脸庞,我,预感到这是对我的
一种嘉尚——于是我屏足了气——
追随着你疾奔而去,
朝着那飞瀑奔泻的方向!
那里,历经沧桑的大河
浩渺坦荡,在冲成扁溜溜的
石块上击溅着波浪……
那些诡异的浪花,
正喋喋不休地伛身在
波峰浪尖上……
那里,橡树,犹如一位
须发蓬松的威严的老人,
以它的莽苍的阴影召唤我们……
它庇荫着幸运的人,
使他们避开那个酸溜溜的上帝,
避开心怀妒意的众生!
传来了啼鸣的声响……
是河上的天鹅在扇动着翅膀……
水面微波漾起……
啊,来吧!星星在眨眼闪光,
树叶轻轻摇晃——
夜雾迷茫。
…………
…………
啊,来吧!打自残阳西沉
到晨星寥寥,寥廓天幕的
幽冥夜色即将退消,
其迅疾几如飞鸟……
此刻,水波粼粼,
正迎着星星微笑,
而远处的山峦犹未离开梦境——
黑黝黝的谷地蕴涵着湿润的寂静——
啊,来吧!你端庄、轻盈
而纯洁美丽的幻影,
请在这静穆的幽暗中
在我面前显灵!
我魂不守舍地迎着
我的心上人狂奔,
一时间竟至于语塞打愣……
我没有拥吻你——
只让你苍白的樱唇,燃烧着
紧贴于我的双唇!
(1844年)
安谧宁静自何处漾来?
安谧宁静自何处漾来?
声声呼唤又飞自谁边?
是什么朝我嘘呵着春天与
草原的气息?
你又缘何,亲爱的,
忽而陷入了悲哀,
请你说说:我的眷眷愁思
怎的总镌心萦怀?
可不,天啊,往事前影业已
变得苍白、暖昧……
这早已被我嘲笑的一切,
我还曾为之挥泪。
而那些昏昧无知的人群中的
浅陋之辈,
欣然观赏着我的
热望的幻灭。
我感触良深,但仍然平静——
我已祛除了心头的阴影,
似乎正是为了我,
神妙的白昼方得来临,
光秃秃的树木
才萌发了春日的叶茎,
是和煦的光照温暖了它,
使它显得芳香清新……
我的心似已苏醒,
于是我感激涕零,
憋闷难耐时,就在黄昏时分
走进幽深的树林……
似乎我正在爱着也正被人爱着,
夜晚似已临近……
一株白杨悄没声儿地
在窗下向我点头频频……
(1844年)
我在湖上悠然游荡
我在湖上悠然游荡……
小山包的峰顶上云雾迷茫,
林丛变暗了,暮色中的
渔夫号子显得分外嘹亮。
透明的云影亭匀地满布在
岑寂的九天之上……
睡意蒙眬的水波
呼哧着慵困和清凉。
夜晚已来到;哦,心儿啊!
经过了白昼的烦扰,——
什么时候你才能睡一个
哪怕是最后的安稳的觉。
(1844年)
一个人,重又是我一个人
一个人,重又是我一个人。
百无聊赖的宾客都已告退。
已是午夜时分。
团团乌云飞驰翻滚,浓雾
笼罩着大地,冥茫而滞沉。
我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不能!
那些惶惑虚妄的希望,
那些瞬息即逝的梦想
以及飘忽的幸福的幻象,
飞快地在我眼前交替迭转……
在我骚乱的心底里,惆怅,
仿佛是一条冰凉的蛇,在那里
憩息伏躺。我感到凄惶,
无端端地我想大笑,想遗忘,
至少想要睡上一觉,可是,
忧郁的灵魂毫无困意,它不想……
在我冥思的眼前显现出一些奇异的景象。
一张陌生的脸,苍白如死人一般,
它闭着眼,沉默着,
像是在等待答案……
间或,有一个久已被我忘怀了的
少女的形象,在黑暗中隐隐浮现……
她悲哀地低垂双眼,埋着头走过
我身边……她吁息幽微,胸膛的起伏
几难察辨……蓦地,一座花园
映入我眼帘——偌大的花园……
那儿,有棵孤独的菩提树,
我坐在它的秃枝下,正在把谁企盼……
风儿席卷着黄沙与枯叶……
它们怯怯地被驱赶,
纷纷扬扬地向前,向前……
忽而,我看到自己与学友们一起
坐在一条长凳上……有位教师——
一位雄辩的热情的青年——
在向我们把上帝颂讲……我们的心
神秘地颤荡……我们的脸颊泛起红光;
每个年轻人的身上都溢满了傲然的
力量……此后,在五年之后的
一个远远的镇子上,我
再次遇见了那位教师,但是,
我们只拘谨地打了个招呼,随即
两下分张。不过,我能看出
他那种迂迟的步态与畏怯的眼光,
其了无生气一如老苍……
最后,我面前骤然出现了一幢
宏大的废弃了的空房——在我的故乡,
我在那儿生长,在那儿梦想,常常,
我梦想着未来,可我再不曾重返那个地方……
这,勾起了我的回想:有一次,我去过
一个高山峻岭间的狭窄的谷地……
那儿,寸草不长……唯见垒垒岩石,
要不,就是一种地衣,细碎焦黄。
有道溪涧在我脚下流淌,它在
断崖裂罅之间奔跑得如此匆忙,一转眼,
它消失了,挟带着阵阵瓮声瓮气的嘈嚷……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如是想。
…………
就拿那些客人来说……
他们有谁可让我羡慕?又有谁
敢于毫不矫饰地对我说:“我生活过!”
其中,一个好心人,健壮却愚蠢,
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就越发扭捏拙笨。
另一个时来运转:谈起了恋爱,
这就喜气洋洋,自得而神采飞扬,
一派星期日的打扮,活像个儿童一样……
还有一个爱讲俏皮话,要不就做出
一副患上了忧郁症的模样……
再一个呢,是个无事忙,
既无功又徒劳,——兴致勃勃地
为求取“成效”而奔走遑遑……
这一个——多愁善感又猥琐渺小,
那一个——年轻而热狂……
…………
我觉得很妙……然而长夜啊!你,
请快过去,别再斯理慢条,
好让我重新得到可爱的生活的关照。
(1844年)
自白
对我们来说,愤怒过于累人,
认真地憎恨——让人齿冷,
而缄默算不了负担:
摆一张笑脸就能得到首肯。
我们漠然无动于衷,就像坟茔一样;
我们简直如同墓穴那般冰凉……
而那种摧毁性的力量——
纵使给了我们也是徒然。
对于无聊的折磨,我们早已习以为常……
在阴冷的昏暗中,
那赋予生气的学问之火,
只勉强透出光芒……然而,
对于他人的智慧和学识——
对于幸福的真诚渴望——
以及爱情——痛苦,
我们却都是仿制赝造的内行。
我们满怀亲切友善的
纯真感情——我的上帝!
别人却在掂量、猜忌,
对我们备存戒心……
我们的苦闷打动不了他——
他并不希罕我们的热情……
而那些我们在心底里熟诵着的东西,
只枉然送进他的掌心。
我们互相抵牾就如野兽一般……
又能怎样呢?某一个奇人想
鼓捣些什么事儿来干干——看!
八字还没一撇就走漏风声,
简直像个傻蛋。他只把自己的
机密拿来摇唇鼓舌一番……
于是,便志满意得地袖起了手,
干脆什么事也不干。
我们不满于自己的命运——
可我们对命运……帖耳恭顺!!
对于狂放高傲的自由,
则报以奴隶的哄堂笑声。
我们甚至甘愿把自己唾骂一顿——
是呀!!我们不吝于贬责!!
可同时,我们依然坐享现成,
心宽体胖地度过一生。
我们被无谓的烦恼缠绕,
为虚荣我们碌碌地忙个不了……
若要让我们确信,我们对自己的作为
理应感到害臊——那我们可做不到……
无论你怎样去反抗命运——
它的法则始终神圣而坚牢……
那座游牧的帐篷,
是东方人又岂能将它扔掉。
(1845年12月31日)
乡村
一
我爱在黄昏时分驾车去乡村,
凝望那些嬉戏在古老教堂
屋顶上的鸦群;
我爱在开阔的田野、荒凉的
草原和宁静的河湾与岸津,
聆听畜群
低沉的哞叫与警惕的犬吠声;
我爱那些被废弃的荒芜的花园
和菩提那纹丝不动的绿荫层层;
空气的波流恍似玻璃,不见一丝颤震;
驻足倾听——你会感到有一种优游宁帖的
甘美摄人心魂……
瞩视着农人们的脸庞你沉入遐想——你觉得
了解他们;油然生起愿把自己交付给他们那
朴实而贫窭生活的热望……
水井上,有个老妪前来汲水,
杠杆在高架上吱嘎作响,拽成弓状,
马儿先后来到食槽旁……
瞧,一个赶车人在哼着曲儿……歌声忧伤!
蓦地,他一声慓悍的吆喝——颠簸着的
车轮发出了轰响;
有个姑娘走了出来,站在低低的台阶上——
她在眺望朝霞……鲜艳的红晕泛起在
她的浑圆的脸蛋上。
村后冈丘下,负重的大车缓缓地鱼贯而行,
摇晃着,满载着蓬松而散发芳香的
耕地的贡品;
密密丛丛的大麻地后面,
一汪笼罩着浅蓝色迷雾的汛水,
在广阔的草原漫淫。
草原——广袤无际……它躺着,伸展着
身躯,微风在它上面起伏,永无止息……
大地在蒸腾,天空已经麻痹……
一抹红紫,给漫长林带的两侧涂上金光,
树林在絮絮囔囔,渐渐地,沉静下来,
而后,转为一片青苍……
二 狩猎——夏
炎热,难忍的炎热……绿林已经在望……
我们从满是尘土的干燠原野齐步奔向
那方。
进入林子……芳菲的清凉沁入疲乏的胸膛;
劳顿中流下的辛辣汗水凝干在热烘烘的脸上。
绿玉般凉爽温润的树荫亲切地接待我们;
周围,恬静绵软的草地悄然现出了欢跃的景象,
轻柔透明的叶片低声向我们问好……
兴许是喜迎来客,黄莺叫得分外清亮。
树林里有多么舒畅!太阳也弛缓了它的力量,
它不复灼热似火,只闪出明艳的光芒。
由森林女神的巧手铺织成的茸茸地衣,
就像丝绒一样……
多么诱人呐,我们无力拒抗。
于是,我们伸展四肢在上面卧躺;
梦,恍似神秘的罂粟花在招手;
渐渐平息了我们的血液的热浪。
不一会,沉沉的眼睫遮蔽了盯着甲虫与苍蝇的
忙碌营生的目光,瞧他,睡去了……
旁边那位也进入了梦乡……我轻轻呼吸,眼帘
徐徐阖上……而你,大地,永恒的母亲,
正在温柔地爱抚着哄着疲惫的儿子去寻梦……
好让他充满新的力量,离开你的胸膛。
三 没有月亮的夜
没有月亮的夜,暖洋洋的静静的夜!
你慵懒失神而倦怠,就像是
一位少妇,疲于情热的抚爱……
也可能,你对此道尚处于朦胧的状态,
只恍恍惚惚地怀着幻想中的热望,——
羞涩地在把神秘的热吻等待?
告诉我,夜,你迷恋上了谁?可我知道,
我这个颇为无礼的问题,你未必会理睬……
此刻,裹挟着你的黑暗渐渐浓稠了起来。
我深受你的濡染……啜吸着温润的空气……
只感到一股热潮骤然升腾于我的胸怀……
我倾听着你不绝如缕的怨艾和你的
温情的、含混难解的独白——
周围,浮香扑鼻,阴影摇摆,
一种神异的火焰燃红了我的容颜,
溢满回忆的心儿颤栗起来,
它辗转反侧于希望、幸福与悲哀——
入寐了的夜的气息如此宜人,似乎
它也在颤栗、吹拂,抚爱着我的心怀。
四 祖父
昨天,在树林里,我看到了
一个幻影,我的祖父……
他跨着烈马一匹,
高呼着:胜利!
毛茸茸的帽檐下,
这个怪人顾盼自雄……
一只灰兔在鞍带上悬吊,
痛苦地耷拉着它的脚。
仆从们的号笛吹响,
声音高亢又悲凉……
老爷的爱犬纳哈尔,
仰起鲟鱼般的丑脸庞,
把尾巴轻摇……
严厉的驯犬师挥舞着
长鞭,威吓着制止
狗群的吠叫。
周围,草原的居民——邻人们,
悄没声息地聚拢了过来,
他们穿得很古怪,贫穷的农人!
显然,我的祖父,
草原的萨丹纳帕路斯,
对这种热闹的场面感到高兴……
他宽阔的胸膛不知怎地
竟快活得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都揪住了狐狸尾巴啦,
让邻居们来瞧瞧吧……
就是昨天,在天亮前的树林里,
我才觉得我的祖父委实令人惊讶。
五 大雷雨
乌云早已在远方麇集,
沉重地越聚越密,天昏地暗……
那边,飘浮着撕裂出来的一大团。
它们在翻腾、涌动,而前边的
云层却被太阳所阻断,
顷刻之间,空中水雾弥漫,
枯叶在打旋……鸟儿已躲闪……
从门口张望的人们,
闩上了门关起窗……
雨大滴大滴地洒落,
路上突然尘柱腾卷,强劲的旋风
猛烈地捣擂着屋顶和外墙,
倾盆大雨自天而降……
带着棱角的雹霰滚着……
树木拧曲着撕搓、扑翻,
乌云交织着闪电!……亟待出击……
隆隆的雷声滚滚。暴雨越下越凶狂……
一股股如注水流,滂沱汍澜——
被劲风撕刮得飞沫四溅……
又是一次大进犯!
村子里跑出了一个没戴帽的庄稼汉,
蓬着头直向田野里的畜群狂奔乱颠,
后面是另一个农人,边挥手边呼唤……
可真有点乱成一团!……然而,雷雨
终于过去了,大自然顿时展颜!
玉宇显得如此地温煦,一派天清日晏!
麻花似的稀疏乌云在飘散;
树叶喋喋絮语;小溪潺潺……
冲实了的土尘不再飞扬;洗刷过的
青草清新焕然;门轧轧响起来了,
传出了欢快的赞叹;湿漉漉的闪光的
道路上,鸽子飞来咕咕闹喧……
柳丛中雀儿尽着嗓门叫嚷;
赤足的孩子们笑得有多欢;
那黄澄澄的禾垛上,谷物的气味在蒸散……
这时,太阳的金色光辉正在年轻的
白杨与白桦树上悠颤……
六 第二个夜晚
夜晚……又累又乏的马儿
打着响鼻求我回家转……
周围是带斜坡的丘冈——好一派
草原的景象!山后,透出
烽火的凄凉光芒——那是一座
正在举火的谷物烘干房。
空气中蕴含着水气;
金色的月亮,自天庭
挥洒下明丽的冷光,
在它的宁静的光晕中,
夜雾如烟,袅袅飘漾。
这儿,那儿,到处都有巨大的
阴影,纹丝不动地躺在原野上,
那一片高耸的郁郁葱葱的莽林,
依稀可望。
在大河两岸的一些矮树丛中,
正若明若灭地闪烁着点点幽光;
草地里,唯有鹌鹑的叫声
突兀地回响,
而蓝色的夜雾,似乎只无心地
在把它的温润的气息散放。
七
柔光从天空流泻在烤暖了的大地上;
和风轻轻地在上面铺展、拂荡。
而本是肥沃牧场的草丛下,喋喋不休的渠水
已经干涸不再流淌;青草都已萎黄。
何处可觅得那茂林清幽的芬芳与恬适的苍郁蔽障?
你,晦明相映的碧空又在何方?
已是暮秋,它的临别前的温存,较之
春日最初的微笑,常常更令人神往。
菩提伸着棕色的枝条;兀立的桦树
一片金黄;唯有白杨依然蓬勃兴旺——
可它们已在飒飒颤抖,闪出静谧的银光;
那壮实的橡树的绿叶也早已转为深绛。
取代了温柔绿意的斑斓色彩无处不在:
山梨树的串串红果在远处粲粲泛亮,
燃得绯红的朝霞,宛若焰火般奇谲悠长……
你亲睹并叹为观止地用你几乎是贪婪的目光。
整个大自然是如此地具有尺度感,又何等
忠实于和谐的质朴,恰似艺术家般泰然端庄。
我忧郁地默默环顾凝望……百感交集的心
充满凄凉,它发出了惜别的话语:再见了!
八 出猎
清晨!就是这个清晨!红色的太阳
刚从山后升起,就已光芒辉晟,
秋日杲杲,晨寒袭人,
舒爽的凉意搅了我的清梦。
我来到屋外……天空对着我粲然微笑;
夜之吻逐渐从我心头退消……
太阳的光华在旋转;
寒气涂白了桦树柔弱的枝条……
明朗的晴空,挥斥无羁,气宇轩昂——
你好,广袤原野的自由旷放!
哪来这样的好时光……
准备马鞍!给我枪!
就是它——优美轩昂,
猎猎寒风,掠过它身上,
它嘶叫着,俯下了弯成弧形的脖子……
木板在它强有力的腿脚下吱嘎作响;
鹅儿慌张地走过,不住地高叫;
我的狗狂喜地活蹦乱跳;
它的欢乐的叫声多么响亮……
嗨,快把马儿给我牵上!
九 初雪
你们好!鹅毛般轻柔的飞星,初雪!
你们转眼间就片片融化在昏暗的大地上。
跟随你们翩跹飞舞的雪花,宛若春天的蜂群,
把凝固了的空气搅得纷纷扬扬。
冬天很快来到了;坚冰在欢快地驰过的
雪橇的铁皮下,被碾得咯嚓直响。
严寒发出清越的坼裂声;丽人们的粉颊
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点点冰霜。
是的!是我向你告别的时候了,草原的故乡!
我将再见不到覆盖着你的柔绒般的草地,
见不到森冷蓝天下一缕缕似波轻烟的浮荡,
以及幽深肃穆的森林田野与白色的山冈。
雪花!你漫天纷飞吧!远方的城市在向我召唤;
它正迎候着它的旧朋与宿敌的回转。
(1846年)
致卡-奥·法尔恩加亨·冯·恩泽
今天,我们的俄罗斯
走上了自己的道路——
这别一种的前景终于使
我们的祖国心向往之,
今天,在庄严的分别之时,
我们的俄罗斯语言之声
该是对你们的一种默契,
年岁会流去——敌对也将冰释;
那些在摇篮里就对德国人存有抵触的人,
经历了这电光石火的世纪,
将会在同一个目标上
彼此结成兄弟般的情谊;
如果说,现今我们能拥有
申讨诅咒的权利——
那么,我们将以盛名与令闻
来湔洗耻辱、挽回荣誉……
但凡能让你们的胸怀感受到暖意的
一切——我们赞同并支持,
因为我们同样热望光明与和平,
不是黑暗——不是毁弃。
(柏林,1847年3月19日)
(摘自一首烧毁了的长诗)
……到乡间去,重游那幽深的庭园,
这个念头,日甚一日地把他拽回已往,
那儿,菩提魁梧,浓荫清凉,
铃兰散发清纯的幽香,
那儿,堰堤上树冠浑圆的爆竹柳,
一棵棵俯身在水面上,
那儿,箕踞于肥沃耕地上的橡树何等茁壮,
那儿,大麻与荨麻的气味在空中浮漾……
到那儿去,去吧,去到辽阔的田野,
那儿,黑色的沃土简直就像丝绒一样,
那儿,目光所及的是成片的黑麦,
宛如静静的河水起伏着轻柔的波浪,
晶莹的白色云团后面,
透射下沉沉的黄色的光芒。
那可是乐土一方,是俄罗斯人的家乡;
他熟稔这个草原,就像了然他的祖国;
他漫步在草原上,如同遨游在海洋——
他生活着,我行我素,呼吸得自由酣畅,
他走着自己的路——无拘无束地歌唱;
走着……可是走向何方?不知道!
只把清谈闲篇拿来大讲特讲。
而足迹所到之处,青草已经生长——
您不曾许给他另一种命运——
那种理性的自由,他不敢奢望……
温莎的槌球
女王端坐在温莎的松林里……
宫廷侍女们玩着一种
才刚时兴起来的游戏,
一种叫作槌球的玩意。
她们敏捷而勇敢地追逐着球儿,
把它捶进标定的圈子里……
女王观看着、笑着……蓦地里,
她花容失色,愣如木鸡。
她恍惚看见:那不是一颗溜溜滚动的
小球在被灵敏的小棍捶击,
而是成百上千颗头颅,
涂满污血的头颅……
妇人、少女与孩子的头颅……
它们的脸部——烙着被残酷折磨、
兽性凌辱的创伤与爪子抠剜的痕迹——
呈现出死前的恐怖和痛苦。
女王的小女儿——一位
娇憨的姑娘——正在滚动着
一颗头颅——它滚向前面,
恰恰滚到了女王的脚边。
这是一颗孩童的小小的头颅,
有着柔软的发卷……小嘴嗫嚅着吐出
谴责的语言……女王顿时失声叫喊——
惊恐地移开了自己的双眼。
“我的医生!帮帮我!快!”
她信任地对医生讲述了她的幻觉……
医生劝慰她道:“不要烦躁,您感到惊惶
是出于读报。什么保加利亚人民
充当狂暴的土耳其人的牺牲品……
不就是《泰晤士报》的报道……
这是滴剂……请服用……一切过去了就好!”
之后,女王便起驾回她的城堡。
她到了家——兀立凝思着,
眼睛痛苦地垂下……
啊,女王衣裙的下摆
全都染满了鲜血,真可怕!
“让我忘了它!不列颠的河水呀,
我命你快替我来洗刷!”
“不,陛下!无辜者的
鲜血,您再也洗不掉啦!”
(圣彼得堡,1876年7月20日)
梦
离别故乡已有几多年头……
今番回去,它却什么变化也没有。
仍然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停滞与空虚,
惟见颓垣残瓦、泥泞恶臭、满目
凄凉与贫窭!还有那些既委靡又放肆的
奴隶的眼神,故我依旧。
我们的人民说是已得到了自由;可是,在
色厉内荏的鞭子下,照样垂拢着他们自由的手。
一切的一切全都一仍其旧……就这点而言,
欧洲、亚洲乃至全球均无出其右……
不!可怕的噩梦啊,
我的亲爱的同胞还从未有过如斯感受!
周围的一切都在睡大觉:乡村、城市、大车、雪橇;
无论白天黑夜,不管是站是坐……
商人、官吏在睡觉;数九寒天、炎炎溽暑,
放哨的守卫在睡觉!被控者在睡大觉,
法官也在睡大觉;农人睡着了:收割耕耘
睡着了,脱粒也睡着了;父亲睡觉,
母亲睡觉,全家没有一个不睡觉……
一切的一切都在睡大觉!
打手去睡了,挨打者也睡了!
唯独皇帝的酒馆没合眼、没睡着;
你前额顶着极地,脚跟抵住高加索,
张开巴掌将一俄升的伏特加瓶子紧握,
你烂醉不醒了,神圣的罗斯,祖国!
(1876年)
山雀
在泛黄的树枝间,
我听到了山雀的歌声;
你好,小鸟,
秋天的报信人!
尽管秋日以阴冷的天气威慑着我们,
纵令它向我们预告着严冬的来临——
然而,你的快乐的歌声,
却洋溢着天赐的福音。
我的双耳为你
温柔的歌声俘虏,
兴许,这是无言的大自然
冷漠地提供的一场演出?
抑或是,这种忘忧的高歌
以及你那蓬勃的生命力——
蕴含着一种有助于人们
去承受生与死的东西?
(1863年)
黎明
梦,尚未触动我的眼帘,
白昼的第一道曜光
便已透进了小窗框……
沉重的思绪使我彻夜难眠,
我的头脑乱成一团,
我的心神疲惫不堪……
宇宙与你同在,
我心中充满悲怅!可曾听到
召唤的声响?那是上天的召唤,
星期日的钟声嘹亮!
(1868年)
谜底
每当你用明亮的眼睛
注视着我的时候,
我胸中的热血,
全都涌上了心头!
然而,她的舌尖却什么也不透露,
叫我久久地难以捉摸……
我竭力去求索它的真意,
怀着痛苦和惶惑……
忽然,所有的疑虑都云消雾散,
烦乱惶恐已一去不返……
我的天使,我明白了一切!
在那个无比幸福的瞬间。
(1868年)
离别
离别啊,离别!
你给予心灵的痛苦有多少!
你让它受尽寂寞的折磨,
苦挨悲戚的煎熬!
往日的力量还能葆有?
过去的我又在哪儿?
哦,你不再爱我……
可我并不想把你诅咒!
(1868年)
(为玛·彼·包特金娜的纪念册题诗)
当我翻开您的纪念本,
我琢磨着该为您
写上哪一些嘉言——
才不致把别人贬损。
可是不成!我的年华已经流去——
诗韵——这个累赘使我感到太沉;
我这敏感的缪斯,当初,
就曾挫伤了风发的朝气——
而今,生命已经耗损,
就像一匹老马,发出嘶哑的叫声,
它怎么也不能挪动一步——
只会甩着尾巴踢蹬。
(莫斯科,1850年6月12日)
(对阿·费特一首诗的模拟讽刺小诗)
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半晌,
读着一些古怪的话,
那是费特的诗篇,
我觉得他的句子佶屈聱牙。
读呀……我读呀,怎么也
记不住那些高深莫测的胡话,
书从我手中掉下,
从那时起,我再不曾摸过它。
(即兴诗)
所有这些赞语对我未必全都合适,
但您得承认这个事实:
是我让丘特切夫卸衣敞襟,
也是我替费特把裤子刷干净。
(1856年)
讽刺短诗
一
(德鲁日宁)
德鲁日宁硬要把欧洲人充当。
可怜的伙计真是大错特错啦!
他只是个俄罗斯近卫军人中的饭袋酒囊,
套上了一件英国的西装。
二
(凯切尔)
不愧是世界的英髦!凯切尔,
又是个冒泡美酒的忘形之交;
他把莎士比亚的语言,
译成了家乡蹩脚的辞藻。
三
(尼基坚科)
擅长于坐而论道,
一派陈词滥调,
他想用雄辩的淡面团,
当作染污整个大地的涂料……
四
(库德里亚夫采夫)
他是个纨绔子弟,却如此谦谦温柔,
他既高贵又恹恹僝僽,
活像老处女的情书;
待到他步步高升的时候,
则早已成了个在蜜糖里熬过了的
浓稠无比的老学究。
(致叶·雅·科尔巴辛的信)
一
维希,1859年7月11日
我的年轻的朋友叶利谢伊·科尔巴辛,
不日,我将离开本城,
打算星期三动身。
请从您的皇皇别墅
移驾去一趟举世闻名的巴黎城,
您可以在拉菲特街的
“HôtelByron”找到我,
时间是星期四早晨,我将高兴地
于十一点钟等您并拥抱我的友人。
但是,我若没在那儿,也有可能……
(那准是因事动不了身)——
请别骂我是下流人、
卑鄙的猪猡、不守信的骗子手……
只求您宽宥您的友人——
还劳您于星期六再度
登一下“HôtelByron”之门。
要是到那时还不能找到我
那就不必再盘究诘问,
您只消去到神圣的教堂
做弥撒为我安魂。
那时候,我已不复寄迹于凡尘。
二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7月27日
倒霉而又幸运的科尔巴辛!
已有三天了,我顺利地来到了乡村,
(库尔塔夫涅尔);这里几无美景;
它地处“布里耶”区,与罗泽城相近;
为了不食言,寄上一封信。
我,幸而喝了大量的水,才保持了
健康的精神,今后呢——说不清。
眼下有桩恼人的事情:我必须在七月卅日
之后才能取到钱款……那怎么成?——
我知道,我该您的三百元您在急等……
故而我去找到宪欣,真诚地向他恳请:
“容请您把钱交给科尔巴辛,欠账
是我的名分!我对您感激涕零。”
现在您,高贵的孩子,说说您在干些什么,
并详细地说说威胁你的病情:是在
备受折腾——或在医生的妙手与硝酸银的
作用下有所减轻?请告诉我一切。
多多保重并问候所有的人。
还请别陷进厌世的泥坑;别做一个狠毒的
萨莫耶德人,也别去相信阴郁的怀疑论……
最好穿上长内衣防冷!祝健康;紧握您的手。
三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7月20日
年轻的科尔巴辛!
现在您的朋友心中充满了忧戚,
当他知道
您正在受着病痛的深重折磨之时。
请您不要过于悲哀并相信能得到医治。
我将于星期一去阿尼叶尔看望您——
清偿对您的债务。而您的兄弟凛然地
对我进行了诽谤:可我不仅没有想过要
非难您的
挥霍浪费;还到处宣扬您的财富:
我让安娜·谢苗诺夫娜深信不疑,
您拥有的大量金币在周转,您躺在
钻石上面(啊,那张床并不惬意!)……
因此,
您切莫见风便是雨,并请您等我在星期一,
我这封信
用的是费特的风格,他的韵律。
非驴非马的韵律!不过,我永远是
真诚地忠实于您的
伊万·屠格涅夫,谢尔盖的儿子。
四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8月15日
1
亲爱的科尔巴辛!
您空等了我
(我能肯定),
真是抱歉万分,
我这是言而无信!
2
那种可恶的霍乱似的幽灵,
卑鄙的胆怯,
激发了潜伏在
我心中的脾性——
我临阵脱逃了!
3
我只待了一天
在巴黎,
女儿给我出了个主意,
我便溜之大吉
来到了库尔塔夫涅尔这里。
4
我在这儿将逗留
两三个星期;
在离此去到
俄国之前,
我会上您那里去。
5
请您告诉我:
您怎样了?身体可健康?
您的一口洁白的牙齿依然
能与厄尔布鲁士山上的
白雪相比况?
6
见过节日景象吗?
您不会用嘶哑的
嗓子高叫:
“菲弗·拉姆佩列尔”?
还带着俄罗斯腔调。
7
不!我深信:
骄傲高贵的您,
在炎热的阿尼叶尔
会有两天的
羁停。
8
向四号房间的
房客致以
恳切的问候;
让我友好地握您的手。
(致阿·阿·费特的信)
一
库尔塔夫涅尔,1859年7月28日
尊贵的费特、诗人、俊贤!
我收到了您寄自“波良纳”的
亲切的手简——在那个
恢宏的宅第里,我与您
有过热烈的争辩,
也是在那里,
我向您服膺拳拳。
那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有那个水涧,记否,当初,
它曾在您惶惑的眼前潆洄潺湲——
而今,河槽干涸,野草芊绵;
那里的孩子们长高了……
可孩子们除了长个儿还有什么可干?
我自己也变了,变得糟成了一团。
每当我站到镜子跟前,映见那张长着
大鼻子而肥硕的、羼杂银丝的脸面,
我自己都会讨厌……可又能怎么办?
生命在催逼着我们,像是撵赶牲口一般……
死亡有如屠夫,操起快刀伺机将你砍斩……
这不愧是莎士比亚的比喻!
(并非是本人的创新,遗憾!)
前不久,我在维希城给您寄过一束小简,
关于我的个人琐事就不再赘言。
我只说一件:九月初我要去斯帕斯克村,
如果地球不崩裂,——我们定能打下
几只山鹬来,要是你我能结伴。
关于您,我想说的是:应当自珍自爱!
在这一点上,我对您非常之不满。
一个忧闷的人,您的道路很危险,
千万别陷进有毒的泥潭,
那可是个呆滞的忧郁症患者的
哀怨、冷漠而死沉沉的泥潭!
您应当认为这不是一种不经之谈……
它并非来自外界,——它存在于
诗人自身的心间。当然,
在进入不惑之年的今天,
那些翻飞在浪漫主义天宇中的
缀满闪光金星的蓝翅膀蝴蝶,
已不复在我们头上翩跹,
在年轻的日子里,那些蝴蝶
固然使我们眼花缭乱,
但是,我们还有着别一种渴盼,
一种披着白色祭服、顶着
不灭光环的崇高的梦幻。
诗人,追随它走去,切莫欷歔幽咽!
(多么崇高的音节!咳,老天!)
假如在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安静的角落,
有一些善良的人生活在你周边,
而且没有沉疴顽疾胁逼之险,——那就该
意满心安,——可别“更多地”期盼,
休争斗,莫恼怒,勿忧烦,
不要委靡颓丧、心灰意懒,
也不要喋喋抱怨、长吁短叹,
更不要去强求什么或啜泣悲咽……
您要温驯地生活下去,如同母牛那般,
反刍您的回忆,安静地去咀嚼品啖。
这是我的忠言,不过,尽可悉听尊便!
待我们见面后详谈……
我们不是在等着九月的晤面?
请转达我对尊夫人与令妹的祝愿;
代我向鲍里索夫转言,
我爱他并对他十分惦念;
同时,亲吻尼古拉·托尔斯泰
并向列夫·托尔斯泰和他的妹妹问安。
确实,正如他信尾的附言:我毫无必要
给他写信寄言,我知道,
他对我不太喜欢,我也有同感。
只缘那太大的差异,从根本上
存在于我们之间;天下的道路有的是:
我们并不想彼此妨碍绕缠。
亲爱的费特,再见;紧紧拥抱您。
这儿的女主人嘱我向您问安。祝您的
身体与精神皆健,请您在造访缪斯的
同时,也别忘了把我们叨念。
伊万·屠格涅夫
二
巴黎,1864年4月12日
我离开彼得堡后,立即赶往巴登,
在那里,我愉快地度过了十天时光。
我曾绕道上德累斯顿的哥哥那里探望。
(就像在韦里金娜那里,杰恩闯来问候我们
那样,——想来您没忘记?——这,且撇过
一旁!)
我的朋友,我在巴登什么也没干,
现在在巴黎也同样,我只是感到,
人与大自然接近异常,你若想知道
吃牡蛎只能送进嘴里而不应放入鼻子,
那无论是康德还是希罗多德
都帮不上我们的忙。
约摸两个星期之后,我重又飞回巴登;
那里的小草更见翠绿,空气异常凉爽,
群山的峰顶在嘟囔:“费特在哪里,
那位诗人在哪里?
他的诗比糖果还甜香,比鱼子更新鲜,
惟有他才当得起我们的颂扬……”
可是,他居住在遥远的地方!
三
(谦恭的伊万给斯捷潘诺夫卡的两位居民的信)
1864年6月6日
最亲爱的费特!
您给我的信异常地
动人且带着韵律,
我的回信却不敢
擅用诗体;
要不,就用这种格式,
这种发轫于歌德与海涅
的格式,
它在我们这里蔚成风气,
且因诗人的生花妙笔而盛极一时,
这位诗人拥有这样一个名字:
费特!
这种韵律极为精致,
可也够玄乎:
偏偏齐颈陷进了
散文里,都是些
最最贫乏的散文,——
处身在那里,好比满载的
雪橇陷进了春天开融了的
冰雪水洼里!
那么,面对这个方圆宽阔的
大盘子,
上帝他怎样来给您
以庇护?
于是就在这只盘子的中央
安置了一柄边沿坚实的蘑菇、
可爱的斯捷潘诺夫卡庄园
来让您安居。
但愿——能如人意;
现在,一位极为睿智的
朝圣客、观光者,
名字叫做瓦西里·
彼得罗维奇·包特金,
已徒步来到您这里。
他像匹烈马一般
热切地奔向您的
畛域,
对于我们的一切呼吁,
我们的热烈的信念他全都
不屑一顾;他只有一个
强烈的愿望:
大啖您养得肥壮的
阉鸡、您的大米饭
以及下香槟酒的
地菇,
这局面哟!——还能有什么下酒的东西!
实说吧,我也但愿
能够待在那里:
只是路途太远了些。
我就滞留在巴登-巴登
这个开满花朵的
人间天堂里,
可是在这期间,
那种最最叫人讨厌的
寒冷和厉风
恣睢施虐已
一个月有余;
还没日没夜地下着大雨,
而且常常有各种各样脏兮兮的
令人嫌恶的景象
出现在天际。
您那儿怎么样?
我呀,即使如此,
也还算生命旺盛,
精力犹存:
只是双脚水肿,
胀痛不已;
右腿骨轴酸痛
盖因风湿所致;
痔疮又使我的后脑勺痛得
裂开似的,
眼光也感到模糊;
可我,并不丧气,
还把一种不知名堂的讨厌的水喝下去。
现在,我就与您道再见,
您可以去吃草莓,
去打黑山鸡,
但,请别把我忘记。
您的伊万·屠格涅夫
四
卡尔斯鲁厄,1869年3月2日
呼应着夜莺的歌唱,
(它老了,可声音依然响亮!)
灰白的松雀虽然嗓子嘶哑,但仍发出
亲切的吱喳,在那异国他乡的田野上。
唉!两只鸟儿都已疲弱,
哪能再度变得年轻力壮!
然而,在它们各自的胸膈下活动着的
依旧是固有的血液、原本的心脏……
瞧吧:只消春天一回来,
生命,会在林间雀跃飞扬,——
松雀振羽腾起,翅膀扑扇扑扇地
飞到夜莺那里去造访!
五
斯帕斯克村,1870年旧历6月8日
喂,费特,怎样了,您的叔本华?
请来看看吧,
俄国Bauer多么善于
唱歌跳舞、吃喝嬉闹呀!
下个星期日,我要举行
一个快乐的宴会,它将使
整个斯帕斯克村感到惊讶。
姆岑斯克的世界,欢娱一阵吧!
六
巴黎,1872年3月9日
盖棺论定啦!万岁!乌拉!
我——舍什科夫斯基,费特——马拉!
我——可鄙的伏尔泰信徒……
费特——一个高尚的斯巴达!
我——资产者、空论家……
费特——革—命—家!
他有着虚无主义者的愤怒……
他又是个绝妙的幽默家!
(讽刺一个男孩——百知百晓)
从前有一个男孩,
人们都叫他百知百晓,
他以天才自诩,
虽然他并没有高明的头脑。
不论有什么话题,
他总比别人能说会道,
好像他什么都懂得,
哪怕他多半是在胡说八道!
他鼻孔朝天,目中无人,
一年一度的试题答问,
他总要扯大了嗓门,
俨然就像马尔采夫那样出言不逊,
而他的轻率,可说
跟白鹦鹉同出一门,看看吧,
他竟断言一年等于十个月,
还把我们的手指数成了十二根。
这儿有一条蛇,他还没看清
就大喊起来:“鲫鱼一根!”
有时,百知百晓骑到弱小者身上,
自己扮作骁勇的切尔克斯人,
挥着马刀大声叫喊——
“我是头领:消灭敌军……”
而学习呢——去它的!
嚷嚷说:“没门!”
一次,有位受尊敬的老师
有意掇弄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他装出一副犯愁的样子问:
“天上那个圆圆的东西是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就请你答问,
你可是一个洞悉一切的人。”
“是干酪!”百知百晓叫喊道。
原来,那是月亮一轮。
不知有多少回,百知百晓曾
露丑出乖,这个,基督明白。
瞧,有一位教授向他
提出一个历史的问题来:
“参加过波尔塔瓦战役的有谁?
回答我,亲爱的,你来!”
“恺撒在那里光荣地参加过战斗……”
“那么是谁最后给打败?”——“马迈。”
嘿,亲爱的女主人,
瞧,这儿有只跳蚤!
可是百知百晓不但喊叫:“是大象!”
而且还哈-哈-哈地大笑……
人人都敬畏跳蚤——
这种大象有什么好!
到了夜间,大象就来叮咬,
它还会非常在行地蹦跳。
大伙结伴去旅行,
轻装上路步履轻
(这事发生在丹麦),
百知百晓走在河边。
“这里水深,你可要当心,”——
向导对他低声提醒——他却说:
“这是浅滩,我能看得分明!”
扑通一声他掉进河里,就此报销了小命。
唉,脸上没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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